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何处风景如画(出书版手打完结) 作者:林笛儿 万水千山走遍,你在身边,才是最美的风景。林笛儿最温柔治愈故事。 编辑推荐   第一次约会,要在初夏的郊外;   亲吻么,要在一个古镇;   结婚,去沙漠,一望无际,没有任何风景;   结婚纪念日,要去东非大裂谷;   死后,就葬在肯尼亚的大草原,人称世界上最后的天堂。   ……   万丈红尘,万水千山,我只想与你并肩一一走过。   为此,我从不介意等待,只要那个人是你。   美景×美食×美丽初恋   林笛儿最温柔治愈的故事   何处风景如画——   原来你在身边,才是最美的风景。    内容推荐   爱情是一种态度,人生是一道风景。   金融男邢程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为了寻找一块肥沃的土壤,让自己成为云端上的风景,他选择忽视暗恋着自己的秘书画尘。   留美医学博士何熠风觉得自己并不是超人,无法拯救全人类,能够守护在自己深爱的画尘身边,就是美丽的风景。于是,他弃医回国来到了画尘的家乡滨江。   一边是初恋的家教老师,一边是仰慕的励志温和上司,对于随遇而安的画尘,谁才是她的如画风景? 序   河川平缓 岁月无惊   呼吸所不及之处 如今都成风景   一切过往历历如晴川上的野树   且让我们来呵护这一颗静观的心   ----席慕蓉   0,Fairy Tale and My Prayer   回想起她那朦胧的笑脸   那一眼再也无法忘怀   一个转身就消失在我眼前   匆匆离去 未能再相见   何时才能相逢   何时雨才能停歇   何时满天才能繁星   何时思念才能终结   ……敬爱的神,我相信,某个时候,你将会让我见到她。能不能好好照顾她,让她过得舒适,直到我们见面的那一天。还有,让她知道,我的心…为她而存! 第一章/远和近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   下午三点,是《滨江日报》编辑部最忙碌的时候。戛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埋头伏案的每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皱了下眉。   主编许言“啪”地搁下正在修改小样的笔,不耐烦地拿起话筒。“你好,《滨江日报》编辑部。”   “许姐,圣诞快乐!”清清脆脆的笑声,像落在檐角的月光,随着夜风晃悠,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许言微皱的眉宇情不自禁飞扬,嘴角弯起。阮画尘真是个会说话的姑娘,自己儿子都比她大两岁,叫姨都不为过。认识后,她从没跟着别人客套地称她“许主编”,总是热情地唤她一声“许姐”,仿佛一下子把两人的年龄拉近了。她曾想促合画尘和自己的儿子,还没等她张嘴,儿子疯狂地恋上了一空姐。空姐,听着时尚,就是一服务员,不过不在地上服务罢了。   唉,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烦心的故事,许言把一口浊气咽回去。“快乐什么呀,忙得张牙舞爪。”   阮画尘同感地“嗯”了一声,“真是恨死那个把圣诞节带进中国的人,有本事让它落地生根,为什么不能成为法定假日,很不厚道。滨江今天还下雪了呢!”   许言抬起眼,朝窗外飞了一眼。可不是,漫天飞舞着小小的雪粒,把整个天空都搅混浊了。滨江的冬季多雨,阴湿湿的,十天半个月不见放晴。雪很少见,今天真是名幅其实的白色圣诞。“收到很多花了吧?”   阮画尘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语气里带了丝娇嗔:“许姐又笑话我,我是荣发银行二十七楼的粗瓷花瓶,插什么花都不适宜的。”   荣发银行的本部在香港,董事长叫宋荣发。虽然创建的时间不长,在金融界的地位却不敢小窥。来滨江成立分公司是三年前的事,这是滨江第一家注册的外资银行,除了总经理宋思远是香港人,其他中层以上的成员都是高薪从几家国有银行挖过来的。开业那天,许言负责写报道,多位市领导到场剪彩,各大企业老总送的花篮令人眼花缭乱,光礼花就放了足足半天。   二十七楼是荣发银行高层办公的楼层,有一位总经理,两位副总经理,两位特别助理,一位秘书。秘书就是画尘,听着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画尘自嘲自己是只粗瓷花瓶。   “别气馁,你才去几天呀,以后有的是发展空间。”许言安慰道。   阮画尘噗地乐了,“谢谢许姐的鼓励,我一定努力。”空间还不是一点宽,广如宇宙间的黑洞。   许言看看时间,不能再聊,还有一堆的事在等着她。“画尘,找我有事?”   “新年纪念币从香港过来了,很漂亮,我给许姐和几位大编辑各留了一套。另外……明天的日报头版给我们留个版面,头们正在开会,稿件在六点前我送过去。”   坏丫头,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这才是重点!许言抿了抿唇,翻看着桌上的小样,有些为难。明天日报的头条本来是一篇关于印度女游客安全问题的报道,撤下来是可以的,但是这个时点再换,有点来不及。   “许姐,通融一下吧,真的是一篇重要报道。”阮画尘仿佛透过电线看到了她的犹豫,连忙低声恳求。   许言叹了一声,“你要尽快,新上任的总监非常严厉,七点前,大样要送给他过审。”   “呃,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呀?”   “他行事非常低调。”所以才捉摸不透。   “何方神圣?”   “是一舶来品,之前为美国国家地理频道工作,再之前,据说是在读医科博士,还是肿瘤专科。总之,是一神人。”听说这样一位总监空降时,一帮编辑也是吃了一惊。《滨江日报》原先是由政府主办的一份报纸,几次改革后,由鸣盛集团收购。鸣盛集团旗下现有《滨江日报》,还有《瞻》月刊杂志,同时还做图书出版。新总监不只是《滨江日报》的总监,而是整个鸣盛集团的总监。上任一周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传闻是在了解情况,不过,已够众人战战兢兢。   阮画尘哇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突地又打住,点评道:“原来是多方位人才,头发肯定很稀少吧!”   “为什么?”   “岁月是把杀猪刀,知识就是把剃头刀。”画尘似乎压抑着笑。   许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他几位编辑讶然地纷纷抬起头。她忙挂了电话,把阮画尘的话学了一遍,编辑部全笑翻了,僵硬沉闷的气氛在笑声中缓缓地融化开来。   大概是一个月前,天气还没有这么寒冷,许言在采访市旅游局局长时,听他提起滨江机场升级国际市场,翼翔航空为增加国际航班,向荣发银行申请十亿贷款的事。画尘讲的稿件和这事有关么?十亿,多少架空中客车A320,直飞香港,澳门,台湾,纽约,巴黎……虽然经济总量在全国数前矛,但滨江只是个地级市,拥有一个国际化的机场,在国内大概是屈指可数的。这是条大新闻。   走廊上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又是谁?   看着像刚出校门不久有着一张青春无敌娃娃脸的青年男子朝众人点了点头,目光最后落在许言身上。 “你们好,我是何总监的秘书林雪飞。六点,编辑部全体人员在会议室集中,和何总监开个短会。到时,请许主编把大样一同带过去。”   许言暗暗叫苦,和版面责编交换了下眼色。版面责编会意地闭了闭眼睛,接过她修改好的小样,娴熟地在版样纸上进行划版。在手上天天做的事,一点小意外总能应付的。   五点五十分,大样打印出来,头版的位置留有一块空白。   许言进电梯前,特地朝外看了看。暮色已经完全笼罩,纷至的灯光穿透夜色,盛放出一朵一朵璀璨的光束。不远处,晟华百货的顶楼,用水晶灯缀成的一头驯鹿,撒开四蹄,一圈圈地旋转着,不知疲倦。街边的每家店铺都灯火通明,橱窗上的圣诞老公公笑得非常慈祥。车道上的车堵得像长龙,却有条不紊。   画尘迟到了,是不是也被堵在其中?   许言不多想,随着众人进电梯上楼。杂志和图书的编辑已经到了,彼此面面相觑,虽然圣诞节不算本土生产,在这个日子里加班,多多少少有点怨念。但谁的脸上都没流露出来。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许言抢先抬起头,微微愣了愣,心中一乐。新总监的头发不止几根,形象地说,非常茂密。想不到的是,新总监很年轻。干净的轮廓,冷然的眉角,不厚却饱满的唇,唇线倔傲地微微上翘。没有中规中矩的穿一身正装,只是一件墨绿色的套头毛衣,配一条深青色的西裤。男人不管年纪大小,如果没有挺拨的身材,精瘦的腰身,修长的脖颈,不要轻易穿套头毛衣。穿得好,气质温雅,穿不好,大暴其短。显然,新总监深谙此道。无框眼镜往上推了推,一双冷目巡睃了下四周。“各位圣诞快乐,我是何熠风。”   不仅外形清俊冷逸,连嗓音都清朗得令人妒忌。这样的男子,不需要多修饰,腹有诗书气自华。那股子气质不是学得来练得来,是与生俱来。上学时,便是令家长放心、老师开心的优等生。久而久之,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高人一等的自信。事实上,他们也有这样的资本。   “在各位同事面前,我算是鸣盛的后辈。请各位不必拘谨,今天,我只是想和各位谈谈这一周来,我对鸣盛现状的一些看法。”何熠风的开头礼貌有加,众人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先讲的是图书,特地做了个比较图,给每人发了一张。这一年,鸣盛各个种类卖得最好的书和同行业同类别畅销的书的相比,销量不及十分之一。   “我们怎能沾沾自喜称自己的书为畅销,不觉得有夜郎之大的嫌疑么?”何熠风举起一本书,问图书主编。他的语气并不加重,神情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图书主编两只耳朵涨得通红。   “你找过这之间的差距么?别告诉我现在的人非常浮躁,不爱看书,更不会买书。错,日本的村上春树一出新书,预订的读者如潮水涌至,几天就达五十万册。这不是传说也不是个神话,这是事实。”   “是,是!”图书主编唯唯诺诺。   “关于《瞻》,你是如何定位的?”他扭过头,问杂志主编。   “顾名思义,我们的杂志就是要站在各行各业的最高处最前沿。”主编斟酌了下,回道。   何熠风笑得一派温和亲切,主编生生打了个寒颤。“据我所说,目前全世界没有一家杂志能涵盖各行各业。报纸是大众的,平民的,杂志则是小受众群,高雅的,精致的。我佩服你的勇气,这是一个美妙的梦想,却不实际。一般来说,一本杂志都会给自己定个点,这个点叫个性,叫特色。围绕这个点,再慢慢地向外延伸。四不象,作为动物,是珍奇的,如果是杂志,则如一个硬邦邦的冷笑话。”   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却如锃亮刀锋,寒气逼人。何熠风推开面前的杂志,又问道:“大大小小的商家,都知抓住圣诞节这个商机,大搞特搞各项活动,我们为什么没有想到发行一期圣诞特刊?”   主编瞪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他知道特刊是怎么一回事,却从没想过与《瞻》有什么联系。   “没关系,不久就是情人节,我可以期待你的表现。”何熠风仿佛读出了他的腹语,迅速收敛视线,即使余光也不多看主编一眼。   滨江的地理位置偏南,冬天没有暖气,即使室内开着空调,效果却不是很明显,几乎外面几度,室内就高个一两度,特别难熬。大家习惯了进屋不脱外衣,半敞着,还是会冻得缩手缩脚。此刻,在何熠风的目光下,许言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下面就该谈到报纸了,躲是躲不掉的。   “许主编,今天的大样带来了吗?”明明没有和众人见过面,何熠风却没认错一个人。   许言命令自己镇定,大样头条开天窗,不是头一回。“带来了。”   林雪飞走过来,她递过去时,手还是有点抖。   林雪飞瞟了眼大样,眼中掠过一丝讶然。许言艰涩地咽了咽口水。   何熠风从前往后细看,直到最后一页,他才抬起眼,微笑看着许言。“许主编,似乎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吧!”修长的手指轻点着大样的空白版块。   许言并不是科班出身,原先只是一个印刷厂工人,一步一步,坐上今天主编的位置,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她很珍惜,但不畏惧。“我们正在等待一条重要新闻,何总。”她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何熠风。“头版是一份报纸的开始,也是读者阅读的起点。因此,头版仅选取那些重要新闻中最重要的并在当时呈显在状态的新闻。”   何熠风眉梢上扬,毫不吝啬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耸耸肩,“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记者正在新闻现场进行采访?”   许言抓住外衣的下襟,屏住呼吸,侧耳听听外面的声响,一切都很安静。“头版新闻是综合的,政治,经济,教育,科技,卫生在其中占据着主要地位,不一定有新闻现场。”   何熠风拧起了眉头,身体靠向椅背。“我到底是外行,越听越不明白了。没有新闻现场,是不是也没有记者在路上,那么你等待的新闻从何而来?”   “由对方提供。”许言硬着头皮回答。   何熠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失,一双俊目冰冷彻寒。他站起身,从会议室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在窗前,他停下来,背对着所有的人。“那么报道的署名是谁,稿费由谁来领取?”   会议室内迅即一片死寂。许言明白,一篇报道的稿费没有几个钱,他不是针对这个,而是借题发挥。既然头版新闻是重要的,那么怎么可能随意来由对方提供。其实,这是《滨江日报》的特色。原先由政府主管,发行的渠道狭窄,销量也有保证,主要是面向滨江的政府机关部门和企事业单位。习惯的,头条新闻都是刊登政府报告和一些领导活动,这些报道都是由政府宣传干事提供。改成民营之后,有时,头版,大家还是会延续这种方式。对于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总监,让许言怎么解释这种地方特色呢?   如深潭般的死寂中,紧闭的会议室门吱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不好意思,在开会呀,那我在外面等。”压低音量的女子声音突兀地撞击着众人的耳膜,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包括何熠风。   许言紧绷的心突地一松,“画尘,等等。”她拉开椅子,朝外面跑去。   阮画尘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里,手里提着一个荣发银行的宣传纸袋,纸袋似乎有些重量,她的肩微微侧倾着。可能走得有点急,气息还没喘定,一团团白气从冻得发白的唇溢出来。   “都在等我吗?”阮画尘嗅出了空气中不正常的因子,悄悄用唇语问许言,晶亮的杏形眼偷偷朝里瞟了瞟。目光在窗边戛地定格,尖尖小小的下巴愕在半空中。接着,双目像显微镜的镜头一样闪了闪,又像调焦距似的眨了眨。   “那就是我们的新总监,正在问头条的事。”许言叹了口气,“我替你介绍下。”她拉着画尘直接走到何熠风面前。“我们总监何熠风,这是荣发银行的总经理秘书阮画尘。”   何熠风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像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幽暗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他一时承受不住明亮光线,不得不紧紧闭上眼睛。   “何总!”林雪飞在身后来清咳一声。   何熠风回过神,镇定地伸出手,画尘迟疑了下,接住。外面实在太冷,即使戴着厚厚的手套,指尖还是冻到了冰点。   “你好!”何熠风轻轻颔首。   只是轻触了下,画尘连忙收回手,从背着的包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还有一只白色的U盘。“车堵得太厉害,本来会早半个小时。”   “其他人先回去,许主编和版面责编留下。”何熠风接过稿件,艰难地把目光从画尘的脸上挪向桌面,他飞快地看了看。稿件写得不错,语句明快,利落,却不单调,重点部分的修辞也恰到好处。荣发银行通过对翼翔航空十二亿的贷款项目,分三批,将在年后陆续到位。比传闻多出了二个亿。十二亿,不是不巨大,对于正在节节上升的滨江经济,将是一股宏伟的推力。要想富,先修路。交通发达了,才会引来四面八方投资者。这条新闻配得上头版头条的条件,但何熠风还是决定舍弃。   “为什么?”许言急得直跺脚。   “新闻的来源可以是记者主动去捕捉,也可以由对方提供,却不是坐享其成。等待是被动的,这已失去了新闻的价值。这篇稿件放在后天的副版。”何熠风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收拾桌上的资料,准备离开。   这样的话,许言无法反驳,可是这条新闻真的不一般。报社已经和滨江机场订好协议,飞往滨江的各大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向旅客提供的读物里就有一份《滨江日报》。如果其中有投资者,看到这样的一条新闻,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商机。   她一把拽住画尘,向何熠风追去。   何熠风身高腿长,已经回到了办公室,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到许言和画尘进来,他回过身,平静地注视着画尘。“还有什么事?”拒客之意明明白白。   许言悄然推了下画尘,这时,应该由她来争取了。   画尘却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她很安然,很恬静,细细微微的眸光悄无声息地环绕着何熠风。   “你到是说话呀!”许言催促道。   “何总真帅,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画尘歪着头,努力思索着。   许言一口气差点背过气去,这丫头是傻了还是疯了,这个时候能发花痴么?   好烂的搭讪,从外面进来的林雪飞讥讽地眯了眯眼。   “有女朋友了么?”画尘向前一步,凑到桌边,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   何熠风不动声色,不言不语,端起桌上的茶杯。   许言已近崩溃。   林雪飞轻挑眉梢:“如果没有,阮秘书是想毛遂自荐?”   画尘摇摇头,“不,我是拉拉,对男人没兴趣。”   “拉拉?”传说中的女同?   画尘明净的面容缓缓罩上一层阴霾,一如窗外的天空。“嗯,我曾被一个男人深深伤害过。”   “他始乱终弃?”   “我们俩一起坐电梯,不知怎么,跟进来一只大狗。那狗对我好像很熟稔,围着我的裤管嗅来嗅去,还仰起脖子朝我哼哧哼哧。我自小最怕狗,惊恐无比。躲又无处躲,逃又无处逃,情急之下,向身边的人求救,跳进他的怀中。没想到,他一把推开我,我跌在地上,那只狗叫了一声,长舌头朝我舔了过来,眼前,一座大山向我压来……从那以后,我就只能爱女人了!”   噗,何熠风含在嘴边的茶喷了阮画尘一头一脸。   许言和林雪飞脸上的表情也古古怪怪的,其实,不知该作如何表情。   “对不起!”何熠风抓起一把纸巾递过去。   画尘不介意地抹了把脸,“没事!”,别过脸看许言,“许姐,事情说完了,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啊,天都这么黑了呀,不知能不能赶上夜班车,今天又降好几度,现在南北还有差别么,我千万别冻成路边一座冰雕。”   许言没办法正常思考了,眼前的画尘像是换了张脸,让她非常陌生。   画尘又想起了件事:“何总,我拍了几张照片在U盘里,留着配文字,你签字前,看看能不能用。圣诞快乐!”这次,是她拖着许言出的门。   进了电梯,画尘就笑个不停。   “你没发热吧,怎么尽讲糊话?”许言忍不住埋怨道。   画尘笑得更欢了,把一直提着的纸袋递给许言。那里面是作为新年礼物发行的纪念币,很是精美。看她那样,许言哭笑不得,也没心事追问,头条的事还悬在那,一会再想办法去。   两人就在电梯口告的别,许言刚进办公室,版面责编与她差点撞上,林秘书来电话,何总书监签好字了,他上去拿大样,然后送印刷厂。   这么简单?许言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茫然看向窗外,外面的小雪粒,不知何时,变成了翩然的雪花,风大了。一辆黑色的辉腾迎着风雪,驶出鸣盛的大门。   路边站台等车的人还少,少男少女紧牵着手,好心情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画尘拉上颈后的帽子,系紧围巾,她只站了一会,继续往前走。走走还是暖和的,就是脸冻得可怜,肌肉都硬了,寒冷紧贴着皮肤。   没有雪的冬天是寂寞的,而这样似有似无的雪更加深了冬天的寂寞。路边的草坪被雪薄薄地覆盖着,像纸,还没人动过。灯光下的白色是无际的,幽然地延伸到景物里,留给人无尽的想象。   走着走着,感觉到有一辆车往路边贴过来,这是违障的,那车却不在意,挨近路芽时,车停下来,车门打开。   画尘站住,打量着里面的何熠风,他在毛衣外面加了件深青色的大衣,真是耐寒。   没有人出声邀请,也没有人出声询问,目光交集了一会。画尘先撤,掸掸肩头的落雪,上了车。车无声地向前滑行,仿佛两人预先约好在这里等着似的。   车里开着暖气,因为时间不长的缘故,不算太暖和。画尘摘下手套,搓搓掌心,咕哝了几句。   何熠风专注地辨识着外面的路标,没听得清楚,“你说什么?”   画尘饶有兴味地回道:“我在背诗,拜伦的。”   若我见到你,事隔经年。   我如何对你,以眼泪,以沉默!   她用中英文各吟诵了一遍,何熠风以沉默相对,他无法分神。滨江今晚的路太难开了,而且这个时点,亮着灯的餐馆门前都排着长队。   来滨江十天了,他还没来得及熟悉这座城市。稍微深的印象是到达滨江的那个下午,天气晴朗,落日的余晖灿烂了半片天空。飞机在两千米的高空,空姐在广播里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还有十分钟,飞机即将降落滨江机场。他当时非常疲累,懒懒地拉起舷窗幕布。纽约到北京的空间距离是一万六千公里,时差十三个小时,再从北京转机到滨江,他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滨江就在这时撞入了他的眼帘。   从高空俯看滨江,这座城市有如房产公司制作的一个精美沙盘,高楼,绿树,宽敞的街道,近郊的青山,湖泊,田野,还有那丝带般、绕城而过、滔滔不绝向东奔流的长江。   当时,心里面轻轻叹了一声:哦,这就是滨江啊!有着江南山水的秀丽,又不失都市的繁华绚丽。   至今,他都不太相信自己来滨江接下鸣盛公司总监一职。他在美国国家地理频道那份工作很不错,有挑战,有趣味,高品质,每天都非常充实。他有自己的项目,资金不受限制,可以自由地发挥,有可以一起喝酒,旅行的朋友,有默契合作的搭档,生活非常愉快。   有天,国内来了一个参观团,是由各地方电视台的部门负责人和一些杂志总编组成的。因为是华人,便由他出面接待并负责讲解。参观团的领队告诉他,国内各大卫视准备成立旅游频道,想制作出优秀的纪录片,特地来这里学习。   他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尽力做出最好的安排,参观团非常满意。结束那天,公司特别举办了送行酒会。他一桌桌的敬酒,和大家寒暄。   酒会过了一半,有个半百男子把他拉到一边,自我介绍他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董事长,叫周浩之。他情绪有些激动,说他一直有个梦想,想出一份品质精良、内容不凡的地理杂志,讲风景,讲民俗,讲美食,讲住,讲行……不是泛泛而谈,照本宣科,要有独特的视角,无穷深远,有着震撼力的视觉和灵魂激荡。他已想好了杂志名称,就叫《瞻》。瞻---往上往前看。   可惜它现在是只四不象,说到这,周浩之失望地摇摇头,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何熠风,你能回国帮我么?   何熠风诚实地回道:我对杂志一点也不了解。   他笑了,医科大学里也没电视策划这门课程。   何熠风没有说话。   我信任你,你绝对担得起这个重任。他拍拍何熠风的肩,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与何熠风碰了碰。我的公司叫鸣盛,在滨江,那是一座不大的城市,风景秀丽,生活节奏缓慢,你会喜欢上的。如果你回国,我给你足够的空间与资金,人员随你调配。怎样?   他给了何熠风一个月的时间考虑。第二天,参观团就回国了,何熠风飞去了印度,那里有支摄影队在拍摄印加文化遗迹。   从印度回来后,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书。林雪飞是他的助理,和他一同辞职。   林雪飞是这样理解何熠风的决定,不管多么美的风景,看多了,就会产生视觉疲劳。同理,再好的工作也会让人有倦怠感。换个工作环境,才能有新的激情。   何熠风失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激情的人。曾经,有一个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夫子。夫子---称呼读古书而思想陈腐的人。   在第三次绕过市中心那座像飞鸟般的标志性雕塑时,何熠风选择了放弃。他瞟向身边安静得出奇的阮画尘,“你是滨江人!”言下之意,这领路,找餐馆,该是你的事。   阮画尘本来是蜷在椅子上,听了这话,直起腰,朝外面看看,“怎么还在这,这么久,我以为都过江了呢!”   何熠风嘴角抽了抽。   “平安夜又称情人夜,像样的餐馆,咖啡厅,估计排到半夜也没戏,我想想。”手指在脸腮上轻弹着,眼珠转了转,朝他抿嘴一笑,“幸好,还有个地方。”   她指挥着车左转右拐。   雪疏风骤,雨刮器摆个不停,灯光像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忽明忽暗,视线并不清晰。穿过一条又一条大道,何熠风终于听到阮画尘说到了。   他呼出一口长气,解开安全带,手机响了,是那种称之为落伍却很传统的电话铃声。他不喜欢那些所谓的个性铃声,有些人还为不同的来电设置不同的音乐。手机就是只通讯工具,功能太多,也成四不象。   他还没拿出手机,副驾驶座上的阮画尘手忙脚乱地拉开搁在膝盖上的包包拉链,“手机呢,手机呢?”嘴里不住地念叨,她把包半侧着,对着外面的灯光。   “不是我手机,你也用这铃声?”她在包包的角落摸到了手机,摇了摇。手机很安静。一时间,她像是很失落。   何熠风任由手机催魂似的叫着,他看到她的包包里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用海水那样蓝的缎纸细心地包着,顶部,丝带扎成一个可爱的蝴蝶洁。圣诞礼物?送给某个男人的圣诞礼物?   他按下通话键。来电话的人是翼翔航空公司的大公子印学文,他和他就见过两次面,不算熟悉,而印学文却已把他归为朋友类。印学文在加拿大呆过四年,所以他认为,他和何熠风都属于海归派。   “熠风,怎么还没到,等你好一会了。”背景电子乐震耳,印学文直着嗓子叫道。   “不好意思,我约了朋友。”   何熠风语气和温度一样冰冷,印学文却不在意,他就欣赏何熠风冷冷淡淡的样。“我以为你在滨江的朋友只有我一个呢,是不是女人,想不到你下手挺快的!”他暧昧地笑着,“那就妨碍你了,玩开心点。”   其实没有解释的必要,何熠风沉吟了下,还是说明了。“不是!”   “不是女人,还是你没上手?哈,我们今天要玩通宵的,你那边结束得早,就过来。不会让你白来的,几个空姐都非常正点。我还有事找你,是公事,不是私事。”   真难得,印学文在圣诞夜还想着工作。何熠风觉得真像一个黑色幽默。   车身内的空间狭窄,印学文的音量又大,阮画尘想装着什么没听见都没办法。她把脸别过去,不让何熠风看到她脸上放大的笑意。   打开车门,呼呼的冷风刮在脸上刺刺地痛。   是家西点店,店名叫“简单时光”,铁艺雕花的大门,上面应景地挂了一个圣诞花球。推开门,飘入耳中的是轻快的美国乡村歌曲《老橡树上的黄丝带》,空气里浮荡甜滋滋的糕点香,画尘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冬夜听这首歌,太幸福了。   店内有地暖,温度很适宜,从寒冷到温暖,何熠风的镜片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他摘下眼镜,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帕。   站在一边的画尘悄悄呵了呵手,踮起脚,朝他的头发摸去。   就在她快得逞时,不早不晚,何熠风抬臂捉住她的手,一扳,“干吗?”   “不是假发吧!”画尘问道。   冷眸一深,他牵着她的手走向里面的卡座。   “哇!”穿着女仆制服的店员嘴巴张得大大的,都看傻了,是那种羡慕的傻。   这家店刚开张不久,没来得及宣传,店里的客人不算多。但是,不多的客人,也都精心修饰过,男的英俊,女的靓丽,看着就是郑重约会。今年流行糖果色,女子们身上衣服的色彩都非常鲜艳。画尘脱下羽绒大衣,里面是黑色的银行工作服,正正经经,胸前还别着工作胸牌,往这一坐,很煞风景。看着菜单上的西点介绍,画尘什么都不计较了。   “我要这个,还要这个,再来两杯伯爵红茶。”她咽咽口水,指着菜单对店员说道。   好识货。一款叫做缘份,是店里的招牌点心。朗姆酒,巧克力和核桃仁做成蛋糕坯子,配上纯正的奶油和黄油,加上片片橙子。一点都不搭的几样物品,凑到一起,淡淡的微酸的奶油香和略有苦味的巧克力,让舌尖享受无尽美味,可不就是缘份么?   另一款就叫简单,普通的三明治,翠绿的生菜,嫩黄的鸡蛋,鲜艳的火腿,雪白的奶油,光色泽就已是诱人。   “先生呢?”店员问何熠风。   何熠风眼中、耳中,只有画尘一个,其他万物皆是背景。   “其他不要了,多给我们两只盘子。”阮画尘扬起脸,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细细的牙,店员忽然想起一个许多年前在书上看到的形容:齿如编贝。   仿佛知道他们又饿又冷,茶和点心上得都非常快。店员还贴心地送了两碟新样品让他们试吃。   三明治一分为二,蛋糕一分为二,分别放入两只空盘。一盘推给何熠风,一盘留给自己。阮画尘先喝了口茶,再吃一口蛋糕,眼睛闭起,嘴巴抿着,专注地感觉着“缘份”的美妙。“好吃哦!”她告诉何熠风,接着,又叉起一块三明治放入嘴中,“啊,这个也好吃。”   何熠风的胃下意识地痉挛了下。   他在国外六年,即使做中餐非常不方便,但他坚绝不吃三明治,不碰面包。从前,他吃太多,吃到胃排斥。   从前……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发生,可是每一个节日,每一次季节变化,每一件大事,小事,他都记忆犹新。   画尘到是吃得非常香,手机搁在桌边,吃两口,看一眼,仿佛在等什么重要的电话。盘子都见底了,它也没响。画尘短促地笑了下,一半自嘲,一半寂寥。如墨般的发丝在柔和的灯光下飞起一道光晕。   何熠风只是把伯爵茶喝完了,味道纯正,也不是他喜欢的。现在,他爱喝黑咖啡,味觉并不美妙,但能刺激神经。   突然,画尘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嘴巴往左挪了挪。他看过去,左侧坐着一桌情侣,隔着一张桌子,都嫌距离远,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女子长得一般,男子,不知为什么剃了个大光头。   他收回目光,责备地瞪了瞪画尘。   画尘撇嘴,清澈的黑瞳中满是认真,以只有他听到的音量:“那不是剃的,而是谢顶。你要引以为戒。”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话语,在别人眼中,会觉得他们是非常熟稔的关系,有着千言万语都不用说出口的默契。实际上……   “阮画尘,你就没别的话对我讲吗?”按捺不住,在心口徘徊又徘徊的一腔烦躁还是脱口而出。   这似乎是今晚何熠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画尘凝视着他,隔了很久,云破月来般笑起来,从身后拿过包包,翻出钱包,朝他晃了晃。“今天,我来买单。”那眼睛是朦胧的,又是清澈的,像淡雾下的水面。   他没说话,沉默才是最高贵,最安全的。   路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走过,留下一行行脚印。   画尘在“简单时光”前和何熠风说再见。恰巧有辆出租车送客过来,没等他说话,急急走了,像飞一样。   何熠风只看到她黑色的羽绒大衣一摆一摆在前面,背影很模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没有她的联系方法,她也没问他的。当然可以找许言问,但是那太笨拙和刻意。   心情自然就差了。   他不知站了多久,感觉冻得知觉都要消失了,才打开车门。一缕清雅的香气在他周围缠绕了一下,然后散去。腊梅花。这种香,在国外是闻不到的。冷冷清清,若远若近。应该是画尘在上车前从路边摘的。香气渗透肌肤和呼吸,心一寸寸沉淀、安静。   何熠风去了酒吧,因为印学文说有公事。   酒吧气氛很热辣,入目白花花的一片,是女人裸露在外的肩和背。数九寒天,这样的穿着,不敢恭维。到处都是彩带,气球,音箱里传来的音符,砸得耳膜嗡嗡作响。酒吧布局有点别致,主人像是摄影爱好者,四周的墙壁挂着世界各地的风景照。光线,角度,内容,都不错。   印学文的包间在楼上,服务生替何熠风打开门。灯光昏暗,酒味呛鼻,依稀看到沙发上坐满了人,男多女少,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零食,小吃,一堆。   最先迎上来的是印学文,穿件衬衫,最上面三个扣子松着。他很洋派地和何熠风拥抱了下。“鸣盛总监何熠风,这是真正的海归精英。不像我,假冒伪劣。”。   印学文有一点好,他知道自己某个地方蠢,而他善于把这样的蠢演绎成一种谦虚,反而成了美德,让别人想讥讽都没机会。   印学文的父亲印泽于,是很想儿子成材的,不然也不会起这么风雅的名字。偏偏印学文,文也学不好,武也学不好,到是学坏很容易。印泽于眼看着印学文高中想毕业都难,一狠心,把他送去了加拿大。印学文英语别提有多烂,却也活了下来。回国时,手里捏着一张大学文凭。那所大学,非常神秘,就是加拿大人都很少知道。   印泽于无力追究,只得自己手把手地带。印学文是独子,翼翔迟早是要留给他的。   现在的印学文和以前相比,算是懂事一点。这次滨江机场升级,翼翔参预投资,就由印学文负责。   沙发上的人起哄地拍了拍手,招呼何熠风坐下。何熠风落坐,有个男人站了起来,朝何熠风笑笑,“打个电话,失陪下。”端正的眉眼,高大,有型,肩膀宽宽的,黑色的西服无比熨贴。   “荣发的副总,叫邢程。”印学文替何熠风倒了杯酒。“翼翔贷款的事,他帮了大忙。今天,他是贵宾。”“你是我的朋友。”印学文加了一句。   朋友,就代表是同一个等级。贵宾,再尊贵,也是一客人。没有什么需要联系时,就是一路人。   何熠风淡淡地抬了下眼,难怪觉着眼熟,原来和画尘穿的一家制服。连副总着装上都这么严苛,荣发的规矩不小。   “怎样,很漂亮吧?”印学文喝酒非常猛,酒量又大。与何熠风碰了下杯,自己一仰脖,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尽。“都是为新增的国际航班招的,个个会说外文,美得冒泡。”印学文说的是坐在对面的几个女子。他目光绕了一圈,倏忽一下,又迅速地收回,无线电波似的。   即使灯光明亮,何熠风觉得空姐们看着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式的制服,一式的发型,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一致的,讲话都在同一个频率。要辨别,只能靠胸前的工牌。   “你找我什么事?”包间里的光线和声音,还有气味,都太丰足了,如果不喝酒,安静地坐着,所有感官都难以忍受。何熠风坐了没有一支烟的功夫,就觉得整个人都木了。   印学文已经有点微醺,意识勉强清晰,“真要谈工作?”   何熠风放下酒杯。印学文赔着笑,“好吧。翼翔的航空杂志,以前做得非常一般,这不,现在上了一个大台阶了,那么航空杂志的品位也要跟上来。这事我想拜托你。哦,有个人,你要打听下,舒意,出过几本旅游方面的书,听说人在滨江。他给《中国民航》和《南方航空》都写过文章。”   何熠风哦了一声,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讨论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他又端起酒杯。   邢程从外面进来了,包间内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大概是响应印学文的号召,个个争先恐后地和邢程喝酒。   邢程轻松而简单地应对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既不冷落谁也没有和谁特别亲近。无意间遇上何熠风的目光。那眼睛里的内容他读不出来,只是黑白分明,好像不经意地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邢程低下眼帘,摇晃着酒中的冰块,手腕上的脉博快速地跳动。不是第一天认识印学文,却从来没有看到他这般在意一个人,或者讲讨好一个人。邢程原以为讨好这样的事,印学文这样的富二代,永远不会懂。即使向荣发贷款十二个亿这么大的事,印学文的口气也是居高临下的。突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醒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都有点迷茫。   “看到一熟人,我去打个招呼。”印学文不知看见了谁,摇摇晃晃站起来。门外,一抹红色的身影飘过。   必然是美女,面孔漂亮,身材魔鬼。有一个空姐促狭地挤挤眼,印公子的熟人通常都长这样。没头没脑的,众人笑得恨不得把天花板给掀了。   何熠风嫌吵,想去外面让耳根清静些。   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时间快过十点了,人越来越多。楼梯口,撒哈拉沙漠风光的下面,站着一个女子。手里握着手机,侧脸望着窗外,她穿一条浅灰的羊绒束腰裙,领口偏低,令她颈部的肌肤有如杏仁豆腐一般的滑润,配上一根极细的白金项链,无比动人。这样的装束,是那种刻意的随便。神情却是不自觉的落寞,眼睛望出去,似乎也没有什么视线。   走得这样近了,她竟没有察觉。何熠风不得不出声,请她让一下。   她一怔,转过脸来,“哦,是你!”长长的睫毛在眼角处投下剪影,鼻子尖尖翘翘。   何熠风皱了下眉,她认识他?多看了一眼,猜测是刚刚包间,对面坐着的空姐里的某一个。“你好!”他疏离地点了下头,越过她,拾级向下。   身后,她低声笑了笑,“我估计你是不记得我了。”   何熠风站住,回过头,飞快地翻阅记忆,这张脸,他绝对没有一点印象。“我不是滨江人。”他委婉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她身子往后靠上墙,像是在欣赏他的疑惑,“记得宁城十中么,隔壁是面湖,湖岸边都是高大的水杉树,那些一本正经的水杉树,一年四季都一个样。”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奚落。   他也没在宁城读中学,何熠风不喜欢猜谜的游戏。   “你不会连阮画尘也忘了吧!”嘲讽之意很明显。   不会,二个小时前他们刚刚分开。何熠风反应很快,思维立刻跟上她的情节。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好像是阮画尘的老公。” 第二章/行走的风景   有时候,我在细想   一个季节怎么更替另一个季节   可我并不知道   一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七月黑子   那不过是几个小女生的戏言。   何熠风第一次听到时,那种心情像惊涛拍岸,又像小桥流水,恍恍然,不知向何处流淌。一种颜色掺着另一种颜色,有着理不清的乱。   画尘的电话是中午打来的。本硕连读的医科生,课业不是一般的沉重,又是学业,又是医院,又是实验室,忙得焦头烂额。他在实验室接的电话,情绪不太稳定。前几天培养的几瓶细菌,应该长势茁壮,不知为什么,有枯萎的趋势。他在查找原因,晚上还要赶一个重要的报告。   你能不能放学后来接我?画尘的声音很雀跃,和他的心情正好相反。   没空。他也没问她有什么事,直接拒绝。那天是周四,作为高二生,乖乖呆在教室上完晚自习回家,是必然的职责。   画尘哦了一声,没有生气,也没有失落,仍然保持昂扬的兴奋。你有没注意注意现在的季节很美?   医科生眼里只有课业,没有四季。   太阳和风一起酿造着暖洋洋,干燥的空气,落叶则代表所有的植物在珍重谢幕,那姿势胜过了前面演出的本身。如果能选择死的季节,一定不要在秋天,我舍不得。画尘讲得声情并茂。   我对朗诵没兴趣。这就是阮画尘,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时而沧桑,时而愚蠢,时而忧郁,时而纯真。是不是青春期的小女生都是四不象?   嗯,你去忙吧,我就想和你说说这些。再见!   她撒下一串音符,自己化作天边云,悠然飘远。何熠风直直地站着,手机握到滚烫,然后,眼里冒火,瞅着实验室里杯杯皿皿,有砸烂的冲动。   结果,赶在放学前半小时,他扔下实验和报告,站在学校大门正对面的站台前,像根显目的电线杆。   总是如此,怕迟到,怕她找不到。他想他的神经肯定有问题。   何熠风对家教是没兴趣的,不差那个钱,也没那个时间。高中时的一位师兄读的是宁城师大,毕业后分配在宁城十中教英语。两人是在街上遇到的,聊了几句。过了几天,师兄找上他,请他帮忙辅导一位高一女生的数学,一周两次,分别是周六和周日的下午。   女生很乖巧,性格有点内向,不笨。她爸妈对我帮助很大,我现在是她的班主任。找其他人,我不放心,想来想去,只好来麻烦你。师兄恳求地看着他。   何熠风盛情难却,无奈地接受了这份家教。   第一天上课,师兄带他过来的。普通的小区,房子半新,绿化不错,离十中很近,进进出出的,多数是穿高中校服的青涩面孔。   她家在三楼,没有电梯,楼梯间打扫得很干净。给他们开门的是位中年妇人,自称是女生的姑姑。   听到开门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女生。个头娇小,像是发育不良,一张脸不过巴掌大,眉眼清秀。她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师好,家教不错的样子。   他放下心来,心想应该不太难教。   师兄走了,他翻开女生的作业本,封面上写着“阮画尘”,字迹很绢秀。   她爸妈似乎不在宁城,房子是租的,姑姑在这里照顾她。像她这种情形,高中生里很普见。   为了了解她,这天,没上课,他出了几条习题让她练习。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中途,姑姑给他倒了杯茶,送进一碟水果。她做题很慢,像是对一些概念很模糊,公式也记得不清楚,但思路清晰。   第二次上课,他就针对她的弱项进行了辅导,她认认真真地听。结束时,礼貌地将他送到楼梯口。   第三次来,家里就她一个人。她说姑姑在隔壁打麻将,有事叫一声。   那天,她就不太专心,不时抬头看他。   有事?他挑眉。   你希望第一次约会约在哪里?第一次亲吻在什么地方?结婚呢,去哪里度蜜月?结婚纪念日,想去哪里旅行?死后,葬在哪里?她的神情很严肃,眉心紧拧着,不像是恶作剧。   他想了想,耐着性子回答她,有些事,不要刻意安排,来的时候就让它自然发生,这样才有惊喜。   她仰起头,眼睛眨呀眨的,无限神往地说道:我希望我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初夏的郊外,一边是河渠,一边是田野。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面。路有点不平坦,颠簸时,我们一起笑。傍晚,有萤火虫在草丛中飞,我们手牵着手,紧紧的。亲吻么,要在一个古镇。那种老旧房子的屋檐下,即使是夏天,也非常阴凉。空气里飘荡着荷花的香气。结婚,去沙漠,一望无际,没有任何风景。其实,没有风景,才是唯一的风景。在那里,很容易就想到天老地荒。以后的每一个结婚纪念日,我们都去东非大裂谷,那是地球表皮上的一道大伤痕。身处其中,自然就会珍惜现在的每一天。死后,就葬在肯尼亚的大草原,人称世界上最后的天堂。   十五周岁的小女生,对爱情有着许多甜美的梦想,这是自然现象,但做梦做得这样具体,就是一异类了。何熠风承认,在那一刻,自己的心里有一种迷路的感觉。又不是走着路,却觉得丢了方向,这就是特别。   但是阮画尘可以疯,何熠风已经读大四,二十一周岁了,对于爱情和婚姻,没有画面,只是人生计划里几条几款。   现在我们可以上课了吗?他板着脸,翻开课本。   阮画尘低下眼帘,逸出一声叹息。   一个月后,何熠风来给阮画尘上课。进门时,姑姑对他笑了笑,将一个信封放进他的包中。他使劲吸一口气,知道那是家教的酬劳。   冬日黑得早,下课结束,外面已是墨黑一片。夜掩盖了一切丑陋,在灯光的修饰下,显露出一种梦幻,迷离的美。他走出楼梯,竖起衣领,听到后面噔噔的脚步声。   阮画尘气喘吁吁站在他面前,朝前指了指。街角有家意大利饼屋,提拉米苏非常好吃。   然后呢?他问道。   我们一起去吃。她还穿着高中校服。那件校服太宽大,她像穿了件袍子。   谁付钱?   她指着他。   为什么是我?   我看到姑姑给你信封了。   那是我的劳动报酬。   她瞪大眼睛。如果我的数学没那么差,你就没有劳动对象。所以,这钱应该分我一半。   这是哪门子道理?何熠风失笑,却不想反驳。领着她穿过斑马线,去了那家意大利饼屋,买了一客提拉米苏。   你要不要尝一下?她自然地挑了一匙,凑到他嘴边。   他知道小女生们喜欢分食,买两个菜,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不分彼此。他看着那匙中的点心足足有五秒,然后摇了摇头。   她吃得津津有味,还给他讲了个故事。   二战时期,一个意大利士兵的妻子打算给即将出征的丈夫准备干粮,但由于家里贫穷,因此她就把所有能吃的饼干和面包都做进了一个糕点里,那个糕点就是提拉米苏。因为提拉米劳在意大利语里有“带我走”的意思,象征食用者吃下的不只是美味,还有爱和幸福。   似乎阮画尘除了数理化不太灵光,其他知识都非常丰富,包括别人很少问津的旁门左道,她连二十四节气都能倒背如流。甚至,她可以安静地坐一天,画好一张世界地图。   陆地,海洋,岛屿,山脉,高原,大大小小的城市……她仰起脸,鼻尖上满是汗,手指被铅笔灰染着乌黑。怎样?那双眼睛,有着灵动的清秀,荡漾着浅浅的湿润。   他的脑子蓦然死机。杀掉病毒,正常运转后,何熠风再次肯定,阮画尘是个异类。   这只是个开头。以后,在他拿酬劳的日子,他都会带着她出去吃点什么。阮画尘的要求不高,有时是路边一只蛋饼,有时就是一根玉米。   离小区不远有条美食街,那条街上好像每天都在过节。粽子,月饼,汤圆,这些应节的食物,这儿什么时候都有。阮画尘最爱来这里的,一家挨着一家的吃。医生都有点洁癖,对路边摊没好感。但看着画尘那吃得满足幸福的样,何熠风什么都不说,付钱付得很快。有时,碰到品种特别多,画尘就矛盾了,什么都想尝,肚子又塞不下。于是,各种买一点,一分为二,他吃一半,她吃一半。   时间飞逝,都已是高二的秋学期。画尘的数学勉强有点小小进步,师兄对何熠风说,画尘的爸妈希望他能辅导她到高中毕业。   何熠风没说话。其实,何止是辅导。画尘的姑姑见何熠风学识丰富、人品高尚,很值得信任,索性画尘的什么事都扔给他了。她说她是一家庭妇女,没读过几天书,只能负责画尘吃好穿好,其他都不懂。   家长会,是何熠风来参加。   文化艺术节,画尘有芭蕾舞表演,何熠风坐在台下观看。   画尘参加夏令营,何熠风来学校签字。   阮画尘有一次上课发高热,师兄第一个电话打给他。他咬牙切齿问道,这应该先通知她姑姑吧!师兄叹了口气,你不是医生吗,打给姑姑,还是要找你。一口腥甜漫到嗓子口,何熠风无语问苍天。   虽然每一次他的脸色都非常难看,明明写着“我不情愿”,但还是来了。就像今天。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何熠风觉得都过了几个世纪。画尘没让他等太久,背着书包向他走来,脸上挂着笑意。   几个勾肩搭背的女生从他面前走过,抿嘴偷偷乐。   那就是阮画尘的老公。   真的?是大学生吧!   嗯,听说一起两年了。   哇,好成熟呀!   吃吃的笑声飘远,何熠风的脸刹时就黑了。   大学里也是这般,男生女生谈恋爱,都不说这是我男友,这是我女友。而是故作豪气称呼,这是我老婆,那是我老公。仿佛这样真实感更强烈些。   这是戏谑,也是调侃,可是听在何熠风耳中,却像讽刺。他发火了,不等阮画尘,转身就走。   阮画尘不明所以,笑嘻嘻地追上,把书包递给他。   是你告诉她们我和你在交往?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阮画尘笑意不减,没有呀,她们乱猜的。   你为什么不解释?   不想浪费时间。我们今天去东郊,那儿有银杏林,可以拍照片,晚上还有露天电影。我没看过露天电影。   不去。他甩臂向前,衣角被拽住。   他木雕似地站着,不愿回头。   好吧,不去,那我们逛市场,好不好?阮画尘从他身后探出头,委屈求全地朝他挤挤眼。   他把牙咬得痒痒的,接过她的书包。   两人真去了农贸市场,阮画尘还在路边的一家餐厅里把校服给换了。走在卖蔬菜的摊位前,她捏捏西红柿,摸摸黄瓜,咂咂嘴:哎哟,物价怎么涨这么快,老公,以后怕是连蔬菜也吃不起,怎么办?   一张俊脸扭曲到变形,他命令自己想着实验室里那瓶枯萎的细菌,不去看她那故作苦恼的表情。   卖菜的大妈震愕地看着他们,犹犹豫豫地问:你们成亲了?   是呀,都两年啦!纸婚。   看着真年轻,我以为你还在读书。   她捂着嘴咯咯笑,买了一袋鸡蛋和他走出农贸市场。   好了啦,脸臭臭的你,真的不好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的。我们呀,就是过家家。她不再捉弄他,强忍住笑意。   这话他更不爱听,他在蹒跚学步时,都不屑于玩过家家这样的弱智游戏。   真是一个迂夫子。她吐吐舌,蹦蹦跳跳地向前。   不是不惊悚的,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检点自己的行为是否哪里不当。毕竟她还是学生,还未成年……   回到家,姑姑又不在。她要他坐下,说给他做饭赔礼道歉。谁会和一个小女生真计较,他慢慢平静下来。   她哪里会做饭,把买回来的鸡蛋洗了洗,放进锅里,再倒进冷水,煮熟了。倒上一碟酱油,两人就站在锅旁,沾着酱油,把几个鸡蛋全吃了。别说,味道真的很不错。   后来,她还给他煮过泡面,下过饺子。   我是一个合格的老婆,对不对?她摇着他的手臂,逗他。   他不耐烦地甩开,吼问:你习题做完了没有?   她总是死皮赖脸的笑,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画尘高三这年,也是何熠风在校的最后一学期,他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留校任教,一个是出国深造。他想哪个都可以,先要保证画尘顺利地考上大学。他特地把实习和写论文的时间挤了挤,尽量多留点时间给画尘。没想到,开学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没接到画尘姑姑的电话。他跑去画尘的租处,里面换了新的房客。   他给师兄打电话,师兄吃了一惊。你不知画尘住校了吗,自己要求的,说这一年要好好地温课。   哦,他终于解脱了。   为了庆祝自己的解脱,他给自己买了瓶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宿舍睡了两天两夜。然后跑去告诉导师,他决定争取国外的奖学金,出国深造。   往事如烟,早已随风!   何熠风淡漠地对着撒哈拉沙漠风光下的女子耸耸肩,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多年前的一句戏言,没有必要详细分析,直接忽视。   生活里总是有些戏剧性的情节,锦上添花般,点缀几笔,给日子染上几份颜色。但那毕竟不是本来面目,生活应该是朴素的。   “抱歉!”他越过女子。   外面的空气舒服多了,雪惬意地飘着,那么淡然,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柔情。   有时候,人要忘记什么,是会真的忘记的。   阮画尘睡得很好,连个梦都没做。天放晴了,没有云,冷得无阻无挡。路边的积雪很稀薄,那种四季长青的植物依旧舒叶展枝,没有一点被冻坏的残相。   她坐公交上班。   画尘会开车,也有车。红色的牧马人,驶过街头,回头率百分之八十。在高速上驰骋,有如一束红色的火焰。她的车技很不错,是牧马人车友会的会员。曾经参加过车友会组织的穿越齐鲁大地的自驾行,几千公里,都是她一个人开的。后来,车友会又组织穿越新疆,西藏的活动,她和妈妈说,想参加。妈妈没拦阻,去吧,哪只车轮向前转一下,我一桶汽油浇过去,然后点火。   画尘摸摸鼻子,没再提这话。她妈妈是个言出必果的人,这绝对不是恫吓,而是声明。聪明人都懂,退一步,海阔天空。   来荣发银行上班,也是妈妈的意思。画尘的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中文系的,读书时,个个都带些文人的清高习气,仿佛众人皆俗唯我独雅。一毕业,其他系的都按照专业找到对口工作,唯独中文系的最不守节。有的教书,有的从政,有的经商,有的出国。她进了银行,一身的铜臭。   画尘几乎是战战兢兢跨进了荣发银行的大门。皮袍下的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不到一周,她就露出彻头彻尾门外汉的真实面目。   二十七楼粗瓷花瓶一说,许言以为是她的自嘲,其实是同办公室的荀念玉对她的总结。   荀念玉和任京都是总经理特助,注册会计师,审计师,英语八级,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画尘没来之前,两个人共用一间办公室。因为实力相当,暗地里就有点较劲。画尘来了后,总不能让个小秘书专用一间办公室,于是后勤处就把画尘的办公桌搬进了特助室。   不了解画尘的底细,画尘又惜言如金,开头两天,荀念玉和任京对画尘是客客气气的。总经理也没给画尘任务,让她先熟悉情况。见荀念玉和任京都忙着,画尘就帮着接接电话。   荀特助,楼下营业厅说有个什么票……背书出了问题。画尘捏着话筒,眉头皱皱的。   荀念玉第一次与任京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阮秘书,你知道银行背书是怎么一回事么?荀念玉不动声色地问道。   画尘坦白地摇摇头。   转账与汇兑有什么区别?   画尘屏住呼吸,不都是从银行里出钱么,有区别?   什么叫头寸?   很短的头发?   任京哈哈大笑,荀念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她很想说画尘是二十七楼的耻辱,最后选择了一个委婉的说法:粗瓷花瓶。讥诮,嘲讽之意,非常明显。   画尘笑笑,不往心里去。闽南话里有句谚语,叫好笋生歹竹。滨江人爱说父母太过能干,那么孩子就不会有多大出息。所以画尘毫无羞愧感,都是她那强势妈妈的错。   公交车停了,迎面,荣发银行犹如刀峰一般凌厉地插入云霄的高楼,在寒冬的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光芒。   一楼是营业大厅,楼上职员上班都从隔壁的保安室插卡进去。   还没进电梯口,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下。画尘回头,是司机小郑,顶着两个黑眼圈,眼睛水汪汪的,一幅欠觉欠得狠的模样。“昨晚和朋友狂欢了?”   小郑打了个呵欠,“在车里呆到凌晨三点,差点冻死。”   电话梯门开了,小郑去五楼后勤处,替画尘按了二十七楼。“谁这么不自觉,平安夜还用车?”画尘打抱不平。   小郑到声明大义,“邢总也无奈,是翼翔那位二世祖能折腾。他是大客户,邢总总要给他面子的。昨晚,邢总喝得不少,上车时脚都飘着。”   画尘认识印学文,戴只金灿灿的劳力士,脚上的鞋颜色终年都是花俏的,正经八百时穿身西服,面料也是亮晶晶的。这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一不留神就给别人忽视了,于是苦心积虑在包装上花一番心思。画尘和邢程去翼翔考察贷款项目,上了车,画尘就和小郑说了这几句话。   “不过,昨晚那几个空姐真是漂亮,邢总不算太委屈。”小郑羡慕不已。   画尘按住包包,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抿了抿嘴。   二十七楼很安静,宋思远昨天开完会之后就回香港陪家人过圣诞节。两位副总的办公室门都敞着,听不到一丝声响。荀念玉在分析昨天的外汇行情,任京研究A股和几大期货的表现。画尘进来时,两人都没抬头。   刚坐下,桌上的内线分机响了,杭副总找画尘。   杭副总是一个注意细节,一丝不苟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严于律己,也严苛待人。荣发的员工,上上下下对他,都近而远之。   画尘拿着记录簿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杭副总严峻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桌上放着的《滨江日报》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杭副总抓起报纸,“啪”地扔了一下。   画尘纳闷,难道头条没登贷款的报道?   登是登了,药没换,汤是全新的。报道是由林雪飞写的,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客观地写了滨江机场升级,翼翔航空增加国际航班,荣发银行贷款十二亿。不偏不倚,很公正。而不是画尘昨天那篇“今天下午,经荣发银行董事会研究,在对翼翔航空目前的上座率及经营情况进行调研之后,决定同意贷款十二亿……”   “明明是我们积极主动,到最后,就落了轻描淡写的这几句。你的报道呢?”如此被动,杭副总暴跳如雷。   估计是扔在何熠风的废纸篓里了,那么U盘里的照片应该也没用到。   吼了半天,画尘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份不安,就那么配合他的情绪站着,杭副总气更不打一处来。“阮画尘,你来荣发一年多了,你学到了什么,你到底能做什么?”   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杭副总真是失了风度。“不觉得……”“羞耻”两个字已到嘴边,杭副总忍住了。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经济放在首位,经济、金融类专业成为大学生们的最热首选。于是变相地就抬高了各大外资银行的门槛,能够进荣发的,哪个不是系出名门。阮画尘,一个中文系学生,要不是拐弯抹角通过宋思远,怎么跨得进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得给宋思远留点面子。要不然,他早把她给炒了。不过,哪家公司不养几个闲人。也许,就不该指望阮画尘做事。   一腔火气无声无息地灭了,他烦闷地挥挥手,“忙去吧!”面团似的,摔下不像糍粑,拎起来不像只粽子,看着就火大。 动不动还休假,一休就十天半月,他都两年没休年假了。   画尘还没忘尽职地多问一句,“杭总没有其他的事吗?”   “没有,没有!”眼不见,心不烦!   画尘在门口差点和邢程撞上。邢程朝她挤挤眼,低声道:“意思到了就行,那些没有关系。”显然,杭副总刚才那一通吼,他全听去了。   “我知道。”画尘也挤挤眼,笑靥如花。“邢总,圣诞快乐!”邢程依然是黑色西装,但里面配了根湖蓝色带暗纹的领带,看上去整洁,俊朗,又不失职业背景。一点都没有宿醉的痕迹。   邢程瞪大眼,随即拍了拍头。“啊,圣诞节呀,我是乡下人,从来不过洋节的。”   “那新年呢?”   “怎么,你有安排?”   “如果我说有,邢总会听我的吗?”画尘的脸上有做梦一样的光彩。   邢程乐了,“小姑娘整天尽想着玩,会嫁不出去的。我找杭总有事。”他端详着她,见有一缕散发就随手拢了一下。   画尘一张脸刷地就红了。   人民银行于行长的孙子今天过周,在华兴酒店摆了几桌,说只请亲戚朋友,但各大银行哪会错过这样一次拉交情的机会。“宋总特地打电话过来叮嘱,礼物一定要漂亮、得体。”邢程说道。   杭副总撸撸头发,“圣诞节过生日,真是个好日子,想忘都忘不了。既然宋总打电话给你,你就代表他出席吧!”   “哪里的话,你是前辈,你去盛情些。”邢程很谦虚。他和杭副总都是来自国有商业银行,在荣发拿同样的年薪,但杭副总比他年长十岁,于是,杭副总心里面就有点潜流涌动。表面上非常客气,但私下两人很疏离,逢年过节,连祝福短信都不发一条。   “邢总是提醒我老了么?”杭副总像是开玩笑,语气却非常生硬。   邢程笑笑,“那行,我就代表宋总和杭总去祝贺下。唉,昨天被印公子灌得不轻,今晚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邢总是个忙人呀!”   “没办法,就这命。”邢程丢下这句话,走了,杭副总半天没缓过气来。别说,宋思远在某些事上,确实信任邢程比他多。比如翼翔航空贷款这件事,很容易出成绩的。出了成绩,就有可能调去总行任职,那可是在香港,不仅年薪会涨一倍,而且有可能获得香港居住权。   画尘桌上有两盆仙人掌,这种植物一点也不娇气,扔哪都能长,又能净化空气。画尘用果绿色的花盆养着,搁在电脑屏幕的一左一右。每天早晨过来,都要擦擦花盆。然后,给自己倒一杯茶,她不像荀念玉和任京喝咖啡,她喝花茶。这种英国进口的花茶,入口不甘甜,有点苦涩。喝惯了,就觉着清心。   荀念玉和任京坐在电脑前,头都没抬一下,完全视她如空气,实际上,他们是真的忙。   画尘的活就轻松多了,完全没有任何知识含量,开会时做个记录,接电话,复印材料,到各部门发发通知。   上网浏览了一圈新闻,接到了许言的电话。   许言为报道的事非常抱歉,说没想到何总监会来这么一手。当时已经很晚了,听排版编辑说何总字签好了,她没多想,就没回看。早晨拿到报纸,傻了眼。   “挨训了么?”   “训训更健康。”画尘淡然得很。   “其实何总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以后,他工作才会开展。”许言真是好员工,这个时候,还维护着何熠风。   画尘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改天,让他请你吃饭,他欠你的。”   说到吃,何熠风还真不欠她什么。不过,找个时间向他把U盘要回来。   下班时,画尘又接了一通电话。看了又看来电号码,画尘满腹疑惑地接听。是高中同学简斐然,两人曾经同桌过,也做过朋友。后来上了大学后,就不怎么联系了。   最近遇上,也是在翼翔。画尘撇嘴啧了下,不分析也罢,一分析发现最近许多事好像和翼翔都有关。   简斐然是翼翔航空的乘务长,现带着新招的国际航班空姐实习。   画尘呆了呆。简斐然是漂亮的,这个有目共睹,读书时,一直是年级前十名,大活动小活动,不是主持,就是担任压轴演出。高考也顺利,是宁大国际金融专业。她怎么也没守节呢?   简斐然却不以为是,工作就是混生计,她有可发挥的资源,没必要为谁忠贞不二。   简斐然约画尘一块吃晚饭,画尘心里泛起了嘀咕。   师太亦舒的书里经常会写到这么几句话,男女分手了,男人问: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女人苦涩地笑:是朋友,为何还要分手?   是呀,如果是真的朋友,无论风雨彩虹,这份友情随着岁月如美酒般,更加香醇。   她和简斐然显然不是真朋友。   简斐然是作为尖子生被宁城十中抢过来的,画尘却是花钱进来的择校生。是简斐然主动示好的,对画尘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做什么,都一起,就连去厕所,两个人也是形影不移。进入高二,画尘生理痛,请了假回家。走到校门口,想起姑姑今天有事回老家,家里没人,她折身去了医务室,吃了粒止痛片,晕沉沉在里间躺着。上午第四节是体育课,八百米测试,有个女生中途摔倒,胳膊和腿都磕伤了,简斐然和几位女生送她去医务室。涂了药之后,几人坐着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画尘。   阮画尘除了气质不错,其他真的太一般。受伤的女生说道。   另一个女生接过话,有什么稀奇的,让你学两年芭蕾舞,往哪一站,你气质肯定比她强。   她爸妈是干什么的,从来没见过。   在外地打工。这回说话的是简斐然。   女生们不约而同哦了一声。斐然,真是不懂了,你怎么会和她做朋友?从成绩和名字,你们都不搭。   画尘----落在画上的一抹尘埃。斐然---有显著文采的样子。   她不是我朋友。简斐然斩钉截铁地说道。要不是班主任让我多帮助她,谁愿意和她一起。人家朋友都是互相帮助,她能帮我什么?   医务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画尘坐起身,目光转到窗外,辽阔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团大团的雨云聚集高空,随时会下大雨。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在电话里讲也一样的。”世界上哪有白吃的宴席。工作一天,吃点好的慰劳自己,不要太委屈自己的胃口。   “怎么,老同学一起吃个饭,难道还要预约?”简斐然不悦地反问。   哦,是老同学,而不是朋友,画尘吁出一口气。“行,一会见!”   这年头,不管什么样的约会,都去咖啡厅。滨江街头的咖啡厅像雨后春笋,一家接着一家的开,一家比一家文艺、小资。   简斐然不爱星巴克,美国人的咖啡太粗糙,她喜欢“真锅”,日本人的东西还精致些。   推开咖啡厅的厅门,灯光由大门长驱直入铺满吧台,一大蓬雪白的海芋在吧台的灯光下娇柔地绽放。   简斐然已经到了,坐在一处临窗的卡座里,一手托腮,侧脸望着窗外。   “嗨!”画尘咳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简斐然抬起头,乌黑的长睫扑闪得像受了惊的蝴蝶。“你来啦!”她快速收起脸上的纠结。   咖啡厅有商业套餐供应,画尘点了一客蛋包饭,简斐然只要了杯柠檬茶。   “我是不是晒黑了,前几天飞了趟火奴鲁鲁。”简斐然并不看画尘,专心地摇晃着手中的柠檬茶。   “和男朋友去度假?”火奴鲁鲁,别致的说法,其实说夏威夷更通俗易懂。在翼翔遇见简斐然那次,恰好碰到一个斯文男人来接简斐然。那种晒在阳光下坦然自如的亲昵,只会是男朋友。   “明年,翼翔将有直飞夏威夷的航班。”   画尘一笑,原来是出差。   蛋包饭上来了,嫩黄的蛋衣,上面用番茄酱画了个明亮的心型符号,像件精美的工艺品。   “那儿真的很美,沙滩,海风,落日,就连下雨也别有风情,不懂舒意为什么不去夏威夷。哦,你看舒意的书吗?”   “很好看?”画尘嘴中塞满了饭。   “我记得你以前爱看这些随笔,游记的。你最崇拜《廊桥遗梦》里的罗伯特,带一台相机,开辆吉普,拍摄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画尘回以一笑。   简斐然觉得画尘不配说这两句话。这世上能有几人比她更幸运的?少女时的画尘,一颦一笑就吸引着自己的全部注意力。   简斐然知道自己是美女,但美女有先天的和后天的。先天的,经得起时光的浸润,时光越长,越有味道。后天的,时光一长,就如被雨打落的花瓣,玫瑰也成了一坨泥巴,惨不忍睹。她现在虽然谈不上老,但是不上妆,就没勇气出门,像一朵花快要开败。而阮画尘,素着一张脸,一样清丽出尘,似一朵花刚绽出个花苞。明明一般大,不用问别人,她都觉着自己是阮画尘的姐。   外表上还可以靠化妆品修补自信,但是工作呢,阮画尘读的只是个本二,还是中文专业,却进了荣发银行。她这名正言顺的金融专业,却做了空姐。开始,简斐然也是有宏伟壮志的。她去了北京,进了家证券公司。那家公司里,最一般的都是留洋的硕士生,她一个本科生,又算得了什么,像个倒茶小妹似的,拿的工资都不够给房租。无奈,她改道上海,进了一家外企。好不容易有了点表现,上司却出了问题,她跟着受牵连,一块被踢了出来。   红颜自古命薄,她如此宽慰自己。   也是巧了,翼翔航空在上海招考空姐。她真的是走投无路,就去报了名。歪打正着,就考上了。因为英语出众,很快就被重用,升为乘务长。似乎从这时起,她开始走运。   可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她跑死赶死,都不及画尘的闲庭漫步。   “我昨晚遇到你老公了。”简斐然抬抬眉。   画尘放下汤匙,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真的呀,这人我认识么?”   “别装了。你们快结婚了吧?”声音是慢条斯理的,但是语气却有点急促。   “说你,还是说我?”   “青梅竹马,终成正果。是不是很得瑟?”   画尘这才明白过来,拿起汤匙,继续喝汤。“害我空欢喜一场。他不是我老公,是我的家教老师。”   “他为你回滨江。”简斐然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加了力,指尖苍白。   这想像力丰富了,要是何熠风在场,额头上青筋不知会暴立成什么样。他深恶痛绝这种只有白痴才会做得出来所谓浪漫所谓疯狂的行径。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画尘不想向别人多解释她和何熠风之间的事。其实那都是久远的往事,但是非常温馨美好。现在的她和何熠风之间的距离,有如在大海上漂浮的船与天空翱翔的飞机,没有一点可交集。   “如果你们不是恋爱关系,我会……我会追他。如果是,我会死心。我对别人的男朋友没兴趣。”简斐然正视着画尘,明确的,毫不踌躇。   这算告知,还是警告?   画尘足足有一分钟没办法说话。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约会,可口的蛋包饭变得难以下咽。“你有男朋友。”   是的,她有,人也好,可是和何熠风站一块,就少了点东西,那叫杰出。像他这样的男人,傍晚的站台,一站一大群。他们体贴,迁就,爱家,勤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轨,但又怎样,一块不上颜色的调色板。“这是我的事。你和何熠风现在是不是男女朋友?”简斐然单刀直入。   画尘此刻真的很庆幸,那年,她在医务室听到了简斐然的真心话。不然,现在,她的心将会痛成什么样!她没有立场指责简斐然的寡义廉耻,至少,她非常坦白,或者讲她毫不在意他人的感受。   “不是!”   她不是将何熠风推给简斐然,她只是尊重事实,不模糊真相,不玩暧昧。简斐然为何熠风抛弃男友,那是简斐然的自由。何熠风会不会接受这样的简斐然,那是何熠风的决定。   画尘丢下蛋包饭的钱,走了。她不愿意接受这顿饭是约会的晚餐。   华灯闪烁,夜色迷离。深深浅浅的暮色,一层一层的寒冷。双脚像站在冰面之上,寒气由足底向上蔓延,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上下牙情不自禁地打战。   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何熠风和简斐然都曾是画尘生命里重要的人。一切美好,终究过去。从前发生过的,正在发生中的,即将发生的,很多事都无法阻挡。   打车回家,走到半途,手机响了。她没接,以为又是简斐然。手机停了会,又继续叫了起来。她不耐烦地拉开包拿出手机,心砰砰直跳。“邢总?”有点不敢确定。   电波那一端静寂如一片夜海,微微的喘息都非常清晰。“是我。小郑感冒了,我在华兴酒店,呵,喝高了,估计没办法把车开回去。”   出租车立刻改道,十分钟后,停在华兴大酒店的门口。   早几年,华兴酒店在滨江那是非常红火的。能在华兴办婚宴,酒宴,很是体面。但现在晟华百货楼上的餐厅,才是滨江最顶尖的。无论中餐,西餐,得提前一个月订。这并不夸张,《触不到的恋人》里,基努里维斯想约桑德拉吃晚饭,提前两年去订位。两年后的今天,他们要在这里牵手,约会。可惜,那一天,她没等到他。   选择在华兴为孙子办满周宴,于行长办事低调。画尘上楼找了一圈,没看到邢程,急忙赶去停车场。   停车场的灯光灰暗,静得令画尘心里直发毛。在角落里,画尘看到了邢程。双臂支在引擎盖上,一动不动。那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特别的孤单,凄凉。离他不远,还站着一个女子,丰韵高雅,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画尘站定,不知该不该上前。想了想,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女子审视地打量着画尘,邢程面如死灰,强撑起一抹笑。“小阮,看到你真好!”他站起身,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画尘扶住了他。他到底喝了多少,周身冰凉,嘴唇都发青。   “钥匙在我口袋里,不记得是哪只,你帮我找一下。”邢程苦笑着,他的手抖得厉害。   画尘习惯了邢程的大将风范,上亿的项目前也是谈笑风生。荣华把他挖过来,是因他外汇交易成绩显著。外汇交易,那得有多么坚韧的神经和坚强的心脏。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画尘朝女子投过去询问的一瞥。   女子叹了口气,不用画尘动手,她从邢程右侧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谢谢你赶过来。”   这是以什么立场说话?   “我该拦着他的,就敬了一圈酒,回来他就喝成这样。”女子很是自责。   画尘打开了车门,将邢程安置在后座。他双目紧闭,似乎睡着了。   “天冷,路滑,开慢点。他到家后,你回过电话给我。我叫马岚。”女子写了一个手机号给画尘,态度落落大方,到让画尘不能往深处想了。   画尘上了车,朝女子点点头。借着停车场的微弱光线,从反光镜里看到女子一直站在原地,神情极为痛楚。还抬手,抹了抹眼睛。   担心邢程不舒服,画尘开得很慢,不时朝后看一眼。冷不丁对上邢程倏然隐忍的眸光,画尘盯着他紧抿的唇角,连忙把车靠边停下。刚打开车门,邢程从里冲了出来,都没等站好,哇地就吐了。   空气里飘荡着难闻的酒臭味,画尘皱皱鼻,瞧见附近有家小超市,跑过去买了瓶水,递给邢程。邢程摆摆手,等了一会,又是一通吐,像是把胆汁都吐净了,才接过水。画尘又跑去小超市,向人家要了杯温开水。   邢程一点点地喝净,元气多少恢复了点,疲惫地扯扯嘴角,像是有些窘。   两人再次上车。   画尘专注地看着前方,邢程把整张脸掩在黑暗之中。画尘从他的呼吸声中能感觉到他没睡,而是在沉思。   “你怎么不再开那辆牧马人?”邢程突然问。   画尘呵呵笑了两声,“那就更像粗瓷花瓶了。”   画尘第一天来荣发上班,在停车场遇上了邢程。邢程开辆灰色的奥迪,画尘是红色的牧马人。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邢程心想,一个小姑娘怎么开这么野的车?画尘在心里咯咯笑,网上有个贴子,谈什么人开什么车。开奥迪的百分之九十是领导,百分之十是冒充领导的暴发户。这人是百分之九十呢,还是百分之十。画尘断定是百分之十,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没有领导的神气劲,皮肤这么黑,应经常呆在室外。   你是开山还是挖矿,或者包鱼塘的?画尘开玩笑地问。   邢程顺着她的话接:你瞧我像是做什么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电梯,都是奔二十七楼。做工程的。滨江旧城改造,很多做工程的都一夜暴富。   再猜!邢程那时已猜出画尘是谁了,但他没点破,一个劲地逗她。   电梯上行中,画尘猜了七八种行业,就差走私贩毒了,反正没一个是正经行业。   出来后,画尘朝他挥手,祝你财源广进,富甲天下。   邢程是带着一腔愉悦进的办公室,半小时后,宋思远领着画尘来向邢程打招呼。   画尘当即羞成了一棵深秋的红枫。   惊天动地的情节带给人的是震撼,让人的心发生微妙变化的通常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相遇,这样的误会,画尘对邢程莫名有种“惊艳”的感觉。邢程人随和,身材高大,五官顺眼但不精致,不说话也有一股成熟的魅力。说话时,声音低沉而柔和。他又没有上司的架子,画尘办砸了事,邢程都会替她解围。即使小小的责备,也似乎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暖。一块出差,总是周到地照顾她。自然的,在邢程面前,画尘就觉得自己像只依人的小鸟。   只要单独和邢程一起,她就慌乱无措,心跳如奔马,呼吸紧张。幸好,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像这么晚,两人呆在一辆车内,身边没有外人,似乎是认识以来第一次。   “你还在意这些?”邢程觉得好笑。   “我是个俗人,当然做不到很超脱。”前面是红灯,画尘停下车,朝后看了看。   “牧马人是漂亮的,我也喜欢,但是只油老虎。”邢程坐正了身,脸色慢慢缓了过来。   “这样精打细算,头发会早白的。”   邢程失笑,画尘是属于那种在父母溺爱中长大的城市姑娘,讲的是享受,在意的是快乐,丝毫不在乎油米的金贵。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他摇下窗户,夜空上,皓月繁星,空气格外的清新。“开牧马人,收藏黑胶唱片,爱度假。小阮,你会把天下的男人全吓跑的。”他说得很轻,不知是说给画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画尘还是听清了,“男人又不是老鼠,没那么不经吓。”   邢程笑,揉揉酸胀的额头,“空气这么好,先别回去了,我们去静苑。”   一只夜鸟嘎地扑腾着翅膀,飞过车前,画尘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你……有朋友住静苑?”   邢程没有说话。   沉默时,夜色如水般流淌,而车就是一尾鱼,在水中无声地向前游动。   静苑不远,或者说滨江就不大,一会到了。高耸的楼群,清雅的庭院。不远处,大剧院的话剧刚刚谢幕,观剧的人边走边聊,声音都是压低的,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图书馆里灯火通明,窗户上映着夜读的身影。屏住呼吸,隐隐就听到了江涛声。今夜无风,江水很平静。   滨江有两处名宅----憩园和静苑,都是著名设计师迟灵瞳的作品。憩园称之为雅宅,只租不售,没有一点社会地位进不去,而这个社会地位,不是你说了算,必经过重重审核。   静苑则称之为富宅----滨江的“汤臣一品”,非极富莫入。这样的富宅,却座落在文化气氛最浓的北城。可能人富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想提高精神层面。   静苑,只有四幢豪华江景住宅和一幢高级会所,最高楼层三十层。上市当日,就全倍售空。每平米单价十万,当时创造了二线城市豪宅的最高天价。最吸引眼球的是落地窗外的一道美丽的天际线,一瞬间让你感觉仿佛在空中俯瞰江面。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每一次,我觉得很有成就感时,就来这里看看,然后就会告诉自己,山外有山,楼外有楼,那一点所谓的成就其实什么也不是。”邢程摇下窗户,任夜晚的寒气刺痛脸颊,他恍似自言自语。   他现在的年薪是五十万,算是打工族里很高的。静苑里最一般的房都是五百万向上,他不吃不喝十年,才能购一套。而十年后,房价又会涨成什么样?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住不上这样的房子。   “为什么一定要住这里?”画尘不能赞同他的理论。“除了贵,这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住在里面的人不一定很幸福。”   画尘还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经历,不谙世事,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邢程不是一定想住这里,而是这儿代表着滨江生活的最高顶端,像是高峰上的绚丽风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证明。   辛苦到现在,他没有理由退缩。   邢程深吸了口气,像积蓄了不少力量。“好了,我们回银行吧!”他现在住在荣发大楼里。顶楼有两套公寓,宋思远一套,他一套,还有个厨师为他们两人做三餐。杭副总在滨江有家,荣发另外给他补贴。   画尘一言不发地倒车,越过一辆辆轿车,跑在平坦宽阔的大道上,轻盈流畅。下车时,邢程的脚步已经正常了。和保安打招呼,笑意温和。   他让画尘把车开回去,天这么黑,姑娘家打车不安全。   “明天见!”他欠下身,朝画尘挥手。   画尘小脸紧绷,表情很严肃,欲言又止,他有点发笑,“想说什么?”   “邢总,你心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人?”蹩了大半会,还是没蹩住,画尘都有点恨上自己。   邢程朗声轻笑:“小阮,我都三十二了,这心里怎么可能空空如也。不要对我太好奇,我是个复杂的男人。”   画尘鼓起勇气正视着他,“你好像怕我退缩,故意在激将我?”   邢程揉揉她的头发,“你这么聪明,才不会上当。”   “有时候,我喜欢装傻。”画尘把自己的唇咬出两排牙印。   邢程只是笑,挥挥手,走了。在转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情错综复杂。   画尘的眼神那么炽热,那么直接,他一目了然。应该感到骄傲,有人曾弃他如敝履,如今,有人视他如珍宝。可是,为什么满心苦涩呢?   读高中时,街上开了家冰淇淋店,外墙涂得五颜六色,一个扎着花头巾的女孩站在柜台后面。透过冷藏柜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各式各样的冰淇淋。每天,店里都挤满了人,那是小县城第一家冰淇淋店。他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那里,他的脚步从没有停留片刻。他从书里读到,冰淇淋是如何香甜可口,冰凉诱人。那时,他没有多余的钱来买这样奢侈的食物,后来,他赚钱了,也从没想过买一支来品尝下。   可以说这是可怕的清醒,怕自己说不定会迷恋,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断绝。于是,就成了一种习惯。   他不是在说笑,他确实复杂,画尘真的简单。往往是,最简单,最奢侈。   车内,画尘紧紧按住心口,生怕一不留神,心会从嘴巴里冲了出来。她并不知邢程的波涛翻涌,一直在咀嚼着一句话:世间最美丽的感情,就是我喜欢你,你对我有好感,而我们都还没有掀开那层面纱。 第三章/冬眠   我只不过为了储存足够的爱   足够的温柔和狡猾   以防 万一   醒来就遇见你   -----夏宇   摁灭书桌上的台灯,合上电脑,何熠风闭上眼,让眼睛休息会。这已是第三天熬通宵了,头脑有点发胀,不是疲累,相反,有点迫不及待的兴奋。他不相信不劳而获的奇迹,如果有,也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从医生到电视策划人,再到鸣盛执行总监,每一步,他都走得非常谨慎,不允许自己浪费一点时光。后面,他要储存大把大把的光阴,去做更重要的事。   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才发觉窗帘上已映出薄薄的光亮。拉开窗帘,天边露出鱼肚白,在中文里,这叫做曙光。   他见过最美的曙光,在里约日内卢的海边。一开始,大地一片黑暗。就在一瞬间,黑云被镶出了一道金边。慢慢地,太阳突出了重围,出现在天空,把一片片云染成了紫色或红色。这时候,不仅是太阳,云,海水,就连海滩上的人都成了光亮的了。   相机灯闪成了一片,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声。   他默默地站着,很平静。林雪飞说他喜形不于色,不是这样的,他承认日出很美,但似乎少了点什么。拍摄完成后回到纽约,他终于找到了症结:少了一个分享的人。   再美的风景,你若不在,一切都没有意义。   泡了个热水澡,精神差不多恢复了。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早餐,拉开衣橱,他踌躇了下,最后选择了一套深灰色的薄昵西服,在衬衫的袖口扣上“伦敦街灯”的袖扣,这是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同事送给他的饯行礼物。   八点下楼,憩园里静悄悄的。   高大挺拨的树木,四季常青的草坪,围着墙角的一块一块的花圃,此时并没有鲜艳的花束装饰,但那枯黄的枝叶,摇曳着的柔弱,另有一番风情。车道边,随意漫长的蒲草。这一切看似毫无章法,却充满了蓬蓬的生机。何熠法不喜欢规划如样版样的小区,失去了生活本身的意义。他初见憩园,一眼就心仪。当然,辉腾这辆车也不错。   在纽约呆过,就会为滨江的交通感到欣喜若狂。冬日的早晨,路上的车又极其的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鸣盛大楼。电梯直奔顶楼,昨晚他打电话给董事长周浩之,说要汇报工作。周浩之十点的飞机去广州,于是,两人都把上班时间提前了半小时。   没有接风,没有目标,没有耳提面命,周浩之守住当初的承诺,给何熠风完完全全的自由。   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周浩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身后是满架的书。他抬起头,微笑颔首,搁下笔,与何熠风一同坐在沙发上。“还在倒时差么?”他打量着何熠风的脸色。   何熠风摇头,这些年全世界到处跑,“时差”这个词对他已失效。累了就睡一会,醒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继续工作。   “我请你过来,不是让你这样拼命。学会享受工作,才能体会到工作的乐趣。不要因为年轻,什么都不在乎。”周浩之说道。   何熠风恭敬地点点头,“谢谢周董的关心,以后,我会注意劳逸结合。”他从随身带来的电脑包里的拿出一叠纸张,“这是我对于明年工作的一些想法,请周董给我建议。”   周浩之微微讶然,手中的纸张不薄。他没多讲,戴上老花镜认真看了起来。看毕,他乐了。“人家开公司,都为着赚钱,你却要为我亏损。”   何熠风回道:“亏损的这一年,我要为鸣盛赚取好的口啤。后年,我们会弥补亏损。大后年,我们赚钱。不仅《瞻》要赚,图书也会赚。”   “嗯?”周浩之扬起语调。   “滨江有《华东晚报》,它的声誉与销量,不是《滨江日报》可比的。所以,我不准备化精力改革《滨江日报》。它有它的优势,作为市民报纸,销量虽然不广,但很有保障。它可以让鸣盛的员工不必为发不出薪水而担忧。《瞻》是我重点革新对象。我不要它扮演人生的领航员,不追新闻,而是让一些领域的行家与普通人分享生活。我准备成立一个特稿部,人员从图书和报纸两处的编辑部抽调骨干力量,由他们去寻找各行各业的楚翘。我的想法是试刊两期后,以月刊的节奏正式出版发行。”   “好!我喜欢这个定位。”周浩之激动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瞻》追求新知识,新理念,关注的是比较冷的东西,不是什么社会热点。可是,时间一久,就显出它超群的品质。我允许亏损,不要有压力,给你两年的期限。”   何熠风扶扶眼镜,嘴出逸出一抹淡笑。“我不会让周董失望的。至于图书,我还需要好好地调研市场,再作决定。但我想成立一家书店,二十四小时不打烊,有职业选书师。”   “像台湾的诚品书店?”   “是!虽说这个时代很多人不爱看书,爱看的在网上下载盗版文,不愿买实体书,但我认为这是一个过程。电影市场曾经低迷过,在各种盗版影碟冲击下,许多影院门可罗雀。最近,影城越来越兴旺,愿意花钱进影院的人多了起来。因为观影影院有了创新,不仅观影的环境和效果好,原先要等好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国外大片,现在可以同期上映。这就说明,你满足了观众的需求,观众就会回溃你满意的答案。同样,我们的书店和图书市场也需要创新。”   周浩之眯起眼睛,“熠风,你像个生意人喽!”   何熠风缓慢地闭了下眼睛,也站了起来。“所以,我今天要接受滨江电视台的一个采访,不放过任何宣传鸣盛的机会。”   周浩之拍拍他的肩,送他出门,“觉得为难么?”他直觉何熠风不是一个高调的人。   “这是我的工作。”工作不是故作风雅的风花雪月,而是残酷的暴风劲雨。   在电梯口,周浩之止步。“对了,我推荐你去找一个人,请他写篇文章,放在首期试刊上。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很多人都急不可耐地出门旅行了。”   “谁?”   “舒意!”   又是舒意,何熠风拧起了眉。   林雪飞在煮意式咖啡,口味纯正,浓郁。美式咖啡是他排斥美国不多事物里的其中之一,他觉得像中药,苦涩难以入口。办公桌上堆满了舒意的文章,有书,有杂志,有网络博客摘下的文档,还有报纸上的剪报。   “这几年,他写下了一百多万的字,但书只有几本。今年上市的就两本,一本叫《在这里,长成一棵树》,还有一本叫《风景之下,心情之上》。”林雪飞紧蹙着眉,这种现象令他很不解。写文的哪一个不想把字印在纸上,舒意不然,随心所欲,天马行空。   何熠风接过林雪飞递过来的咖啡,拿出一本书翻了翻,纸张精美,图文并茂,封面是选自书中一幅照片,出版社也是国营大出版社。“他的书卖得怎样?”   “洛阳纸贵。”林雪飞拉过一把椅子,在办公桌前坐下。   何熠风挑挑眉梢,示意他继续。林雪飞是个称职的秘书,这桌上的每一篇文章,他必然都读过,然后随时面对自己的提问。   “舒意很神秘,书上的介绍就三个字:自由人。网络上也没有他的相关资料。我觉得光是用优美来评价他的文章是不够的,他的文章没有烟火气。不同于现在横行的各大攻略,告诉你走哪样的路线,能看到最多的景,又能不花多少钱。又不像那种花俏靡丽的景色描写,说得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他们眼中的风景就是单纯的风景,一角屋檐,夕阳下的码头,雨季里的果树,河岸边上百年的老树……我猜测舒意家境非常不错,舒意是个男人,细腻却不文弱。”   何熠风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痉挛了下,他端起咖啡,任香浓的液体袭向味蕾。“何以见得?”   “只有家境优裕且家教不错人家出来的孩子,才能保持一颗单纯的心。社会谈不上是污水沟,在里面打拼,谁都难保本质!舒意笔下的景点又偏又远,他的摄影技术非常高,女生能做得了吗?”林雪飞不疾不徐地说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舒意这曲高和寡,就击中了当代人心底最柔软之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最美的风景,需要用一生来寻觅,舒意在替他们圆梦。他的书迷对他简直是无条件的崇拜。他的微博粉丝高达八百多万,其中有几千家旅行社。他只要写出一个新景点,旅行社立马开辟新路线,打的旗帜就是舒意鼎力推荐。”   呵——   是何熠风在笑?林雪飞愣住。   何熠风脸色平静得像一汪水,水面没有一丝波纹。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林雪飞有种挫败的无力感。   何熠风拿起《风景之下,心情之上》塞进公文包,看了看表。“我没你那么八卦。”晨光哗地掠过袖口的袖扣,飞起一束光华。   “今天这么隆重?”18K纯金制作,满铺镶钻,不经意地绽放着低调的奢华。   “应该的!”这是对电视机前观众的尊重,也希望在他们脑中留下鸣盛的影子。车钥匙扔给林雪飞,他要集中精力应对午饭前的访谈。上了车之后,信手把舒意的书拿出来又翻了翻。   呵-----男人,何熠风笑了。   小高考之后,为了慰劳那群埋头苦读的孩子,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画尘这个班选择去苏州的周庄,时间三天。很小的一个镇,就是双桥、沈万山家宅几个景点,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但没人嫌弃。出发前的一个晚上,画尘突然出了满身的痘痘,去医院一查,是麻疹。这个病是传染病,画尘立刻就被隔离了。   画尘心情一落千丈,开始两天人又非常难受。她躺在床上,千遍万遍地骂沈万山,连人渣、败类、强盗这样的话,都骂出来。护士们抿着嘴偷乐,当笑话到处传。何熠风担忧沈万山一怒之下,从地下跳出来掐死她,无奈承诺等她病好后,带她出去春游。   找了个周末,两人去了宁城郊区的一个小镇。虽然天气有点热,沿路的槐花却开得非常旺。白白的花束缀满树枝,满鼻子满眼,都是甜津津的素雅清香。画尘摘了一串槐花,放在嘴里嚼。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芳芬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她仰起头,笑得也甜甜的。   小镇很小,街头到街尾,骑车只要十分钟。他们住在镇政府招待所,借了辆自行车。她揪着他的衣角坐在车后,很不安稳,两条长腿晃个不停。幸好他车技不错,有惊无险地穿过市集。镇尾就是一大块麦田,刚抽了穗,蚕豆的豆荚非常饱满,红色,白色的豌豆花密密麻麻。一阵风吹来,是植物和泥土的芳香。   两个人就坐在田埂上,他看专业书,她看风景。看累了,他抬起头,看一眼她。   不用读那么书,头发会掉光光的。她抢过他的书。医学院里过早谢顶的学生不少,她去过两次,就纠结上了。   别闹,后天有学科考试。他弹了下她的额头,却没把书抢回来。   这里真美,好想把它写下来。她心驰神往道,小脸俏生生,像朵花。   想写就写吧!   你说如果我以后写文章,取个什么笔名?   他想了想,叫舒意好了。舒意-----不为世事烦恼,不为生计疲累,每天过得舒心惬意。   访谈结束已是下午两点,在电视台吃的午饭。为了新年和春节,电视台里忙得像个菜市场,走廊上,人撞人。主持人黎少特地送他到停车场,说这次是采访鸣盛的总监,下次要好好采访何熠风这个人,是什么原因让你一次又一次挑战不同的领域。   何熠风微笑与他握手告别。   一阵狂风打着旋扫过,早晨晴朗的天空,突地变得灰暗,路边两排法国梧桐树,干枯的枝桠,在风中倔强得令人揪心。   街市没有四季,只有层出不穷的节日,热闹,喧哗,橱窗上的圣诞老公公已换上了被星星簇拥的“Happy Near”。   “喜欢上滨江真不难。”车开得很慢,林雪飞不时瞟瞟路边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子们。   “想在这里安家?”何熠风松松领带,往后躺了躺,让自己舒服些。   林雪飞笑道:“这个由不得我,看你的意思。”   “别讲得这么暧昧。”林雪飞是个聪明人,其实能力很强,但他就是不愿独挡一面,认为压力大,太操心。做个秘书,做个助理,有工作就接,做完就丢,轻轻松松。   “哈,要是杰妮在,又要讲我俩有基情。”   突然冒出来一个名字,何熠风皱了皱眉头。林雪飞安静地开了会车,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给杰妮回个电话,她没本事你,有办法我,也不管时差,大半夜地用电话轰炸我,我都觉得在拍《午夜凶铃》。”   何熠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看有没重要的来电。刚刚访谈时,手机调成会议状态。   林雪飞明白,他这幅态度,就代表自己一番话,已彻底被过滤。“我也不知她在较什么劲,一直问滨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东经119·6,北纬31·9!”   林雪飞啼笑皆非,这个位置,杰妮怕是已在地图上用飞镖戳住,她不懂的是,这么一个中国二线城市,有什么特别之处,把何熠风的目光牢牢粘住。   何熠风不解释,是认为没必要。杰妮和他合作过几次节目,那时,她,他,还有林雪飞,被称作“铁三角”。后来,杰妮被上面看中,让她改做行政。他辞职时,她去加州出差,他就没特地通知她。公司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了,他并不是特别重要人物,别搞得像少了自己,公司就运转失灵。他离开得非常低调,一如他一向的处事方式。   “下午还有什么安排?”到这里,这个话题打住,没有深入的必要。何熠风考虑着尽快召开部门会议,讨论哪些人进特稿部。   林雪飞咂了下嘴,我都忘了,印经理一小时前就在你办公室等了。   应该是航空杂志的事,何熠风这几天忙,把这事搁在一边。说实话,他对航空杂志没一点概念,只记得是插在飞机座位后面的一本杂志,特沉,特厚,花花绿绿的,大部分是顶尖奢侈品牌的广告。他宁可闭着眼休息,没兴趣翻到底。   “熠风,你可回来了。”印学文像见到亲人似的,听到脚步声,冲了出来。“别进屋了,我们去机场。”   “有事?”何熠风不着痕迹的抽回手臂,他讨厌与他人有肢体接触。   “我们的国际航站楼快要完工了,看看去。顺便我们聊聊上次在酒吧谈的《航空杂志》。”   “我后面有个会议。”何熠风随口编了个理由,想把印学文打发掉。   印学文是出了名的“牛皮糖”,黏着你,就不太好扯开。“推了。熠风,我告诉你,航空杂志可是高端定位杂志中比较特殊的一种,覆盖所有高收入人群。封二跨页广告每年五十万,第一个跨页四十七万,第二个跨页四十五万……要我再列举下去么?双月刊,预定广告截止日期,出版前十五天。”   印学文歪歪嘴角,很是得意。“怎样,我这事重要吧?”   何熠风表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是强烈的一紧。他暗暗斥责自己的大意,怎么就没察觉这里面巨大的利益。   “书读得多,就会摆个谱,我最恨这点。有什么好想的,走吧!”印学文不由分说,推着何熠风就朝电梯口走去。“别让邢程那家伙等太久。”   何熠风不解地看着印学文。   印学文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荣发的钱没那么好拿,不肯一次性到位,而且还要同步跟进贷款使用情形。妈的,我等于找了一小爹。”   沉得住气的是何熠风,林雪飞忍笑得嘴角像中风。   天色越来越昏暗,风住了,视线迷迷蒙蒙。滨江依江,气温一回升,江面上就会起雾。这种天气最难受,寒气都融成了雾粒中,嗅进体内,一寸寸的冷往骨子里渗。东北人冬天来滨江出差,嚷嚷着吃不消。北方的冷是干干的,像刀子刮。南方是湿漉漉的寒,如针刺。   因为大雾,一些航班进不了港,一些航班上不了天。机场乱糟糟的,到处可见拖着行李箱,无助地走来走去的旅客。客服台前挤满了人,广播里取消航班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一场大雾,让机场成了一座孤岛,却不妨碍印学文一行参观新航站楼。   一般来讲,机场与航空公司属于租赁关系,航空公司租赁机场跑道等一系列设施,机场负责对硬件的日常维护并提供安全服务和客流物流的管理。但有些航空公司也有自建的机场。这次,滨江机场升级,算不上是翼翔自建,却是大股东之一。   明年春天,国际航站楼将交付使用。隐隐绰绰,只觉着眼前屹立着一庞然大物。迷雾中,有三人向印学文走近。   “不好意思,让邢总和任特助等久了。”印学文打着招呼,态度都有点轻慢,完全忽视走在最后的阮画尘。   阮画尘头发上密布了一圈水珠,可能在雾中站了有一会,脸冻得青白青白。看见何熠风,她撅了撅嘴,用唇语说道:真冷。   何熠风闭了下眼,代表他听见了。   都是认识的人,不用再特地介绍。印学文俨然主干人物,挥着手臂,问这航站楼看着像什么。   任京踢开脚下的石子,低声道:白痴一个,这大雾天,看得清那是菩萨的法眼。   “再想想?”印学文一幅高深莫测藏着秘密的样子。   阿嚏!画尘很不捧场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座建筑物是由设计师迟灵瞳和她爱人合作设计的,借签翼翔的标志:一对张开的翅膀。从高空俯看,它像憩息的候鸟,当飞机入港,它立刻会张开双翼。那对翼是这次设计的亮点----自动收放的廊桥。”何熠风拿下眼镜,用手帕擦去上面的水汽。   印学文嘴巴张得像只青蛙。“熠风,你简直就是我的知音。”   “门口的路碑上有介绍,我刚好看到。印经理,天气寒冷,我们进候机楼喝点热饮。”他明显地看到画尘的眼睛倏地一亮,不觉弯起嘴角。   印学文忙不迭地点头,在前面领路。   邢程悄然从一边打量着何熠风,他想,这人和印学文不是一类,是有几份能耐。不过,有几份能耐的人,印学文尽管是自己是草包,却不屑理睬。显然,这人和印学文一样,有着肥沃的土壤。   土壤的不同,树的长势就不一样。在贫瘠的高原,一棵五十年的树,像低矮的灌木,而平原,特别是肥沃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四季分明,气候湿润,阳光充沛,五十年,足以让一粒普通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如果再是一粒优良的种子,那更是树干挺拨,枝繁叶茂。   这世界从来就无公平可言。   “邢总何故这么深沉?”印学文见邢程落了后,放慢脚步等着。   “没事,没事!”邢程小心掩饰自己的走神,忙跟上。   进了候机楼,尽管空气质量不太好,画尘还是深吸一口气。餐厅,咖啡馆分布着二楼,三楼,这个时段,里面挤满了人。印学文建议去他办公室喝咖啡,这时邢程的手机响了,说了声抱歉,走到十米外,背着众人接听电话。   其他人挑了座位,坐下等着。   一对空姐拉着小杆箱,列队迎面走来。齐声向印学文问候:印经理好!莺语燕啼,印学文作势地嗯了声,等到队伍走远,笑得眉飞色舞。“我这人最爱吃窝边草。因为我属虎,不属兔。”   任京翘起二郎腿,撇嘴,凑到画尘耳边:“虎只吃人,不吃草。蠢猪!”   画尘觉得任京今天有点怪,平时,他嘴巴没这么刻薄的,而且,他也会刻意和她拉开距离。   邢程的那个电话接得有点久,任京掏出手机,开始保卫萝卜,音量也不调。画尘听着那只顶着一头像没水冲洗的泡沫羊羊凄烈的嘶叫,起身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杯热茶,也不管隔了三四个座位外的几个人,塞给任京一杯。   任京道了声谢,放弃保卫,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像是冷。   “怎么了?”画尘问。   任京苦涩地笑笑,“我可能没多久就要辞职了。”   “去上海?”任京的女友在上海读研,明年该毕业了。   任京点点头,“现在这份工作,无论薪水还是福利,我都非常满意。到了上海,想找同样一份工作,我这资历不够。省个几年,在滨江买房买车,都不是件难事。我劝她来滨江,她死活不依,怎么说都是上海好。上海是好,金光闪闪。奶奶的,在上海,我就是一只蝼蚁。”   “再好好沟通?”画尘知道这话听着很苍白,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其实,在任京的心里,怕是千折百回,什么都想过了。   “除非掰!”任京一用力,一次性纸杯折了半边。   “别乱说,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你看,邢总比你年长,还单着呢!”   “他在等一个人。”   画尘差点呛着,“谁?”   “肯定不是你。”任京心情稍微好点,拿画尘打趣。   画尘脸一红,逞强道:“难说!”   “阮画尘,我可是提醒你了,别给自己添堵。好了,邢总来了,我们走吧!”他拿过画尘的纸杯,扔进垃圾筒。   印学文又卖弄起学问来,拿出一袋咖啡豆,说产自牙买加山海拨两千多米以上,阳光,风向,水汽都刚刚好,一年的产量只有几百斤。想想看,全球六十亿人,就几百斤咖啡豆,能喝到的不是皇室就是贵族。   受不了,小言里的情节,显示一个人的身份,不是喝名贵咖啡就是穿名牌服装。其实,咖啡的出身不太值得炫耀。发现它的是漫山遍野寻找草料的埃塞俄比亚山羊。那些制造了世界名牌咖啡的国家,几乎都长不出咖啡树,但这些国家靠卖咖啡大赚世界人民的钱。而那些给他们提供咖啡的国家也就是是地处“世界咖啡带”(北纬25度到南纬30度)的国家,却一个比一个穷。画尘摸摸耳朵,摸摸鼻子,嘴唇的动作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印学文却没错过,哼了声。   磨好咖啡,煮上,每人面前一小杯,室内确实芬香四溢。印学文夸张地直啧,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我没喝过超过五十元的咖啡,怕亵渎了它的神圣。”画尘把咖啡推给印学文。印学文看看画尘,偏过身和邢程说了个网上的段子。   “一个老婆问老公:你那个秘书来公司多久了?老公回答:两三年吧!长得怎么样?一般。工作能力呢?凑合!身材呢?还行!穿衣服呢?挺快的!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还在桌下跺着脚。   邢程实在做不到陪笑,却又无法发作,这玩笑明显开过了头,他愤怒地攥紧拳头。画尘到是平静,坐在对面的何熠风慢慢抬起眼,“你快吗?”他问的是林雪飞。   林雪飞回道:“比你慢半拍而已。”   印学文笑声像被谁半路抢劫了,戛然而止,他疏忽了在座的不是阮画尘一个秘书。一时间,不知怎么下台阶,很是难堪。   还是何熠风帮的忙。“印经理,我考虑了下,我接受关于翼翔航空杂志的委托,但有个要求,广告收入,我要分成百分之十。”语调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好狠啊,简直杀人不见血!印学文默算着,一年这是多少钱?   “这事不能印经理一个人说了算,得董事会开会决议。”邢程冷冷地开腔。   印学文最讨厌别人提他作不了主,涨红着一张脸,口沫纷飞:“邢总,银行可不是大爷,你们若质疑翼翔的还款能力,大可当初不要答应。我告诉你,翼翔现在今非昔比。而且不久以后,翼翔将与晟华联姻。”   这是一枚轻型炸弹,在印学文布置华丽的小会议室炸出满屋硝烟。如果这烟散出去,滨江上空将会出现一道绚丽的风景线。   晟华名下只有两大公司:晟华百货和晟华商业酒店。晟华百货,国内没几家,主要分布在几大经济发达的城市,面向的是高端消费层。而晟华商业酒店,走的是大众路线,遍布全国各地,甚至远达新疆、西藏下面僻远的小城,会员几十万。从品牌上,晟华没有翼翔这么响亮,但是,晟华雄厚的实力,翼翔也不敢轻视。如果这两家联姻,几乎滨江的大半个市场就被切割了。   见没人答话,印学文拍着胸脯,急了,“纵观滨江身家上亿的公司,除了我和晟小姐的年龄相当,其他没第二人选。只要我开口,晟茂谷绝对喜笑颜开。”   哦,十字原来还没一横。   邢程没听说晟茂谷有女儿,到是听说了其他的一些趣事。晟夫人是个大醋坛子,看晟茂谷看得很紧,几乎市面上能买到的监听工具,她全有。两人成天上演谍战剧。晟茂谷特迁就夫人,商场上的朋友一提这事,他就呵呵干笑。   仿佛看穿了邢程的疑惑,印学文说道:“晟小姐自小就出国,在国外读的书,明年回国。”   “漂亮么?”女人都是外貌协会的,画尘也不例外。   印学文咽了口口水,“这不重要。”   “万一她是大麻子,体重二百斤,作风豪放,怎么办?”画尘眨巴眨巴眼睛。   “她姓晟就行。”印学文咬牙切齿,很想上前撕了阮画尘。   “真可怜!”画尘自言自语,不知说谁。印学文听得刺耳,“空姐个个漂亮,有什么用,她们配得上我么?”   “有钱人连自己也当商品的。”啧!啧!   “你……”印学文腾地站起来,脖颈上的血管像要炸开了。   阿嚏,画尘又打了个喷嚏,手臂一挥,不小心把桌那袋牙买加咖啡豆给碰翻了。骨碌碌,滚了一地。画尘踩了两粒,差点摔倒。“印经理,怎么办?”画尘从眼帘下方偷看印学文,怯生生地问。   邢程和何熠风仿佛没看到这一幕,专注地品尝面前的咖啡。心中都在想:得罪谁,千万都别得罪女人!   印学文打落牙齿和血吞,能怎么办,只是几粒豆,可这是很贵的豆子,有钱都买不着,他好不容易才找了点。但说来说去还是个喝的东西,能和个小秘书翻脸不成。何况邢程和何熠风都在,他装也要装得云淡风轻。   “邢总,航站楼也看过了,不敢耽误你宝贵时间,有事我们再联络。”其实,他只想说一个字:滚!   邢程没有动弹,他担心印学文头脑发热,会答应何熠风广告分成的事。翼翔十二亿的预算里,航空杂志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虽然他很不情愿留下,但他向来是工作第一,心情第二。   任京把画尘带出了会议室。   任京觉得自己该对画尘刮目相看了。受荀念玉的影响,他觉着画尘凭后门进荣发,什么本事都没有,确实是只粗瓷花瓶。没想到,挺有个性。   画尘真冻了,喝了两杯热茶,也止不住鼻水。“干吗用那种研究小白鼠似的眼神看我?”   “你挺有胆的,敢那么刺印学文。”任京又给画尘买了杯热橙汁。   画尘嫌烫,两只手换着拿,呼呼地吹着气。“也不是刺,就是气不过。‘富二代’怎么成了一个贬义词,他就是罪恶根源之一。”   任京斜视着画尘,两臂交插,围着走了两圈。“怎么听着你像是愤愤不平,莫非你也是富二代?”   画尘慢腾腾地喝了口果汁,“真是富二代,还被人这样欺负。”   任京笑,指指画尘手腕上戴的一只表,“几毛钱?”   画尘举了下手。“五十块的地摊货。”   “别这么小心,我不会绑你票的。”任京早就注意这只披着地摊货外衣的电子表,实际上是最新款的Opus8----电子表的外观,机械表的“心”,全世界限量发行。   画尘手一抖,果汁泼上外衣,胸口很快印上一块黄斑。她急忙跑去洗手间,用纸巾洗了又洗,黄斑才浅了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眼露惊恐,嘴唇直抖。她慌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着雪白的瓷砖,心,慢慢地平静。出来时,何熠风和林雪飞都站在会议室外,任京不在。她四下寻找,林雪飞说,邢程召唤他有事,让她搭他们的车回市区。   画尘看看外面,雾更浓了,一会,机场高速说不定会关闭。她点点头,和他们一块去了停车场。上车时,何熠风想起一件事,要林雪飞去收集各大航空公司的几期航空杂志,问问旅客的意见,晚上写份报告。   林雪飞愣住,这怕是一会半会结束不了。   “你就搭印经理的车吧,我自己开车。”何熠风接过林雪飞手中的车钥匙。   林雪飞看看何熠风,看看画尘,脑中灵光一闪,讶然的表情僵在半空中。不会吧?!   车速不过三十码,开一会,停一会,前面时不时出现点小状况,车堵得实实的。画尘抱着盒面纸,不住吸着鼻水。何熠风也不着急,开着收音机,听着音乐。   平时二十分钟的路程,两人足足走了一小时。市区灯光密集,穿透重重浓雾,视线好转了点。在一个十字路口,画尘想起了那只U盘。   “在我公寓里。你要?”何熠风语气隐约有点紧绷。   “你如果不回办公室,我跟你回去拿。哦,你住哪?”   “憩园!”   “我家和你一个方向。”鼻子塞住,画尘呼吸不太畅通,讲话时,鼻音很重。   “行!”   画尘对憩园很熟,说有一个朋友也住在这里。“呶,就那幢!”她指着挨着大门的一幢楼。   憩园都是多层建筑,最高不超过四层,所以不用电梯。何熠风住三楼,打开门,不是一般的乱。客厅里到处都是贴着航空标签的纸箱,有的还没拆封。“行李前两天刚到,我还没腾出时间整理。”何熠风微微窘然,越过纸箱,走进书房。那里算是屋内看上去稍微整洁的地方。   画尘没吱声,她的注意力被一只打开的箱子吸收住了,那里面是一箱光碟,按门别类地做好标记,是《世界地理频道》《探索频道》近五年制作的纪录片。国内虽然开通了数字电视,但引进的节目有限。这里面,有许多画尘都没看过。   何熠风走出书房,就看见画尘坐在地板上,腿上放了一叠,手上抱了一叠。“这些,能不能借我?不,送我!我要这些,那些也要。这箱我都要。”她熊抱住纸箱,那神情像是你不送,我就不松手。   “我以为你想要这个?”何熠风晃晃手里一只礼盒。   画尘跳起来,“给我的吗?”   “Happy Near!”何熠风轻声说道。   画尘咯咯笑,“谢谢!我可以拆么?”   何熠风点头。   五秒钟后,客厅里响起画尘欢快的叫声。《廊桥遗梦》1993年的初版,还有作者沃勒的亲笔签名。“你怎么找到的?我太高兴了。”这是画尘梦寐以求却不敢去想会不会实现的礼物。九三年,她还不识字呢。自从初中看过《廊桥遗梦》,她就疯狂喜欢上了和廊桥有关的一切。   欢喜着,欢喜着,画尘觉得有点不对头。新年到了,是对的,送礼物也是对的,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东西,令人不安。这本书已是绝版,不是拿了钱上街去买就能买到。必然是花了心思去找,然后,特地回滨江,送给她。真的应了简斐然的话,他为她回滨江?   心,突突地加了速。   “我是到了美国不久,在旧货市场看到这本书,只花了两美元。”何熠风没有跳到她的提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滨江?”   “我不知道。”   “如果遇不到我,这书就送给别人了?”何熠风从来不看风花雪月的小说,陪她看部文艺片,有如煎熬。   “没有意外的话,我差不多能活到八十岁。我去美国时,是二十三岁。五十七年,地球再大,我们总能遇上一面的。”   何熠风式的答案,实事求是,从不添枝加叶,却掷地有声。   无由地,像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吹开百花,吹绿河岸。心中也有一点点异样,仿佛羽毛轻轻掠过,似有若无,却又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丝丝暖意。只是她想,他对她是好,但那不是喜欢,更不是爱,更多的像是责任,使命!   “我好像又欠你一次。”她低下头去,摩搓着1993年的纸质,不太滑润,被时间打磨得粗糙了。   “你也送我一份新年礼物,我们就扯平了。”何熠风正经八百地建议。   “我明天去买给你。”画尘羞惭,她想都没往这方面想。   “不要那么刻意,你在包里翻翻,一包纸巾也可以。”   画尘像是有点为难,咬了咬唇,不过,还是拉开了包。那只像湖水蓝的礼盒还在。“原来你想给我个意外惊喜。没关系,我当没看见,走时,你悄悄搁在玄关那。”这一刻,何熠风心里咯噔了下,血液流得飞快。   画尘脸红了,窘的!“拆吧,看看喜不喜欢?”唉!逛遍晟华百货三层楼,腿都细了,才买到这支笔。在包包里又搁了一周,最终,没机会,也没勇气送给邢程。现在作为何熠风的新年礼物,也算不委屈。   喜欢的,镀金的水笔,签字用正合适。何熠风看了又看,珍惜地放进贴身的口袋。“我们先去吃晚饭,这只箱子,我改天送你家去。你手机号给我。”   他一笔一划地在屏幕上写下画尘的名字,心满意足。   “我请你!”那一箱子的碟,让画尘如获至宝,她要好好地感谢何熠风。   何熠风没反对,只是说:“我不想再吃西点。”   画尘吐吐舌,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去吃火锅,很时新的有机火锅。锅底清淡,每一种食材都是来自农场的有机食材,吃起来后韵十足。其中一道豆腐,完全手工制作,吃起来豆味浓郁,嘴里甚至会有微微回甜。作为调料的酱汁,也是纯自家制作。   “这家老板有个占地五百余亩的有机生态农场,筹建之初,因为土质问题,老板将整个土壤表层剥去了一翅,这才逐步建立现在的生态系统。农场的产品不仅供应这家店,还出口日本呢!”画尘是个万事通,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   何熠风环顾下四周,用餐的人谈吐举止皆不俗,也有带着孩子来吃的父母。孩子对有机无感,嘟着嘴,说想吃肯德基。“像这样有特色的店,滨江多吗?”   画尘鼻尖上密密地渗出一层汗,脸被火锅熏得红红的。“很多,荣发的午餐要多难吃有多吃,我经常偷着溜出来觅食。以后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一家家的吃!”   还像以前……除了学习,他们的生活里只有彼此。何熠风夹了一筷碧绿的菠菜,细细咀嚼,甘甜满津。   如果问何熠风有没什么疑惑,有的,画尘不问他分开的这几年,经历过什么,遇到过什么人,过得快不快乐。她不想知道,而他非常想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   吃完出来,在收银台前,何熠风抓住画尘拿钱包的手,递上自己的卡。收银员是老板娘,送上一瓶自制的专配海鲜吃的香柠酱,说欢迎下次光临,最后告诉两人,已经有人买单了。   谁?   “你好!”   画尘回过头,看着笑吟吟打招呼的丰韵女子,想起是在华兴酒店停车场见过一面,叫马岚。“不要介意,你是邢程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约都约不到,请给我个机会。”   真是会讲话,付了钱还这么客气,画尘不好拒绝,只得道谢。   何熠风点了下头,接过画尘的包包,在一边安静地站着。   “那天,我一晚都没睡好,担心邢程,宝宝又闹。”   宝宝?难道她是于行长的……   “是的,于行长是我公公,我和邢程是同学。你没给我回电话。”马岚笑着提醒。   画尘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邢程很清醒,她认为应该回电话的人是他。她模糊地笑了笑,不作解释。   “男朋友呀,晚餐约会?”马岚挑起眉头,看了眼何熠风。   “不是!”两人同时否认。   “不是男朋友。”画尘加了一句。   “是老公!”何熠风补了一句。   啥?画尘和马岚,共四只眼,全瞪出了眼眶。   “开玩笑。”何熠风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画尘差点犯心脏病。“开玩笑,要配上表情的。你简直像在宣布宪法。”   “这样才有笑点。”   “我笑点很高的。”   “下次我会改善。”   “不要有下次,我对红尘很留恋,会被你给吓死。”   马岚含笑看着两人斗嘴,默默转身离开。   这个晚上,何熠风没有熬夜,早早上了床。只留了床头柜上一盏小台灯,他打开《风景之下,心情之上》。   书一共十二章,以月份作为章节名,他直接翻到十二月。   “十二月一到,街上的每个橱窗,每棵树,每个人,似乎都在告诉你,圣诞节快到了。其实,中国人并不了解圣诞节的真正意义,只是随着商家的炒作而起哄。十二月,我记起的是一个隆重的节气:冬至。这一天,白天最短,夜晚最长。南方人会吃汤圆,北方人则吃水饺。我对节气很着迷,植物的生长,渔季的时序,鸟儿的留与候,气温的变化,都与之有关。很多人喜欢在冬天选择去热带岛屿度假,我觉得那是躲避四季。每一季的风景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一旦错过,便是一季。多么遗憾!我不爱热带岛屿,那里适合情侣去。有爱情作主线,风景只是衬托。那些沾染上商业气息的景点,他们能坦然接受,而我会心疼,会失望。冬天,我喜欢窝在家里。抱着胖乎乎的热水袋,趿着毛茸茸的拖鞋,穿厚厚的家居装,站在阳台上看星星。冬夜的天空最洁净,像洗过一般,星星也被擦亮了。如果下雪,拿上岩井俊二的《情书》,在柔和的灯光下阅读。那个故事很淡,多看几页,少看几行,没关系。困了,就熄灯,睡吧!”   他躺下,把书放在枕头边,熄了灯,翻个身,睡了!   这个晚上,马岚把孩子哄睡之后,陪婆婆看了会电视剧。丈夫去了迪拜,五天后回来。迪拜是沙漠里的绿洲,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城堡。那里有黄金筑成的酒店,景色迷奇,美酒佳肴,是人间仙境。   要不是孩子小,我就带你一起来了。丈夫在电话里说。   她相信这是一句真话。前年的三八节,妇联和电视台联合举办演讲比赛,她代表环保局参加,拿了个银奖。这次活动的赞助商就是丈夫的公司,给她颁奖的人是丈夫。他不说一见钟情,而是说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听着浪漫,一见如故,觉着温馨。   她是个现实的人,被温馨感动了。   丈夫非常认真,认识一个月后,就带她回家见父母。半年后,两人订婚。一年后,两人结婚。两年后,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丈夫虽然自小在优裕的环境长大,却没沾染上任何不良习气。性格平和,待人真诚。疼爱她,尊重她的家人。   她是这么的幸运,她是这么的幸福。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说。   日子应该过得非常舒心……她苦笑。现在的这一切,是她以“抛弃”邢程的代价换来的。午夜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抹,一掌的泪水。   电视剧终于到了尾声,婆婆打着呵欠进屋睡觉去了。她关了电视,查看了下门锁,   走向阳台。   能见度不过五十米,对面的楼房模糊一团,楼下的路灯艰难地在雾中撑起一片光辉。她站了会,鼓起勇气拨了邢程的号码。   邢程并没有和她交换号码,宝宝周岁那天,她给阮画尘留了手机号,实际上是给邢程的。她知道他的酒量,不会醉到不省人事。但邢程没有打来。自从分手,他们就无联系过。   在周岁的酒席上,看见邢程,她挺意外的。不过,邢程看上去很好。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夸奖孩子,和丈夫,公公婆婆寒暄。要不是邢程喝成那样,她以为那是真的。   邢程仍不能释怀她对他的“伤害”么?   “你好,马科长。”邢程的声音和外面的寒雾一样的冷。   他记下她的号码……这个发现让马岚整个人颤抖起来,让她瞬间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和邢程相恋的过去,她任性地说道:“如果你再叫一声马科长,我就把这手机给砸了。”   那边沉默如山。   “我晚上吃饭时遇到了阮画尘。”马岚不想让山压得自己不能呼吸。   邢程笑了,嘲讽的。“据说一个女人最得意的事,就是嫁得不错,而初恋男友又终生未娶。”   “我……不会这般无耻。”喉间一窒,马岚连忙仰起脸,把夺眶的泪水生生咽了回去。   “那你干吗说起阮画尘,不是想打听我和她的关系?”   “她有男朋友,我看见了。”   邢程又沉默。   今天下午和晚上,邢程都不太顺利。印学文完全拒绝沟通,不管他是迂回还是直接。回市区时,机场高速关毕。任京不知找的哪条小道,坑坑洼洼,龟速。两人又冷又饿,找了家小饭馆,喝了点酒,四肢才缓了过来。   酒瓶见了底,任京舌头打结,半醉半醒问他对画尘了解多少。   画尘来荣发,宋思远之前没透露半点风声。宋思远飘了句,说二十七楼差个秘书,明天来报到。这很不合规矩,荣发招人,都得经过三道关。先是笔试,然后中层面试,最后他们高层定夺。如果预先为某个人保留某个位置,那也是暗箱操作,程序一样走的。   画尘是个例。认识画尘后邢程才明白,画尘是真不能参加笔试,除了能把自己的名字写正确,那张专业性特强的考题,估计得缴白卷。   他也曾好奇地试探过人事部长,问画尘的来头。人事部长是精明人,笑得滴水不漏。这不都是你们三个头拿主张的事,邢总你消遣我!   他闻弦歌知雅意,就此打住。   杭副总私下猜测,会不会是宋思远偷养的外室?他直接否定,宋思远和画尘相处的模式没有一丝暧昧,画尘也从不恃宠而娇。   后来,宋思远自己说了,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爸妈在外地工作,他帮着照顾两年。也就是,迟早画尘是要走的,在这只是过渡。   一切疑惑都解开了。   怎么突然对阮秘书好奇起来,不会动什么坏念头吧?你可是有主的人,当心有报应。邢程开玩笑地对任京说。   任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我家那位可是野蛮女友,再说,阮秘书也不是我这样的人高攀得上的。宋总的亲戚怎会是等闲之辈?   他一怔,就失了神。   见他久不说话,马岚以为他不相信,具体描述道:“是个戴眼镜的英俊男人,气质偏冷。”   何熠风?邢程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可能么,画尘看着自己时,眼中荡漾的迷恋清澈如镜。难道是何熠风为上次头条报道的事向画尘道歉,不然他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谢谢你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在冬夜的十一点。”   这句话成功击中了马岚,她哽咽了。“邢程你就有本事欺负我。你只是想认定我抛弃你,从而成就你的高尚。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结婚了,真的会过得开心吗?”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然后一片死寂。   马岚的口才一向比他强,很擅于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如同一个高个子总是用坐下来帮助矮个子找到高度。   他恨她的自圆其说,更恨自己居然认为她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这个事实让他的心如刀剜般疼痛。   其实,他对马岚的爱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或者讲,和她一起,根本无关爱,而是适合。   他们是同乡,一起从乡初中考入县中,又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家中都是世代务劳,两人都是家中老大,他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下面是两个妹妹。   在五彩斑澜的城市里,他们只有在彼此面前,才无须隐藏着自己的卑微,才能高高地抬起头,用力呼吸。   他的外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也曾有女生主动向他示好。那种如镜花水月的爱情,更加衬托他骨子里寒酸的丑陋,令他十分恐惧。   他们同时放弃了保研。为了他们的学业,家中已经倾其所有。接下来,应该他们为家中作出贡献。   毕业前,她说,我俩,一个进企业,一个进机关,这样子安全。机关工资不高,但稳妥。企业薪水高,却有风险。   即使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街上人无二样,但是行走在喧嚣的街头,他们仍有着忐忑的不安全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这座城市驱逐出境。而为了将自己融入进来,他们历尽了艰辛。   他考进了农业银行,她考入了环保局,一如设想。他们的一生是透明的,先租房,经济好一点时,想办法买套二手房,然后,把弟妹们带进城里,或者上学,或者找份工作。爸妈身体好,是他们的福份。如果不太好,还得挤出一笔让他们养老看病的钱。   这样的日子,不叫生活,而叫活着。   没去想过别的,这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但直行的火车也有脱轨的时候,四季有时也会反常,日子出现了插曲----马岚遇见了一位官二代。   官二代爱她,疯狂的,真挚的。而爱可以掩盖一切“丑陋”,可以包容一切,直接为她的素年绣上繁花。   马岚向他提出分手。   他惊恐,很奇怪,不是撕心裂肺。他以为他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像绳索般,生死都绞在一起,永远不会弃对方而去。   可他无权阻止马岚,官二代能在顷刻之间,把他们三十年都有可能完成不了的目标实现。换作他,也会这般做。   他一开始在农行下面的支行工作,两人分居两地,他说等调回市里再结婚。调回市里,又没房。有了房,他去了北京培训。就这么一拖再拖,两人的岁数都不小了。午夜独坐,细想,自己的潜意识里是藏着一些念头的,他也渴望有这样一个契机,让他挣脱命运的恶性循环。   他和马岚真的很像,很像!   马岚抱着他,哭得像生离死别。她说,婚姻好比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我们没有选择,而第二次,我们以为我们没得选择,实际上,我们忽视了,我们已强大,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挑一块肥沃的土壤。邢程,给你一块肥沃的土壤,你可以长成一棵茁壮的大树,让森林里其他的树木都对你仰目。别随意糟蹋你的人生。   他看过舒意的《在这里,长成一棵树》,是印学文硬塞给他的。看看吧,人,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最美的时光在路上。你忙,就让灵魂去旅行吧!听印学文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很诡异。   看了几页,他讨厌上了这个作者。在他的笔下,越发对照出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趣。邢程当然旅行过,荣发每年都有安排。有时出去开会,会议都安排在名胜风景区。他从来没有注意那些美景,他随时都在接听客户的电话,随时都在想着接下来的工作。   他还是把舒意的书硬着头皮看完了,那是为了印学文。书里的内容,他差不多都忘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在西藏的一个湖边,远处是雪山,连接湖与雪山之间的是草地与花海,对岸,金黄的青稞如江水般在阳光下涌动。舒意写道:不走了,就在这里,长成一棵树。宁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地欢喜。   舒意的这棵树,完完全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若长成一棵树,就长在高峰上,云端里,那将是一道最炫目的风景。他发誓。   和马岚分开后,慢慢的,他平静了。只是,偶尔有点失落。从那时起,他不再束缚于眼前的小世界,他看到了远方。 第四章/风过之后   风过之后   即使只是这瞬间的停顿和踟蹰   想必也包含了 许多   我自己也无法辨识的理由   ----席慕蓉   第二天上班,邢程有些心不在焉,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音。二十七楼,一般是荀念玉来得最早,画尘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差五分就九点了,他还没听到画尘的声音。   宋思远今天从香港回来,下午照例要开个会,邢程稍微准备了下要汇报的内容。尽管不会照着稿子念,但心里有了谱,汇报起来行云如水。这是让杭副总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   马岚和任京的话,昨天晚上走马灯似的轮番在他脑中闪现,他凭空多了点烦躁。起了床,就迫切地想看到画尘。看到后,要问什么,干什么,他没去想。再一次看了下手表,画尘今天迟到了。他记得她昨天在机场打了好几次喷嚏,感冒了,请假了?   拿起电话,正要向人事部询问。   阿嚏-----声音来自电梯口。   不一会,门口多了张脸,鼻头红红的,看着他,抿嘴一笑,像朵含苞的花,在春日微风中,扑扑地绽放。   他的心突地一动。不是心动,是风动!   小小的一个银行副总,看似一块稳固的踏脚石,一不小心,踩个空,就落到水里了。任京讲得不错,阮画尘家境优裕,又有宋思远这层关系,谁和她在一起,就搭上荣发的高速列车。但列车再快,下了车,他还只是一个旅客,哪怕身份尊贵。他现在贪心了,想要一列专车,速度是光速,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可是,就这么抽刀斩断画尘对他的迷恋,让画尘投入别的男人怀抱,他又不太甘心。万一遇不到比画尘更好的呢?   以前没生出这样的念头,那是他的骄傲。一个优秀的上司,和下属演绎出办公室恋情,听着浪漫,形象却不光彩,另一个原因,是他与画尘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   不,他不能让画尘对他死心,他要给她一丝希望,缥缈的,虚无的,但主动权交给画尘,使自己成为被动的一方。这样,他进也可以,退也自然。   想到这,邢程亲切地点了下头,说:“早!”   画尘不好意思地走进来,“吃了颗感冒药,我睡过头了。”   “好点没?”   “嗯!邢总,昨天印经理没有因为咖啡豆迁怒于你吧!”   “印经理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把这种小事放心上!”画尘肯定是记恨印学文讲的那个“秘书”段子,到底单纯,因为单纯,血冲头脑,立马就做了蠢事。画尘那个手法只是小儿科,何熠风才真的把印学文将住,特别那个百分之十的分成。   莫非……何熠风是为画尘出气?邢程神经倏地绷住。   画尘放下心,“那就好,我做事去啦!”   邢程拿起笔,轻轻说了句:“多喝点水!”他是和蔼的上司,平常也会这样关心下属,只是此时话中多了点不同,仿佛很是不舍。   画尘是敏感的人,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他的目光充斥着深邃,关心,真诚,却又不多带一丝暧昧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但无力抵挡。   平静的湖面“咚”扔进了一枚石子,力度不大,却已是满湖涟漪。   邢程对这一切很满意,他专注地开始工作。后天就是新年,这两天是银行最忙碌的时候,营业大厅的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龙。也没察觉过了多长时间,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发觉午饭时间到了。   他走出去,走廊上很安静。“怎么只有你?”他问呆坐在电脑前的画尘。   画尘腾地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娇羞的目光满屋乱蹿。“他们……出去有事了。”   这是他的安排,另外,杭副总早晨也要去参加个活动,二十七楼只有他和画尘。“那去吃饭吧!”   “我马上就去。”画尘胸闷,盗汗,快不能呼吸了,她抓住桌沿撑住自己。   邢程笑了笑,走开。   画尘关了电脑,抓了包准备出门。桌上的内线座机响了,又是邢程,让她等个两分钟。不一会,邢程端着两个餐盘下来。“天气冷,别出去了,将就吃点,下午事情多。”   热腾腾的饭香,温柔从容的笑容,画尘陡地愕住,这是幻觉?   他把画尘的办公桌作了餐桌,用一次性纸杯倒满热水,烫了烫筷子,又抽了两张纸巾,一同递给画尘。他明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却非常熟稔,仿佛每天都做。   他当然看出画尘很紧张,于是,他故意说些出差时的笑话给画尘听。慢慢,画尘放松下来。“不吃鱼?”他看到画尘没动鱼,生菜也拨在一边。   画尘头都埋进餐盘里了,“我吃鱼容易被刺到。”   他抬抬眉,把鱼夹过来,头和尾留给自己,鱼肚剔去刺,又夹回给她。“这个我是熟练工。小的时候吃鱼,怕弟弟妹妹刺到,都是我剔刺。生菜也不吃?”   “你有弟弟妹妹?”画尘像听到了一个大新闻。和她差不多大的同龄人里,除了双胞胎,一般都是独生子女。   “弟弟比我小三岁,妹妹比我小五岁。他们差不多是我带大的。他们都结婚有了孩子。”都是两个。邢程脸上挂着笑,心中却像嚼着一片黄连,苦不堪言。父母这辈,没读过书,思想落后,认为多子多福。弟弟和妹妹,好不容易读了个五年制大专,现在外地打工,早早就结婚,大的孩子已上小学。   哥,早养儿子早得力,我们不像你那么有出息,差不多能过日子就行。弟弟这样调侃他。   他无言地看着弟弟,可以想象弟弟以后的日子,不过是踩着父亲的踪迹,又一个轮回。所谓的要求不高,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放任散漫的借口。而他也习惯了他们的借口。上学找他,结婚找他,生孩子还找他。大事小事,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不管他忙不忙。隔得远,就是一通电话,离得近,人直接过来。说完事,他们就什么都不管了,一切有他。他是他们的天,他们结实的保垒。   邢程不止一次想对他们吼叫,咆哮,他这方天空很窄,并不是无边无际。他们巴巴地往那一站,全幅身心依赖的样,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抬起眼,发现画尘眼眶湿湿的。“怎么了?”   励志青年,孝顺的儿子,敬重的大哥。邢程的形象在画尘心中越发清正直、高大。“我一直都羡慕这样的大家庭,也许有些生活的小烦恼,可是每一天都过得非常温馨。”   邢程脸上挂着笑,心却冷冷地,轻蔑地哼了声。真是纯蠢,她大概是把这一切当故事了。她只看到故事的精彩,却不谙其中的无奈与辛酸。 不过,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有故事的男人,沧桑,神秘,成熟,才能牢牢攥住女人的视线。   “羡慕呀,这可是件好事。”他把画尘的生菜吃了,还替她吃掉了一半的饭。“你吃太少了,真是娇气,以后,你男朋友肯定很辛苦。”   画尘再一次凌乱,两颊绯红,汤泼了一桌。   快一年了,她远远地看邢程,悄悄地打量邢程,偷偷地想邢程,暗暗试探邢程,突然的,一下子,距离拉近,那层面纱掀开半面,眼前这张放大的面容,一呼一吸之间的温热气息,她害羞,她惊喜,她有点……怯步,有些茫然。   他真的喜欢上她了么?如果是,他喜欢她哪一点呢?会不会只是喜欢,却被她夸张成了爱?   辗转反侧,坐立不安,浑然不觉时光的奔流,但还是欢喜盖过一切。荀念玉进办公室时,就看到画尘倚在窗边,一脸傻笑,空气中飘浮着异常的粒子。她嗅了嗅鼻子,斜视着画尘,问道:“小餐厅的红烧鱼,师傅还放那么多辣椒?”   呃?画尘没听懂,回过头看她,她打开电脑,表情冰寒,脸上写着“别烦我”。   下午的会议是四点开始的,放在小会议室,各个部门的部长都来参加。   再看到邢程,画尘多少有点不自在,邢程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笑,不多一份,不少一份。画尘捏着笔,不知自己是该想浅点,还是想深点。   宋思远的这个圣诞节像是过得不太开心,脸色阴阴的,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大眼袋。部长们汇报工作时都小心斟酌着语句,生怕撞上枪眼。杭副总提了个建议,让宋思远来了点精神。   滨江的旅游业日趋发达,收入适中的家庭一年都会安排一次长途旅游或两次短途旅游,荣发可以针对这个现象,和各大旅行社合作,提供小额的旅行贷款。“那些国有银行墨守成规,不屑于这样的蝇头小利。确实是小利,但机动灵活,安全度高,最重要的是市场庞大。”杭副总抚了抚领带,风度翩翩地笑笑,坐下时,朝荀念玉看了一眼。   荀念玉短促地弯了下嘴角,又板起一张精英脸。   任京坐在画尘身边,悄声说道:“猫腻呀,猫腻呀!”   画尘刚刚走神了,没发现那一幕,以为任京说自己,脸腾地烧得通红。   宋思远让杭副总和信贷部尽快测算出一套方案,如果可行,过了新年就投放市场。民办银行的特点就是机动灵活,不拘一格。   邢程不动声色地坐着,心中却很不是滋味。他年纪比杭副总小不少,这些新潮的思路,应该他先想到。这一阵,是不是杂念太多?他深刻反省。   会议结束,宋思远让二十七楼的又留了会。“太太准备的,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新年快乐!”他拿出五份大小不一的礼盒,每份都有一张带有香气的粉色小贺卡,上面写着新年祝语和各人的名字。   杭副总和邢程各是一支金笔,任京是条领带,荀念玉是香水,画尘是一张黑胶唱片。   众人礼貌地向宋思远表示感谢,顺便问宋太太好。宋思远摆摆手,接着,又拿出一张金色的请柬。“腊月十六的晚上,晟华在酒店举办年会,邀请我们二十七楼一同参加。阮秘书,你也在名单里面。”他特地看了看画尘。   任京暗暗惊了下,好大的面子哦!晟华的年会在商界那是出了名的,不仅可以享受到一流的美食,而且每次的奖品都是目前最先进的电子产品,价格不菲。凡是邀请去的来宾,没有抽到奖,都会赠送一张晟华百货九折的会员卡。对于其他商场,九折算不上是很大的优惠,可是在晟华百货,那就了不得了。在滨江,能够参加一次晟华百货的年会,那是莫大的荣幸。   “今天是不是觉得满天阳光?”回到办公室,任京仍喜不自胜。   荀念玉瞪着手上的香水,名字很诡异,叫“鸦片”。   任京探过头来,说道:“据说这种香水能够随着温度的升降而变化味道,晚宴的时候尤其合适,所以成为时尚女子的新宠。”   “我有那么多晚宴需要出席吗?”荀念玉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只有老女人才会涂香水。”   “啊,你若不喜欢给我好了。”正好可以哄哄生气中的女友。   荀念玉当真扔了过来,到让任京难堪了,悻悻笑着:“别,这是宋太太送你的,我可不夺人所爱。”   荀念玉坐下,翻开桌上的卷宗,“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稀罕。”   任京端详着香水盒,眼睛眨个不停。   “真正值钱的是那张黑胶唱片,大卫—鲍伊,2012年推出四十周年的纪念版,英国黑胶唱片发行冠军,一张难求。”荀念玉愤愤地朝阮画尘的办公室看了看。“我们这些,就货架上一撸,并不用心。”   任京嘴巴张了张,忙扭过头,走廊上很安静,画尘大概还在会议室里整理会议纪录。   路灯都亮起时,画尘走出银行大门。她仍没有开车,公车站上等车的人,每个人都缩着脖子,搓着手。天气太冷了,冷得不敢相信这座城市叫“滨江”。抬起头,可以清晰地看到邢程的办公室,里面亮着灯。   今晚,他们都要留下加班。新年,邢程还要代替宋思远飞去海南开个亚洲金融会议。   她故意装着有东西丢在会议室,折身回头,那样可以经过邢程办公室,正好听到宋思远和邢程的对话。   他们谈的是翼翔航空杂志的事,邢程几次提到了何熠风。宋思远不以为意,印泽于是给了印学文部分权力,但不会真正放手。大事上,还是印泽于来定夺。所以这事根本不要担心。   邢程淡笑,那是我多虑了。   宋思远安慰道,不,对印学文还是要多个心眼,冷不丁,他就会做出混事。这么大一笔贷款,要谨慎又谨慎,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从会议室过来,宋思远已经走了,邢程站在办公室门前,仿佛在等她。她不由面孔一阵阵发烫。   邢程请她订机票和酒店,那些一般是后勤处的工作。他这样做,是想让她知道他的具体行程,以便于她和他联系?画尘脑中像一张彩色地图,标记模糊,什么都辨不清。   “你瞧,新年本来由你来安排,现在全乱套了。我会给你买礼物的。”邢程笑道,像是开着玩笑,又像很是无奈。   画尘摇着头:“没关系,没关系。”   “对于我来说,关系很大。”   画尘愣愣地看着邢程,一时间不能适应他突然的郑重。   “真是个傻丫头,我忙去啦!”邢程朗声大笑,闭了下眼。屋内开着空调,怕暖气泄出,他缓缓关上房门。   画尘木头似的立在走廊上,心失了序,一会儿狂跳,一会儿停摆。   暮色里,公车颤微微地靠站了。   树上落下一片叶。没有风,叶子也会掉落,这是生命的伦常。   傍晚去超市,是画尘固定的一个节目,如果这天没有别的事件,类似于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其实她什么也不买,只是感受超市里那暖融融的氛围。新年前后的超市,是最热闹拥挤的。入口处竖着一个倒计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6”字,一月六日这天,所有商品一律五折。   收银台对面有一排卡车座,供应茶点和小吃。画尘要一杯茉莉,嗅着花香,看购物的人群。节俭过日的家庭主妇们,推着车,细心地观察着货架上的商品,看得多,买得少。年轻夫妇,则是看中什么拿什么,购物车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孩子最欢腾,把超市当成了游乐场,玩起了碰碰车。有几位打工模样的夫妇,表情很矛盾,拿起这个,看看价格,放下,犹豫一会,咬咬牙,又拿起。   就是这样的矛盾,画尘也觉得是种幸福。   提着货品,吃一碗热热的汤面,他们应该就会赶往车站,踏上回家的列车。   画尘从不在冬天安排旅程,有天气的缘故,也是她不好意思和回家过年的人们抢一席座位。   有个作家说过,春运是一场温情的戏,能参与其中是件幸运的事,说明你有牵挂,说明你还有故乡。   妈妈的电话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打来,问工作顺利不顺利,问同事好不好相处,问有没准时吃饭,问最近有没有交到投缘的好朋友。   画尘逐一回答每个问题,不然她妈妈会十万火急追杀而来,接着可能是通宵审讯。   在滨江,画尘没有朋友,稍微可以聊天的,不计较交情深浅的,也没有。这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问题。   画尘习惯了,如果可以,她宁愿与陌生人说话。   “嗨,画尘!”左肩轻轻落下一只手,指尖修长,涂着紫色的蔻丹。   画尘抬起头,对着明艳的女子笑了笑。错了,其实有一个不错的忘年交。   女子是个阅尽风景的女子,领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这样的瘦不贫瘠,而是错落有致。暖色的灯光铺满了她的脸,妆容毫无瑕疵,唯有脖子上几道皱褶泄露了她的年龄。   画尘叫她秋琪。   秋琪年轻时是市歌舞团的台柱,大型舞蹈都是她领舞,有一年,春节联欢晚会选拨歌舞类节目,歌舞团的《春来江南》被选中。不幸的情节有时是相似的,在最后一次彩排中,秋琪一个高跳,落地时没站好,摔下舞台,盆骨碎裂,她失去了一个做舞蹈演员的资格,也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不知她有没有埋怨上天的不公,再见到她时,她很宁静。她创建了“金舞鞋”培训中心,专门教习国标舞,肚皮舞,还有瑜伽。另外,她还有一个小咖啡屋,店名叫“觅……”。   她至今未婚。   这样的年纪,未婚的理由无非是两种,喜欢的男人娶了别人,或者是挚恋的男人已经是别人的老公。   岁月经不住拖沓,转瞬,青春已逝。   没有结婚的女子,都是尊贵的小姐,不需用出生年月来排出姐姐妹妹的行列。女人的年龄是脆弱的伤痕,轻易别去触碰。直呼其名就好。   秋琪也住在憩园,那天晚上,画尘指给何熠风看的就是她家。秋琪算是滨江励志型的名人。   画尘有时会去“金舞鞋”练瑜伽。瑜伽馆的环境非常讲究,对着山,空气清鲜,馆内是日式布置。兴致来时,应学员们的盛情,画尘会跳一段芭蕾。练了十年,功底很深,至今没丢多少。渐渐的,也有了一些粉丝。秋琪顺应办了个芭蕾舞兴趣班,她找画尘商量,让她有空来帮着指导指导学员。   秋琪打奶泡的技术很高,调煮咖啡的知识丰富。跳完舞,冲凉出来,画尘会到“觅”坐坐,秋琪总会端出自己冲调的咖啡跟淋上焦糖的心形热松饼放在她面前。店里一般没有音乐,但会点一柱檀香。   “你来逛超市?”画尘觉得好玩,秋琪的气质绝对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飘逸。   秋琪在她对面坐下,招手要了杯拿铁,手指焦躁地叩着桌面。她烟瘾上来了,但她从不在公众场合抽烟。“你不会认为我不吃饭不上厕所吧?”   “是呀!”画尘大笑,听到手机有短信进来的声音,她没有着急去看。能有谁呢,无非是年底的一些垃圾促销短信。   秋琪戴着珍珠耳钉,随着说话的节奏,发出皎白的光泽,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画尘的脸,偶尔目光会移开一下,蜻蜓点水地掠过别的什么地方。“我正要找你。”她推开画尘一张卡,微微皱了下眉头,“实在是太寒酸,我都不好意思给你。你拿着买杯茶喝喝吧!”   “这杯茶可不便宜呀!”虽然秋琪这样说,画尘知道里面的金额不会太少。这两年,从培训中心不断增加的设施,就知效益有多好。   “你是不在乎,但我想表达下我的谢意而已。”秋琪认真说道。   画尘笑笑,再拒绝就矫情了。   “新年有什么安排?”   “你呢?”   金舞鞋门口有时会停一辆灰色的宝马X5,从来没见过主人。当那辆车停在那时,秋琪的眉眼生动得像一幅流动的画。   “我哪里也去不了,你们的假期,正是培训中心最忙碌的时候。要不要来跳舞?”   画尘想了下,似乎是很闲。“好吧!”   两人喝光杯中的饮料,起身离开。秋琪拎着个小纸袋,里面装的是一瓶男子用的剃须水,薄荷味的。   画尘抚了抚头发,抿嘴一笑。   画尘的公寓门不用钥匙,是以密码设置。按密码时,键盘灯一闪一闪。跟着闪动的,还有手机短信提示灯。   发来短信的竟然是何熠风,这是第二条。   “回家没有?”第一条,言简意赅。   “难道在路上?”第二条,有点不耐烦了。   画尘小小的意外,以至于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开灯进屋。何熠风当然会发短信,但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电话或面对面。“是不是要送碟过来?”她记挂着呢!   “今天没有办法。”他回得很快,仿佛一直在等着。   “很忙?”   “不太忙!”   简直是浪费银子呀,每一条都是短句,画尘歪歪嘴。“那是要请我吃饭?”   “你喜欢飞行餐?”   呃,画尘怔了下。“你在机场?”   “已经登机了,空姐在演示安全装备。”   画尘朝外面看了看,墨黑墨黑的,飞机钻过云层,像宇宙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红点。“空姐漂亮么?”   “她瞪着我的手机,目光很凶。”   画尘哗地笑出声,“那关机吧,不然她会扑过来。”   “我三号回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那边一片安寂,估计是被强行关机,但画尘还是回了一条。“飞机飞行中,一般高度是多少?”   原来是在等她,“我不知道,但我会弄清楚的。晚安,早点睡!”   毫无新意,永远一板一眼的何熠风,可是画尘不讨厌,这让她觉得时光没有老去,何熠风也不算远,尽管他们之间已隔了多年。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他都会是一百分的表达,不含蓄,不模糊,不会给你生出枝枝桠桠的机会。他对她仍怀有当年家教时的一份关怀,虽然不足以温暖一个寒冬,但足够了。   何熠风,如棱角分明的山脉。简斐然说对他感兴趣,想拿下这座山脉,应该是项挑战型的工程。   临睡前,画尘重温了一部老片《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她更喜欢另外一个中译名《窗外有蓝天》。这是一部浪漫唯美的爱情电影,让画尘痴迷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里面意大利和英格兰乡间自然美妙的风光,种满玫瑰的花园,迎风翻滚的麦浪,一簇一簇盛开的罂粟花,与这些风景相衬托的,不受束缚的自然激情。海伦娜那时还年轻,优雅,纯真,画尘无法接受她后来会在魔幻片《哈里·波特》里扮演一个疯狂的女巫。   这些景点,画尘曾去寻觅过,可惜,人满为患。就连乡间的一座小石桥,被人群踩踏得面目全非。任何事,都有两目性,这部电影成就了这些景点,同时,这部电影毁了这里的安宁。   美好的回忆,要小心安放。一再翻阅,不见得是重情。适当的遗忘,实际上是另一种珍惜。   航行时间一小时二十分钟,飞行高度九千六百英尺。一般的商务飞机,飞行高度在八千英尺与一万两千英尺之间,这架飞机适中。   “谢谢!”何熠风微微颔首,看清空姐胸前的工牌上写着:乘务长 简斐然。   从滨江去上海,最快捷应该是搭高铁。林雪飞说咱们不是要研究下航空杂志,正好!   于是,便选择了翼翔的夜间航班,时间上,也不冲突。   机舱内并没有坐满,他们订的是经济舱。在美国,摄制组出去工作,他虽说是策划人,从不搞特殊化,一律坐经济舱。到了鸣盛,按照他的级别,外出公干,可以坐商务舱。他觉得没这个必要。坐下没多久,这位叫简斐然的空姐通知他们免费升舱到商务舱。   商务舱的座椅宽度,大概是经济舱的一点五倍,与前方座椅的间隔,维持着一个人道的距离,至少能让人把双腿伸直。   显然,他们被特殊照顾了。林雪飞耸耸肩,不坐白不坐。   何熠风道了谢,接着问了几个专业问题。简斐然一一回答。   她是刚升职么,第一次负责整个航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连着问了两次:“你还有别的要求么?”   林雪飞偷笑,这并不奇怪,百分之九十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何熠风都会有一点紧张。   简斐然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她是极不情愿地被拉来代班,这架航班乘务长的父亲突然发心脏病,匆匆赶去医院了。在舱门站了一会,何熠风棱角分明的面容毫无阻碍地闯进了她的视线。她的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海浪的声音,遥远而庄严地喧闹着。   “如果可以,请给我一杯白开水。”何熠风拧亮顶上的阅读灯,放下小桌板,打开手提电脑。   “你……”她的声音有一点发抖,沙沙的,像磁带倒带的声音。   她第一次看见何熠风,是高一的下学期,学校突然来了次摸底考试,大家都没准备。画尘最慌乱,自然的,考得一塌糊涂。晚自习结束,何熠风在门口等画尘。画尘苦着脸,向他一一汇报各科的成绩。她站在一棵浓密的香樟树下,灯光透不进,整个人被黑暗笼罩着。   她觉得这个有着斯文气质的男人一副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几乎闪着金属光泽的表情下面有一种柔软,甚至是温情的东西在慢慢地充溢着,她看得出来,她感觉得到,虽然这个男人整洁清晰,一丝不苟,自觉地跟人保持着一个足够维持自尊的距离,傲骄那是一种假象。   至今她都记得那个夜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湿的,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变成了路面上缤纷的倒景。街道是安静的---这并不常见。   何熠风朝画尘笑了,安慰鼓励的笑意。   他的眼睛就像是很深很黑的湖,而那个微笑就是丢进湖里的石块,荡起糅着灯光的斑驳,她几乎听得见心底的呐喊。   她迷失了自己。   “什么?”何熠风抬起眼,睫毛一颤。   “飞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要来点吗?”   “不用了,谢谢!”目光收回。   前几天才见过,他又一点不记得她,简斐然神情不禁多了点幽怨。   她给他送来了一杯白开水,林雪飞要了杯咖啡。两个人都翻开了航空杂志,埋头研究了起来。   飞机有点颠簸,今晚的气流很大。两人浑不自觉,应是坐惯了飞机。   航程短暂,没有人入睡,机舱内谈话声很大。   翻了几页航空杂志,何熠风明白印学文那种慌不择路的急切心情。翼翔的航空杂志简直就是一本广告合册,而那些广告,从创意到描述,都不够吸引人。“回来时,我们坐另一家航空公司的航班。”他把杂志塞回去,关上电脑。   空姐们开始派送饮料了,显然,过一会,飞机就要降落。   这次,简斐然自作主张给两人送了两杯热橙汁,另外,是两条热毛巾。   “她看你的目光很特别。”又是乘务长亲自服务,笑容格外甜蜜,林雪飞调侃道。   何熠风侧过脸,牵牵嘴角。“看你还是看我?”   林雪飞失声笑道:“你真是太会打击人了。不过,何总,我承认你很优秀,但在某些方面,你非常迟钝。”   “别叫我何总。搞传媒的,没必要分那么多的等级。”印学文是小印总,邢程是邢总,他是何总,一块石头从天上砸下来,怎么的,都会砸上一个“总”。何熠风讨厌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那叫我什么,何监?”   “大家都叫名字!”   “这样是好,可是以后你交了女友,她叫你什么呢?”   “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何熠风下意识捏着手中的纸杯。哪怕是一个戏谑的别号,比如夫子什么的,但独一无二。   林雪飞无法想象何熠风被人叫别号的样子,摇摇头,拉开遮光杯。外面一团漆黑,看不到云,看不到灯光,唯有飞机的轰鸣声。   走出机舱时是九点多一点,并不算晚。   “何熠风!”应该站在舱门前欢送旅客的简斐然,不知怎么,站在了行李转盘处,还清晰地叫出了何熠风的名字。   怔住的不止是林雪飞了。   “我已经下班了,会在上海停留一天。”简斐然为自己的冒味解释道。“上一次在平安夜,也没来得及和你好好地打个招呼。我叫简斐然,是阮画尘的高中同学。我们一直同桌的,大学时也非常要好。”   这枚敲门砖够狠,成功地推倒了何熠风高高的围墙。“你去提行李。”他把林雪飞打发走,转过身,看着简斐然的视线温和了许多。   画尘对他的影响力仍然很大,简斐然心里涨满了一点一滴的疼痛,那是妒忌。“你是来出差么?”   “我来参加一个书展。”顺便参加几家特色书店。   “哦,在哪里,我可以去看看吗?”   “明天只对媒体和宾客开放,后天才会面向大众。”   “我知道上海有许多不错的餐厅,明晚我替画尘请你吃饭吧!你是她的老师,请给我这个机会。”简斐然讲得很诚恳,生怕他拒绝,写了电话号码给他,就离开了。   何熠风捏着纸条,看着上面的十一位数字。字体清丽,应该练过的。画尘的字写得可没这么好,她也没这么热情,直接。有时候,画尘可以讲是冷淡的。高三时,一言不发地去住校,然后几年都没联系。   高考那天,恰好他毕业答辩结束,特地来看了看她。她是姑姑送到她来考场的,扎着条马尾,额头干干净净。穿了件红色的T恤,姑姑唯心的,想必是图个吉利。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笔袋攥得死紧。他远远看着,心脏忽然变得柔软,没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立刻转身就走了。   一别数年。   书展放在福州路上的一个书城里,各家出版公司都有一个摊位。从摊位的位置,可以看出各家出版公司的业绩。鸣盛的摊位不算是角落,但也不显目。何熠风逐一转了个遍,交换了一大圈名片。好笑的是,有家出版专业书籍的出版社,听说他在国家地理频道工作过,竟然想挖他过去。   何熠风在里面耗了一天,算是对某些畅销书有些了解。这个时代,压力大,节奏快,舒缓情感,心理引导的书籍走俏,是必然的。工作一天之后,又累又乏,没有人再捧本枯涩的名著,听它指导自己的人生方向。不是人的品味在降低,而是   需求不同。但是有部分小众,物质生活优裕,精神层面上就要求苛刻。实体书日后将是两个趋势:平民化和精品化。   午饭,就在附近吃的商业套餐,韩式风格,拌饭的酱微甜,微酸,微辣,何熠风吃了几筷就搁下筷子了。“是不是要留个胃口,晚上陪美女?”林雪飞打趣道。   “她是美女么?”   “不是一般美女,属于大美女。”林雪飞实事求是。   何熠风拧了拧眉,有那么出众?   晚上见到简斐然,他觉着林雪飞夸张了,看着和街上的女子没什么两样。两人约在一家意大利餐厅,餐厅有着大壁炉,漂亮的回廊,侍者的工作服都浆洗过了,修身挺括。   简斐然先到的,身边坐着一个外国男子,两人状似谈得不错。何熠风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走到吧台前,要了杯开胃酒,慢慢饮。   这家餐厅号称“小托斯卡纳”,打的也是有机食物的招牌。何熠风不由想起上次和画尘一起吃的火锅。侍者轻声告诉他,春天时,餐厅附近还有草地,树荫,池塘,大片的向日葵花海。带着恋人来晒太阳,吹吹风,拿本书慢慢翻。   这样的景致,画尘应该会喜欢么?可能不会,太过人工痕迹,她喜欢的是自然的山水。   “熠风,你也不过来帮我。那人来搭讪,我口都说干了,才把他打发走。”简斐然看见何熠风,挥挥手,扬起一张俏容,娇嗔道。“哦,我可以叫你熠风么?虽然你是我们的老师,但你又不老,还是叫名字自如点,是不是?”   何熠风立刻就否定了在鸣盛彼此间直呼其名的念头,名字还是朋友间叫着亲切。“叫我何熠风好了!”他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简斐然白皙修长的双手胶在一起,优雅地托起下巴,一张妆容修饰得完美无瑕,每一根发丝都精心打理过。笑只有七份,并不满,却是刚刚好。刚刚好,最美好!“好的,但你要叫我斐然,千万别叫简小姐。现在,‘小姐’可不是个高贵的称呼。”她努努嘴,风情中多了缕女孩般的俏皮。   “你点菜了么?”何熠风从菜单上抬起头。   他专注地看着她,用他很深的眼睛。简斐然感觉这样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烫了自己一下。“别管我。航空公司对空姐的体重是有严格要求的,我晚上很少吃食物。我只是想和你叙叙旧。”   他们有过“旧”么?   既然这样,何熠风就省了开胃菜和餐后甜点,直接要了正餐和水果,还要了瓶香槟。“你和画尘读的不是一个专业?”   “你会不会笑我,一个读金融管理的居然做了空姐。”简斐然浅浅地笑,无限自怜。   何熠风有点惊讶,只是挑了下眉梢,不作评论。大学里的专业并不是缚绳索,没有法律规定不可以改行。   简斐然继续说:“空姐吃的青春饭,做不了几年。还不太受人尊重,我前男友的妈妈就非常瞧不起我。我不想留在航空公司做后勤,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过去。后面,我想去进修,然后找一份对口的专业。”   何熠风对她的锦绣前程不感兴趣,他想听她多聊点画尘。“大学时,你和画尘离得远不远?”   “南城和北城,坐地铁非常方便。我那时读得昏天黑地的,不像中文系好混,个个又多放荡不羁,玩的画样很多,动不动就举办什么活动,我有时去围观。”   “画尘都参加么?”   简斐然神秘地一笑,叉起沙拉,细细地嚼着。“这是什么音乐?”   “不知道!”餐厅里现在都爱用梵乐,有一声没一声,恨不得把你从里到外洗涤一遍。食物是地道的,对着一个节食的人,胃口再好,也难以下咽。何熠风拿过餐巾,拭了拭嘴,端起香槟。   简斐然还没忘记刚才的话题,“你是她的家教,对她了解的。画尘在学业上并不肯用心,我一直不知她到底喜欢什么。她经常逃课,有次差不多失踪两个月,几乎被退学。但她命好,有惊无险地毕业了。他们班,没几个记得她的,因为她出席次数太少。他们都传画尘并没有考上大学,顶多算是旁听生。她和我一样,读的是理科,中文系可是文科。好像是那么回事。不过任何事发生在画尘身上,不正常也正常,她是个幸运儿。说起来,她中学比较正常。我大学同学里,有一位是她小学时的同学,她说画尘小时候也是这样,她似乎……心理上有什么问题,隔一阵就要去北京看心理医生。举止行为很怪异,几天都不讲一句话。后来,她转学了……”   “可以买单了么?”何熠风重重放下似郁金香花朵般的酒杯,刚刚还平静如水的目光戛然怒涛翻滚。   简斐然瞧着等于没动的盘碟,体贴地问道:“你不再吃点么?如果你觉得这家食物不可口,我们换另一家。”   餐厅的领班也是大惊失色,这是开业以来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大厨也被惊动了,惊惶地看着何熠风,谦虚地问对食物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和食物无关,我只是太疲累。”何熠风没多解释,递上信用卡。   餐厅经理出面,打了个对折,真挚地邀请何熠风下次不太累时,一定要再来用餐,他们会推荐最好的牛排和香槟。   简斐然在一边叹息,若是何熠风没有这样凌厉的气场,餐厅经理会是这态度么?   侍者送来大衣,不知怎么回事,衣袖处沾了一大块酱汁,非常显目。餐厅经理忙不迭地道歉,允诺赔上干洗费。   “这怎么可以,你知这是什么牌子,登喜路的大衣,即使不算关税,价格也会吓死你。”简斐然圆睁双眼,不依不饶。   用餐的人纷纷看过来,经理出汗了。“那小姐您说怎么办?”   何熠风摆摆手,无力计较,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家餐厅,尽快与简斐然道别。   “我们虽然不差钱,可是也不能这样算了。”简斐然拉了何熠风一把。   他和她什么时候成了“我们”?何熠风咄咄看着简斐然。视力不错,就可以明明朗朗看出他非常的不愉快。   在他的目光下,简斐然慢慢不自然起来。“好吧,尊重你的绅士风度。”   “你开车来的么?”一弯寒月挂在天边,习习的北风,更添冷意。   “我住航空宿舍。”意思是,怎么可能有车呢?   何熠风点头,拦了辆的士,说了地址,递上车资,替简斐然拉开车门。   “你……不走?”简斐然张大嘴,吸了口冷气。   他当然走,坐另一辆的士回酒店。   简斐然降下车窗,不敢相信他会这样的安排。似乎,这个夜晚并没期待中那般美好。   酒店用的是中央空调,温度很高,进了门,就觉着燥热。林雪飞趴在电脑前看照片。他晚上去逛外滩,刚好看到一家特色书店转了转,拍了不少照片。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咦了一声,“这么早?”他看了下手表。   何熠风把大衣扔进洗衣篮,挽起衣袖,凑到电脑前看了看,“有什么可以借签的?”   林雪飞抓抓头,“有,多着呢!现在的书店,那就是高雅的会所,可以听歌,喝咖啡,还会供应茶点。我和这家老板聊了聊,他说卖书是方式,目的是吸引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倘若有一天,这个世界变得让我们不那么喜爱,至少还有一个地方能够换来想要的宁静和舒适,丰富与简单。看一个城市的品位,就看书店在城市中的地位。这样一说,滨江确实需要一家别致的书店。”他笑着竖起大拇指,“你的创意,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熠风打开他的手,“快去洗洗,身上什么味?”   林雪飞大笑,“我去云南路吃了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你呢,用餐愉快吗?”   隔了许久,何熠风才回答。“你讲得很对,在某些地方,我确实很迟钝。”   “哪个地方?”林雪飞好奇上了。   “给我台湾时光二手书店的资料。”何熠风瞪了他一眼。   林雪飞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叠纸,促狭地挤挤眼,没有再问。关上洗手间的门,泡澡去了。   台湾时光二手书店,俨然已是台湾一道特别的风景,很多游客慕名而来。一栋日式老房子伫立在狭小的街道中,米黄色的外观及深海蓝的窗框,屋檐下的绿色小招牌,有着想让人停下脚步一探究竟的好奇。   资料不太厚,何熠风翻了翻,却怎么看不下去。他拿起烟,去阳台。林雪飞不抽烟的,他不想让他吸二手烟。点燃一支,深吸了几口,烦燥的心情稍稍减轻了点。无由地,对简斐然有点生气。关于画尘的一些话,她可能并没有歪曲事实,可是他觉得刺耳。像是自己的什么宝贝,被一只脏手碰了,虽然人家并不是故意的。但是,他断定,简斐然和画尘算不上朋友。从一个朋友的口中,是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刻薄,尖锐,嘲讽。   突然就很想听听画尘的声音,他拿出手机,翻出画尘的号码。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在他快要放弃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冒了出来,背后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这么晚还在外面?”他脱口问道。   画尘缓了一会,才回道:“我在跳舞。明天开始小长假,可以多睡一会。”   “有人陪你?”   “我自己开车来的。有几位学员和我同路。你在干吗?”   听着她欢快的声音,郁闷了一晚的心情,破云见日。“给你打电话!”   “你那个娃娃脸的秘书呢?”   “在洗澡!”   “啊,你们同床共枕,是不是有基情?”   “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上次她也说什么拉拉,这几年,看来是没有一个严师管着她,心都长野了。   画尘呵呵地笑,“下一曲要开始啦,回聊!哦,忘了说一句:夫子,滨江人民欢迎你!”   不等他说话,匆匆挂了。何熠风仿佛看到偌大的舞池中间,她双臂举起,踮着脚尖,一圈一圈,随着音乐旋转,腰间蓬蓬的纱裙,像花朵般绽放。   他摸摸冻僵的鼻子,对着夜空,吐了口长气,笑了,眼睛很细很细。   只要当他很高兴的时候,他大大的眼睛才会眯起一条线。   夫子!   滨江人民欢迎你!   画尘是说:再次与他重逢,她是快乐的!   第二天,两人又去画展转了下,然后紧锣密鼓看了几家书店。何熠风觉得失望,可能先前看了台湾的时光书店资料,一比较,这些书店根本称不上“特色”二字。古板的货架,板着脸的店员,唯一可以称赞的是书的种类齐全,但看书的人很少。就是新年这样的假期,也不例外。   他沉思着,鸣盛书店不只是一个书店,还是鸣盛的一个宣传窗口。他准备和几家店老板深聊。下午,一个紧急电话,让他和林雪飞不得不急急赶到机场,坐最近的航班回滨江。   周浩之的妻子今天凌晨去世了,周浩之经不起这样的打击,突然中风。   来接机的是鸣盛的总经理,只是挂着头衔,偶尔来办公室坐坐,他是周浩之妻子的小弟弟。   何熠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握手时,他多看了何熠风几眼,自嘲地笑了笑,“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我应该是什么样?”何熠风顺着他的话问,很讶异他还有这份闲情拉家常。   “霸气外露,带有掠夺性。”   这话有点意思,何熠风定住目光。   他摆摆手,亲自给何熠风打开车门。“快上车吧,表哥在等你呢!”   表哥?不应该是姐夫么!   他苦涩地撇下嘴,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周浩之的故事,是完美版的《红楼梦》+唯美版的《漫步云端》。   周浩之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家在农村。因滨江师资力量优异,被周浩之父亲接来读中学。两人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工作之后,仍情比金坚。周浩之辞去公职和几个同学创建鸣盛,家人反对,只有她全力支持。同样,这份恋情,也不为两边的父母接受。《婚姻法》里严格规定不允许表兄妹结婚。周浩之默默跑去做了结扎手术,向天下告之,他们一辈子不要孩子,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周浩之的行为打动了很多人,包括婚姻办事处的人员,却伤透了周浩之爸妈的心。   自然,婆媳关系不太和谐。不过,两人购屋另住,平时交往不多,二人世界还是甜美的。   鸣盛创业以来,不算红红火火,却也是稳步前进。家中经济优裕,周浩之便让妻子辞职,只做他的贤内助。妻子性格内向,朋友不多,又不爱旅行、购物,时光多如流沙,怎么都数不尽。有天,她向周浩之提出领养一个孩子,她想做母亲。说话时,她眼中溢满泪水,像被大水冲散的浮萍。   你有我不够吗?周浩之问。   做妻子和做妈妈是两种感受。妻子泪花纷飞。   周浩之考虑了两天,同意了。两人去了北京,从一家福利院领养了一个不足周岁的男孩,悄悄带回了滨江。   转瞬二十多年,男孩长成英俊的男人,赴法国某大学攻读传媒学硕士学位。周浩之妻子说到儿子,那是无比的自豪。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不是她亲生的。她在床头柜上放了本厚厚的日历,每天数着还有多少日子儿子学成归国。她和周浩之打趣,你是外行出身,鸣盛才一直不温不火,等儿子回来,你瞧瞧专业人士的管理。   初冬,周浩之在董事会上提了两项大的决议,一是他不再兼任鸣盛的总经理,由他的妻弟接任。二是鸣盛要来一位新的执行总监,负责一切业务工作。   当天,周浩之妻子就接到弟弟的电话。姐姐和周浩之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是习惯叫周浩之“表哥”。他不解表哥为什么这样安排,他对于报纸杂志一窍不通。妻子嗅到了一股异常,与其说周浩之对弟弟是照顾,不如说像是一种弥补。   她没有去问周浩之,她让弟弟来上班,不要辜负表哥的心意。然后,她安静地等着何熠风的到来。当她看到周浩之给予何熠风多大的权限时,她发火了。   你是因为儿子不是你亲生的,所以你要把鸣盛给一个陌生人么?   周浩之重重叹了口气:无论钱财还是事业,终有一天,都是身外之物。   你不要答非所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儿子回国后,你要他站在哪?她声嘶力竭地吼道。   如果他回来,我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他。   她冷笑,你讲得好轻巧,他什么都没做,坐那个位置,别人能信服?   你要我怎么做?周浩之痛苦地问。   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立刻回国。她冲向座机,拿起话筒。   搁下话筒时,她面如死灰,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儿子说,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对鸣盛没有半点兴趣,我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家。   周浩之当年结扎的壮举,滨江很多人都知。儿子是读大学时知道,于是,他尽力要出国留学。不然,他不知如何消化这个过程。读传媒学,本来是为接管鸣盛而准备的。到了法国后,他越来越讨厌传媒学。有天,他和同学去乡村游玩,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家有一所葡萄酒制作学校。他迷上了葡萄酒制作的美妙过程,迷上法国乡村绮丽的风光,迷上那位笑起来很爽朗的女孩。他留了下来,做了一位酿酒工人。   周浩之为这事特地飞去法国,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他不要这般任性。   他冷漠地说:这是我一生最严肃而又慎重的决定。   血缘有那么重要?   没有血缘的人怎么可以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这已经很可怜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幸福,你也要夺走?   周浩之永远记得他的眼神,像只受伤的小兽,战战兢兢,却毫不畏惧。   回国前,周浩之只拜托儿子一件事,如果妈妈打电话来,不要告诉她真相,她会接受不了的。等他找到一位合适的契机,他再和她讲。   儿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今天儿子再也不耐烦了,脱口说出了一切。   妻子无法相信,一再问周浩之,她是不是拨错了电话号码?   周浩之抱住她,温柔地抚住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你还有我,何总监来了之后,我时间就多出来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好像是真的没事了,妻子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在隔天早晨,周浩之都会发现枕头半湿。   他把她的小弟弟找来,让他劝劝她。   她答应和周浩之一同去广州出差,顺道到海南转转。临行前,她说天冷,不想动弹。   会议一结束,周浩之匆忙回滨江。到家是凌晨,屋内仍亮着灯,他不觉心中一暖。开门进屋,叫了几声,无人应。推开卧室门,妻子躺在床上,面目很纠结。摸摸身子,已经僵硬。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我不能相信他是我一手带大,教大的孩子,让他回来,我当面问问他。   天黑了,沿途暮色一层深过一层。夜色笼罩下的公路两旁亮起了灯,天色渐暗而灯光渐亮,何熠风一直盯着窗外,看着这种缓慢而又微妙的过渡。   总经理说了太久的话,脸上浮出痛苦的神情,一声又一声叹着气。   林雪飞则有点愤愤不平何熠风被人误解,几次张口欲反驳,都给何熠风用眼神止住了。   “周董现在怎样?”何熠风问。   “还算幸运,半身不能动,头脑清楚,讲话稍微口齿不清。医生说可以恢复的。”   在医院门口,林雪飞下车去买了一个果篮和一束花。   “我不陪何总上去了,我得去忙我姐的后事……”总经理闭上嘴,说不下去。   何熠风目送车走远,和林雪飞坐电梯去病房。在电梯口,遇到许言。许言疲惫不堪地点点头,说刚送晟华的华杨总经理走。   “消息传得这么快?”林雪飞吃惊地问道。   许言揉揉脸,短促地挤出一缕笑。   来看望的人貌似是不少,两个护士怨声载道地把鲜花和果篮往走廊上搬。病人需要清静,需要清新的空气。这哪里看病人,而是害病人。   何熠风站住,扭头看许言。发觉她脸色苍白,像是要晕眩,连忙扶住。“许主编,你快回家休息去吧!”   许言嗯了声,“我家也不省心,儿子失恋,天天喝得烂醉,家里还乱着呢,我也好几夜没睡好。”   何熠风让林雪飞送许言下楼,给她叫辆车。等护士走开,他才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几天不见,周浩之苍老憔悴,像老了十岁,两边的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他僵硬地歪倚在床上,双眼定定地。忽然,两行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何熠风想转身出去,也许,他该给这位挚情重义的老人留个悲伤的空间。   “熠风!”周浩之喊住了他。   他回来,周浩之没有掩饰地擦去泪水。“让你匆匆回来,辛苦了!”   “应该的。”何熠风拉把椅子坐在床边,尽力让自己自如点。“周董,请节哀顺便。于她而言,也许是种解脱。”   房间里安静下来,整间屋里只有空气不紧不慢地流动。   许久,才听到周浩之像是自言自语:“我和她结婚时,我妈妈对我说,有一天我会后悔的。今天,我真的后悔了。婚姻里仅仅有爱是不够填满的,它需要我们对伦理的尊重,对现实的妥协,还需要双方家人的祝福。当初,我做得那么决绝,她已没有任何选择。如果不嫁我,她嫁给另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现在,她是一个快乐的妈妈,而不是那么孤单单地躺在那里。”   说到这,周浩之清瘦的面容上,泪水纵横。   何熠风抽了张纸巾双手递上,沉吟了会,说道:“没有谁可以真正逼迫一个人,除非她心甘情愿被逼迫。”关于婚姻,他是门外人,没有资格点评。但他认为周浩之没有任何错,周夫人是自己走进死胡同。这二十多年,她的爱已经从周浩之身上挪离向儿子。现在她的离开,才是真正的决绝。   爱情里,应没有输赢,没有对错。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另一方不配合,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周浩之用唯一能动弹的手拭去脸上的泪,平缓了心情,“邀请你来鸣盛,算是我未雨绸缪,不然,我这一倒,现在鸣盛该怎么办?”他拉住何熠风的手,“熠风,别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鸣盛,就拜托你了。”   “请放心,我尽力而为。”   其实,周浩之现在病倒,何熠风就少了一个鼎力支持者,想推行任何一项措施,都会很艰难。如果有一点庆幸,那就是周浩之神智是清明的。   “回去休息吧!医院味道不好闻,少来。”周浩之说道。   何熠风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周董,2月14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想在那天发行《瞻》的首期样刊,鸣盛二十四小时书屋开张。你是董事长,请一定到场。”   周浩之嘴唇直哆嗦,抬下手,“熠风的心意我明白,我会的,我不会……做傻事。”   “珍重!”   元月四日,小长假结束,恢复上班。街上的店铺,如一场盛宴刚过,残汤剩叶,一片灰落,恰好又下了场冷雨,更是清寒。   何熠风上班时,经过静园前面的一座红绿灯。   这个红绿灯很有名,因为这儿幽静,行人少,车也不多。行人有时把高高悬在上方的红灯当做空气,见缝插针跑过宽敞的十字路口。   汽车驶到这儿,即使绿灯,车速也不敢加快。   绿灯亮起,何熠风松下刹车。嗖地下,一个火红的身影像风般刮过车的前方。辉腾性能好,一点刹车,就停住了,何熠风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不禁愤怒地瞪了瞪那女孩。她回下头,抱歉地朝他吐吐舌,朝着刚停下的公交车奋力冲去。她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怀里还抱着书,应该是正读大学的学生。   上大学是个近乎魔法的生命过程,会让死气沉沉的高中生脱胎换骨。但何熠风的大学生涯和高中没多少区别,阮画尘是唯一的色彩。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重新发动了车。   林雪飞在办公桌上也放了本日历,开始倒计时。他算了下,包头包尾,到情人节,还有四十二天。   “来得及吗?”林雪飞走进何熠风办公室,像个愁眉苦脸的老人家。   书屋没有装修,特稿部人员没有到位,印学文那边的航空杂志没个影子。他把一叠航空杂志堆在何熠风面前,告诉他半个小时后有会议。   何熠风翻了翻杂志,发觉是不同航空公司的,连国外航空公司英文版本都有。他瞅瞅花花绿绿的一团,看到最下面还压着几张纸。   抽出来。   “航空杂志是高端定位杂志中比较特殊的一种,它主要发行在航班上或者候机大厅,这类媒体锁定的受众不是某一领域的高水平消费者,而能够更大范围的覆盖所有高收入人群。他们有自己的品牌和消费风格,常常能够引导一种消费时尚,也是很好的传播者。机舱里枯燥、封闭的环境使读者能够长时间集中精神进行阅读,在目标读者处于较轻松的状态下,适时地捕获他们宝贵的闲暇时间。航空杂志能够更好的帮助高端定位产品打造品牌形象,实现更有效的传播效果,所以一直深受各种高端产品的青睐。”   下面是列举的各大航空公司的航机架数,客运量,杂志发行量。航空杂志是月刊,有的是月初一号,有的是月中十五号,全彩铜版纸印刷。   何熠风赞许地抬起头,笑道:“下属能力太强,做上司的会很有危机感哦!”   林雪飞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会认为这些是我搞来的吧?”   何熠风顿时一愣。   “人家直接送到保安室,我不过帮你拿过来。”   “那是谁?”何熠风仿佛看到黑暗中像有双眼睛,一眼能看到脑中,心底的全部内容。   “这么投其所好,当然是你的爱慕者。”林雪飞挠挠头。   “我有吗?”   “简斐然小姐不就是!”林雪飞翻了个白眼,很不敢苟同。   是她!她是翼翔的员工,那天在酒吧,印学文和他说起航空杂志的事,她大概听到了。在飞机上,又看到他打开电脑,翻着航空杂志做笔记。于是,留了心。   如果不是出于那种暧昧的情感,他真有点欣赏简斐然了。到底是读管理的,条理清晰,列举数据,更觉直观。有点诡异的是,她为什么不预先打电话给他,而亲自送过来,连个名都不留。   “心里面是不是乐开了花?”   何熠风抬起手腕看表,“走吧,去会议室。”   “不打个电话向人家小姐表示感谢?”林雪飞不怕死地调侃。   “要不要麻烦你帮我顺便再约下晚餐或去酒吧聊聊?”何熠风冷冷问道。   “随便!”林雪飞越过他,抢先向会议室跑去。   许言今天没来上班,打过电话请假,说儿子身体不好。总务部长也没来,帮着处理周浩之妻子的后事。法医最后鉴定是服安眠药自杀,娘家婆家是亲戚,没有什多话讲,很快火化下葬。周浩之不顾病体,坚持要去送妻子最后一程。就在进殡仪馆时,又因悲痛过度昏迷过去。   会议室内一片唏嘘。   沉默了好一会,何熠风进入会议主题---《瞻》的改革,以及成立特稿部。他已拟了个名单,当场公布了下。   “这份工作将是挑战性和充实性并存,很有意义。可是会很辛苦,呆在办公室的机会少,常年出差。你是否做好这样的准备?”何熠风看看众人。“不要急于给我答复,三天后,我在特稿部等你们。无论你来与不来,我都理解。”   会议不过一小时就结束了,何熠风离开,听到后面一片喧哗,估计有唱好也有唱衰,无所谓的。   第二天,总务部长过来上班。何熠风叫上他,到楼下走走。鸣盛位置不错,不在闹市区,却面对着街心花园。马路两边,有一家茶社,一家咖啡馆,还有家音像书店,再过去一点,是滨江影城。   当初,《滨江日报》为了和市民互动,在楼下特地设了个访谈室。现在,是发行部的仓库。何熠风一下就看中了,地方好,大小也合适。“把这腾空了给我。”   总务部长有点为难,“要不要问问发行部长,他脾气不小,我不敢得罪。”   何熠风回道:“那你就说我以权力逼你,你不敢得罪我。他要有什么想法,直接找我。”   总务部长呵呵赔着笑,“何总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还是我先去知会他一声。”   何熠风一张俊脸罩上厚厚的寒霜,职务上,他分管业务,那么,这些行政上后勤上的事,他就属于越权了。这些人真是界限分明。“好,明天给我钥匙,你再帮我找一家装修公司,后天动工,定好工期,可能春节期间也不能休息。”   “这……”   他打断总务部长,不给他机会讲话。“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给董事长打个电话,让他直接找发行部长。”   “别,别,周董现在哪能打扰。我想办法。”总务部长咬咬牙。   何熠风不再说话,冷着脸转身离开。   中午,他在办公室写材料,没去餐厅吃饭。林雪飞给他包了盒饭带上来,他吃了两口,皱起眉头。“这是人吃的吗?”   林雪飞同感地点点头,“我也觉着餐厅要换师傅,这午餐越来越不能忍受。大家都有意见呢!”   何熠风扔下筷子,拿起车钥匙,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去哪?”林雪飞问。   他也不回答。电梯直达停车场,上了辉腾,在街上绕了几圈,停在一家开张没多久叫做“大城小厨”的泰式料理店门口。整面的透明玻璃墙,可以看见喧哗着,围桌而坐的用餐的人群。紧贴着玻璃的一张小桌台,画尘独自坐着,餐点还没上来,她翻阅着一本杂志。   餐厅大门上挂着一个古铜色的铃铛,推之前,何熠风偏了下头。穿越马路,大概十分钟,就能到达荣发银行。这儿是金融街,寸土寸金,能开一家餐厅,是种胆量。   铃声清脆悦耳,宛若山涧的一缕晨风。   皮肤黝黑的服务生一点头,“欢迎光临!”过来给他带位。   他摆摆手,走到画尘桌边。   他的身影投射在杂志上,画尘抬起头,惊诧地看着他,然后,欢悦地笑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我饿了!”他指责的目光一直持续到坐下来。   画尘像个小女孩似的嘟起嘴:“我没有偷偷出来吃独食,这只是个简单的午餐,而且你也没告诉我你回滨江呀!”   看来她并不健忘。“移动公司没有罢工,线路应该是畅通的。”   画尘笑着捧起水杯喝水,嗅着淡淡的柠檬香气。“你现在是何总,不是何夫子,哪是随便打扰的。”   “你什么时候进鸣盛的?”   “知道啦,我自私,我小气,我不尊师重道,明晚我们去吃船菜,算赔礼道歉?”   何熠风靠向椅背,放松之后,才发觉后背的肌肉僵硬到不行。“船菜?”   “滨江挨着江,江中有座江心岛。晚上有些渔夫把船改装一下,就成了一个小小餐厅,可以在上面吃最新鲜的江鲜,欣赏江面的夜景。时间充裕,再去江心岛上泡泡温泉。要不要去?”她拖长语调,诱惑力十足。   “我明天来接你下班。”何熠风仍没啥表情,到是拿起了桌上的菜单。画尘鬼鬼祟祟凑过来,“我推荐一款特餐,可以选一个菜,附汤和甜点,不到五十元。”   “你点了么?”   “嗯!”   “那我点别的。”   画尘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圆圆的眼晴里异常璀璨晶亮。   画尘作主,替他点了椰奶辣炒嫩牛肉和泰式空心菜,另外要了一碗白饭。“用牛肉酱汁拌饭吃,味道好极了。”   是的,味道太美了!浓稠的赭红色椰浆包裹白饭,缓缓送进口中,何熠风忍不住眯起眼含纳着从舌上层层滚动,贯穿脑门的醇香。有一阵子无法思考或言语,被一种幸福的气味围拢,颊畔渐觉酸软,涌起感动的情绪。   画尘要的是咖哩花枝,吃得很尽心,完全不矜持,连花枝盘里的芹菜都一根根挑出来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看着她,笑意如泉水,一滴滴溢满眼眶。   “那是本什么杂志?”何熠风瞟了瞟桌上画尘刚刚认真翻阅的杂志。   “《中国地理》,有一篇写敦煌的壁画。”   被写滥的题材!   “暑假一到,那边游人剧增。好像人人都爱上了旅行,可是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呢?”画尘托起下巴,秀气的额头拧着。“有的人是为了放松,平时工作辛苦,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呆几天;有的人是随大流,大家都去了,我也去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到此一游,买点纪念品,风光如何,不在意;有的人是为了摆阔,碧海蓝天,沙滩美女,这是实力的象征,一般人哪里享受得起;有的人是无聊,时间太多,换着地方走,最好在旅途中能发生点故事,从而多点人生小乐趣;有的人却是慕名而去,往往失望而归,太多的风景已经不住多看……你干吗笑?”   何熠风摸摸脸,他有笑吗?   “我看见的,你嘴角弯起九十度,笑容很大的。”   也许是他情不自禁。   “我说得不对?”从一个充满忧患意识的哲人又变脸成任性女子。   “这方面我不涉猎,你可以找舒意探讨探讨。”嘴角忍不住又弯起。   “你……”画尘脸一红,生气地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脚。   “你也不认识她,要不要我帮你介绍,我和她很熟。”   画尘噗哧乐了,不再假装。“她不是只会吃喝玩乐,也识几个字,没有有辱师门?”   他的头点得飞快,“她是我平生最得意之作。”   “恬不知耻。”   “实至名归!”   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出门时,何熠风发现进门前那一刻的疲惫烦闷统统都不见了,他是一个很快乐的男人。当他抬起头,竟然觉得铅灰色的天空也非常美。 第五章/此心   总是 先于我   先于我的抉择   先于黎明 先于薄暮   先于索求与渴慕   先于所有的辗转反侧   先于这世间 任何   可以一一计算的得失   ---席慕蓉   翌日。   “又午餐约会?”林雪飞是个敏感的人,听到脚步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眼风一扫。   何熠风不吭声,脚步加快。是昨天的午餐太美味么,又到这时点,就坐不住,视线不住往外跑。大街上疾驶而过的大小车辆,把马路变成一条波涛汹涌的怒河。画尘穿越马路的样子,像随时都会被浪头冲走,他昨天坐在车里看得提心吊胆。   总要吃午餐,午休就该休息。法律上没规定,晚上有约会,白天就不能见面。   林雪飞满头黑线。这人昨天加班到凌晨,早上特稿部成员报到,他一一谈话,面带笑容。布置工作,简洁利落。在午餐前半小时,还和装修公司的设计师讨论了下图纸。公司里对于他大刀阔斧的改革,很多人颇有微词,他充耳不闻。   他怎么可以这样精力充沛?   清脆的铃铛声在风中摇荡,像撒了一地的音符。服务生记性好,把他仍领到昨天坐的那张桌子。“要等小姐过来再一起点餐?”   何熠风微微合了合眼。   透过玻璃窗,看到画尘向这边走来。她有些心不在焉,神情萎萎的。当她对上他目光时,才露出点笑意。   “现在是午休时间,可不是我的下班时间。”   还有心情揶揄他,看来没发生什么大事。   “突然想逃班半天,你有什么想法?”他看着她软趴趴地坐着,连睫毛都眨得有气无力。这样寂寥的神情似曾相识,突地就冒出一个念头,用双手去堵,都堵不回去。   画尘张大眼睛,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中看出里面躲藏的意义。他很疲倦,有些黑眼圈,眼中也有些红血丝。看来有一层厚厚的压力堆叠在他的疲倦背后。“你是不是怕我食言,晚上不请你吃船菜,现在就来盯着?”   “是!”他没否认。   画尘瞪了瞪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没对我食言过?”   “没有。”在人声和食物的香气中,他的面孔有那么一点点失真。但她的大脑已经处于半浆糊状态,什么也辨识不清。邢程出差快一周,没有电话,没有邮件。突然,两人就成了两条绷紧的直线,各自延伸,互不交集。办公室里,任京还好,荀念玉越来越难相处,吹毛求疵,冷嘲热讽。忍耐是有限的,但她又不想吵架。   这样的时光,如在火上炙烤。多一秒,都是煎熬。   “没有最好!”何熠风用一种跟平常很不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她,随即恢复正常。   两人点了和昨天不同的菜式,发觉口味不如昨天的美味。“唉,人还是不要太贪心。”画尘拨弄着盘里的洋葱,没吃几口。   “明天我们换个餐馆。”   “嗯!”画尘努力吞咽着炒饭。   心中悄然一喜,不觉加深脸上的笑意。   结账出来,见他没有急于走向辉腾,而是接过她的包包。画尘问道:“真的要逃班?”   从高楼间隔中漏下细碎的阳光,光线浅浅的洒在他的肩上,他回答:“我很爱开玩笑么?”   画尘沉思了下,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上车,系上安全带,拉下绑着的发圈,任一头长发散着。“你是我的夫子,我的道德偶像。你是上梁,我是下梁,你正我正,你邪我邪。”   “如果你变坏,和你没关系,我承担全部错误。”他上了司机座,发动车子开了暖气。等到车内暖和了,他将车驶上大道。   画尘呲了呲牙。   偷得浮生半日闲!瞧着四通八达的条条大道,何熠风有些不知所措。开车吹风,这个季节不可取。去郊外看风景,到处都冻得结结实实,花草树木枯萎,满目凄寒。   他正思索,画尘抢先作出安排:“我们去公园散步,把中午吃的食物消化掉,然后去买下午刚出炉的面包,喝暖暖的麦芽茶。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电影结束,我们去江边吃船菜。”   “不是说好都听我的?”话这样讲,他已张望两边,寻找一处被高楼遮挡的街心公园,希望能挡挡风,不会那么冷。   画尘掏出手机,翻了翻,又扔进大大的包包中,侧头对着窗外。“你没有脱轨放纵自己的细胞。你的人生都是一堆的计划和目标。”这可能是他第一次逃班。   “所以你也不问我这七年过得怎么样,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滨江?”   “不要问,肯定很无趣。”   何熠风沉默不语。   画尘看看他,暗暗爽快,一个笑意没压住,噗地下笑出声来。   何熠风见她笑得开怀,清丽的面容满是开心,毫无刚才的失落,哪里会在意被她调侃。   找来找去,只有鸣盛对面的公园最合适。   “如果被下属看到你这位大总监大白天的陪女生在公园散步,不知作何感想?”画尘眺望着鸣盛办公大楼,在何熠风办公的楼层,目光定住。   “随便怎么想!”一旦做了决定,他就不会被别人所左右。   画尘看看他,今天他穿铅灰色的羊绒大衣,领口扎黑白格子围巾,眉目轩朗,嘴角带笑,目光笃定。   这样的目光滚烫,浓稠,执著,她牢牢地被攥住。“夫子,你长大了。”   一群乌鸦从公园上空飞过。   “现在的你对我比从前有耐心,还多了那么一点温柔。”她捏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下,一颗花生米大小。   真要气到内伤。“因为你不再是十五岁了。”二十三岁,可以称之为“女人”。   “那以后我们就平等了。”   “嗯,你和我一样有公民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她鼓起双颊,“你是要一辈子都对我负责吗?”   “当然!”斩钉截铁。她是在向他索取承诺?   她笑嘻嘻地举起手,和他击掌为盟。   公园里除了几个跑步的老头,几乎看不到其他人。前几天下了雨,没人行走的小径落满了树叶,踩上去脆脆作响。一只休憩的小鸟被他们惊得在枝头跳来跳去,叫声尖锐刺耳,枝头颤动,又一些残叶落下。   画尘接住一片,呼出一圈白气,在掌心里揉了揉,碎成一团。一粒叶屑被风扬起,刮进了画尘的眼中,她拼命眨着眼,眼泪流了一脸。   何熠风慌地扳过她的脸,对着光,费了很大的劲,才从眼睛里找出那粒叶屑。画尘脸抬得高高的,睫毛颤个不停,双目紧闭。何熠风胸口突地一紧,口干舌躁。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长发被寒风吹得向后飘拂,鼻尖冻得通红……这张脸距离他如此之近,呼吸交缠,稍稍一低头,便可将温暖印上温软。   不自觉,他曲起手指,屏住呼吸,正要掩饰地转身。“这儿怎么了?”在耳背后面,他发觉一道浅色伤痕。苍白的,像条蚯蚓,蜿蜒到浓密的发丝中。   画尘倏地睁开眼,后退一步,若无其事地抚抚头发。“没什么,小时候摔的。”   “多小?”十五岁之前?她那时爱扎马尾,他有多么粗心,都没发现过。   “五岁或者六岁,不记得了。”   这么长的伤口,一定流了很多血。“你爸妈真是失职。”他厉声说道。   画尘沿着小径向前走,前面有面人工湖,靠着湖岸的四周结了一层薄冰,中间的湖水荡过来,薄冰轻轻晃动。“他们那时在深圳,我和爷爷奶奶住。我很多同学都说我是野孩子,我气得吹牛,说爸妈是宇航员,在天上。哈,中国那时航空技术不发达,杨利伟还没上过天呢!”   走了几圈,身子和脚都暖和了。画尘没戴手套,指尖冻得发僵,她不住揉搓着,想让血液流畅点。何熠风抵几次想拖她的手握在掌心捂着,不然将她的手塞进他的大衣口袋。   终究什么都没做,何熠风叹口气,“我们上车坐坐吧!”   不逼迫,不诱惑,不追逐,不催促,有一日,她明了,自然翩翩向他飞来。   “其实我很喜欢冬天散步,这样的背景,清冷的空气,一点点的温暖都会被无限扩大。”画尘听话地钻进车内,看到鸣盛大门前,一群人忙着出出进进。林雪飞在一边站着,板着娃娃脸,目光冷峻,很滑稽。“那是?”   “要建一家书屋,二十四小时营业。”林雪飞是个碎碎念,何熠风不想被他看见,不然耳根几天不得清静。   “你真的不忙?”画尘不住回头,心中涌出一丝罪恶感。   “每天都忙,但偶尔我想为自己而活。”他认真回答。   那----他是因为她的垂头丧气,才刻意逃班,带她解闷?画尘鼻头酸酸的,一半是被暖气吹的,一半是感动的。   两人都不太饿,没有去西点店,直接去了影城。从停车场到影城,经过一个长长的甬道,穿堂风很劲。画尘的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站在售票厅前,何熠风抬手替她整理有点散乱的头发,做得十分自然,她含笑站着,接受得更自然。   影城现在非常人性化,有家放映厅可以点映从前的影片,画尘点了《海角七号》,“我喜欢里面的风景和音乐。”她告诉何熠风,“你呢?”   上一次看电影,何熠风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海角七号》是外国片还是中国片,他也不知。画尘喜欢就好。   观影人只有他们两个。“我从没看过包场电影。”画尘拍着沙发把手,很是激动   开影前十分钟,是即将上映的几部片子的片花集锦。当《海角七号》的片名刚出来,何熠风睡着了。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杯热橙汁,坐姿笔直。新年前后,如陀螺般转个不停,睡得非常有限。这暖气,这松软的沙发,画尘的手搁在他的身边,小拇指与他的大拇指紧紧挨着,温暖相抵,片头的钢琴曲有点忧伤,夕阳下的大海很神密……神经一松,倦意铺天盖地,他只给自己眯一会的时间。   画尘很快就发现了,她捂着嘴,拿起手机恶作剧地拍下何熠风的“睡颜”,偷笑得两肩直颤。但她也没太坏,探身过去,轻轻推了何熠风一把,让他靠着椅背,睡得舒服些。   从他手中拿开橙汁时,他睁了下眼,“画尘,好看吗?”吐字清晰,只有她听到的音量,不会影响其他人观影。   “好看,好看!”画尘拍拍他,他扣住了画尘的手,“那就好!”又睡着了。   画尘没有抽回手,由他握着。   《海角七号》是一个关于音乐、梦想和爱情的影片,也是一部风景片,由歌手范逸臣担当主演。在台湾宜兰拍摄。碧海蓝天,沙滩夕阳,海风微微,凄惋浪漫的爱情,音乐首首精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部片子在当年被影评人评为“最佳影片”。   ……   当阳光再次   回到 那飘着雨的国境之南   我会试着把那一年的故事   接下去说完   当阳光 再次   离开那太晴朗的国境之南   你会不会把你曾带走的爱   在告别前用微笑归还   海很蓝 星光灿烂   我仍空着我的臂弯   请原谅我的爱诉说得太缓慢……   《海角七号》看过多遍,每个细节,每个音符,画尘都烂熟于心。每每听到《国境之南》的音乐响起,眼眶还是会发红。   异国恋情如荒野玫瑰,生长不易,于是更觉悠远芬芳。   灯光亮起来了,放映厅里只有何熠风轻微悠长的呼吸声,画尘没有叫醒他。工作人员进来,画尘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招手,“我们再看一场。”她掏出钱包,压着嗓子。   工作人员非常善解人意,看看何熠风,笑了笑,没有接画尘的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画尘关了手机的声音,高难度地用一只手玩着最幼稚不过的水果连连看。刚过了第四关,何熠风的手机响了。   何熠风腾地睁开眼,看了下四周,随即坐直。“雪飞,有事么?”他像是极不情愿松开画尘的手,从口袋中拿出叫个不停的手机。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林雪飞阴阳怪气。   “你的表很准时。”何熠风清清嗓子,掩饰自己的难堪。影片结束了?他睡了这么久?   “中午吃的是法国大餐?正宗么?”   “林秘书,你是想告诉我我给你的工作量太轻,所以你闲到好奇心泛滥?”他看着画尘笑得眉宇飞扬。好了,这下给她逮到一个笑柄。   “我是苦命的秘书,不是好奇宝宝。何总,简小姐来了。”林雪飞没好气地回道。   “简小姐是谁?”   “人家都给你买大衣了,你竟然还在问她是谁?”林雪飞吼道   画尘一声不响,不让何熠风在下属面前为难。但她心里还是被电话中提到的“简小姐”震了下,轻轻的,没有余音,没有涟漪。只是“哦”了声,应该是简斐然,真是言出必行,行出必果。   何熠风的反应比画尘慢一拍,“知道了。告诉她我今天有要事没办法赶回办公室,请她先回去,改日我再和她联系。”   打死林雪飞都不相信何熠风有什么要事,但当着简斐然的面,他不能戳破。“大衣怎么办?”   何熠风脸黑了,林雪飞是真傻还是装傻。“问大衣去?”   收了线,发现画尘已经走到安全门外,仰着头看墙上的海报。不知是不是天气又要作变,狂风卷起尘屑,呼呼吹着,把天边的薄光都遮住了。明暗切割中,画尘清丽的面容,显出几份刻意的淡然。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他的辉腾旁边。画尘担心这种天气船民不概不会营业,船菜吃不成了。“不是我食言,实在是天公不作美。”   何熠风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很愉悦,似乎有一扇门被风吹开一条缝,让人看见里面的一角,光线不太好,但足够看清熟悉的面容和不熟悉的内心。“那就约在春天吧,那时候,无论晴天还是下雨,天天都是好天气。”   春天!江水初涨,桃李芬芳,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这很像约会的场景。   约会?   “嫌短还是嫌长?”   门口一暗,雪亮的车灯光射进来,看到他们站在车边四目相对,开玩笑地贴着两人驶过。画尘惊得一哆嗦,何熠风下意识地把她揽到身子的里侧。“怎么开车的?”斯文人给激怒了,俊逸的面容上满是杀气。   司机打开窗户,歉意地挥挥手。   黑色的羽绒衣明明那么厚重,画尘却感觉到何熠风手掌的温度渗入腰间的皮肤,那里随即变得滚烫。她挣开他的手臂。“我没事。吃不了船菜,那我们就在这分了吧!逃班半天,鸣盛说不定早已人仰马翻。”   “所谓的一天包括白天和夜晚,共二十四小时,那么半天就是十二小时,现在还没到六小时。任何事,我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彻底。”他看看手表。   这一点和简斐然有点像。   干吗又想到简斐然,画尘简直讨厌上自己了。“那我们要一起呆到午夜十二点?”   他严肃地点点头。“你应该不像是抛弃同伴的那种人?”   “多么不幸,我刚好是叛逆期。”   “我是你的夫子,有纠正你的义务。”   他今天真的像是很闲很闲,闲到一直和她在打嘴仗。画尘嘴角弯成好看的弧线。从前,他们一起,大部分时间,他都很沉默。   上车,觅食去。午饭没好好吃,两个人真饿了。   六点,正是交通高峰期,路人行人行色匆匆,整座城市在寒风中挣扎着,街边的橱窗陆续亮起灯光。   远远地看到街角排了一长龙,一位身着油渍斑斑工作服的小伙计在派号。店面像家杂货店,也没显著的招牌,里面热气腾腾,看不清楚布置,只见人进人出。画尘笑了。“有没有勇气去那种小店挤挤?”   “有何不可?”他答得气定神闲。   停好车,两人加入长龙,领到的号是“36”。画尘玩着纸条,说道:“很吉利的一个数字。其实,真正的美味都藏在这种素朴的小店里,没有音乐,没有灯光,鲜花……那些眼花缭乱的一切做陪衬,纯粹靠食物做卖点,能在闹市里存活,肯定有特别之处。”生怕他嫌弃,她忙不迭地游说。   “我到世界地理频道工作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负责摄制组的后勤。那时我们在非洲,我不懂摄影,不懂策划,不懂制作,甚至拍张照片都非常蹩脚,我被分配给组里买食物买水,寻找住宿的地方。非洲的气候特别炎热,能一两个月不下一滴雨。食物不宜存放,水很金贵。只要能裹腹,我们什么都吃。”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他的工作。画尘无法想像,那么优秀的何熠风,在集市上与人讨价还价,提着一袋面包和水,行走在烈日之下。“你……为什么要改行?”她一直认为,不,是肯定,他会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医生。   后面又排了几个人,性子有点急,推推搡搡的,何熠风回头看了看,见是几个搬运工人。“我们还不太饿。”他和他们换了号。   那些人到不好意思了,“不差这一个号。”羞窘地摸摸鼻子,安静下来。   “到美国后,读博非常顺,很快就有了一份住院医生的工作,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医院。有一天,医院送来了一位急救病人,是位政客,很受民众尊敬。在演讲时,突发脑溢血。手术室里挤满了人,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最后我们没能把他抢救过来。那也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在住院大楼的顶楼抽烟抽了很久,突然找不到自己一直努力的意义。读书时,优异的成绩像是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专业是自己选择的,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医科难啃,具有挑战性。现在呢?或许继续努力下去,我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医生。又如何?世界上,优秀的医生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永远不会伟大到能拯救全人类。人生是个有限的数字,如果不为别人羡慕的目光,不为父母所谓的骄傲,我是不是就找寻不到自我了?我觉得到应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毕业论文一写好,我辞去住院医生的工作,看到报纸上世界地理频道招聘员工,就过去了。在我并不知道我喜欢的工作是什么时,把一切都卸下,先到处走走吧!没想到,我竟然喜欢上这份工作了。”   果然很无趣!画尘撇撇嘴。   队伍长,却不要等很久,很快就到他们了。店里只供应一种食物----荠菜饺子,荠菜是野生的,每天由郊区的农妇挖了送过来。馅里有香菇和鲜虾,一点瘦肉,再加鸡蛋。“不要蘸醋,就这样吃,才能吃出荠菜的本味。”店员端上两大盘白白胖胖的饺子,两碗清汤,木着个脸,说话很机械。   何熠风与画尘挤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衣服敞着,脱了也没地方挂。   饺子很烫,画尘咬了一口,烫得嘴噘得高高的。   何熠风不出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想转移视线,但是此时此刻,他身上许多部位却突然不受大脑控制了。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来滨江,是因为某人某事?”画尘捧起盘子,对着饺子吹气。   何熠风定定神。“是因为我。”   呃?画尘抬起眼,睫毛又长又密,一根根数得清。   她就是一幅画,这幅画不仅精致,还很生动。   “现在,我做任何事,是因为我自己想做,要做,喜欢做,做这一切,令我很快乐。”   “如果结果不尽人意呢?”   “我不习惯去想结果,只在意过程中,我做得够不够好。”   到底是金子,才敢到处扔,那是因为它自信,在哪里,它都会光芒万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很Happy?”   何熠风夹起一只饺子,嗯嗯,鲜美至极!   画尘一口一只,欢喜得眼都眯着。“和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不学无术。”   “想听听我对舒意的评价么?”他眼带笑意地问道。   话音刚落,店内猛然一阵喧哗,目光纷纷看向他们。   小店墙壁上悬挂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黎少的访谈节目,访谈的对象正是何熠风。刚才排在他们后面的搬运工越看越面熟,指着角落里的何熠风,叫了出来。   拥挤的饺子店来了名人,连厨房里站锅的师傅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店员不知打哪找来一张皱巴巴的纸,要何熠风签名。   何熠风镇定自若,认认真真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向众人点点头,不忘提醒大家以后多关注鸣盛的新刊和书屋。   画尘瞅瞅半盘饺子,用目光询问:还吃吗?   众目睽睽之下,肯定是吃不了。衣服扣子都是出来才扣的,画尘学他的语气,不无埋怨:“想听听我对何总的评价么?”   “以后我做给你吃!”他安慰她。   “速冻水饺?”画尘狠狠瞪他一眼。   “不仅水饺,还有各种炒饭,我都很拿手。现在,我是称职的。”   “吹牛,吹牛!”画尘踮起脚,伸手刮他的鼻子。他眼疾手快,抓住,很紧。“我很认真。”   深邃的眸光如星,笼罩着漆黑的夜色,像突如其来的梦境。画尘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猛地觉得陌生的。这样的陌生,像复杂的高中数学题,她怎么都解不出。那就归罪于时光吧!时光流逝,总要带走一些什么,也会带来一些什么。   “不信!改日等我尝过之后,再作评论。”她别过脸,敷衍道。   何熠风说得对,她也不是十五岁,对许多事已没那么好奇。很多事犹如天气,慢慢热或渐渐冷,等到领悟,已过去那么多年。   何熠风并没有真的拖到十二点才和画尘道别,虽然他很想。今天逛过公园,看过电影,吃过饭,足够了。他心里也牵挂着鸣盛那边特稿部和书屋的进展。   先去了一趟憩园,把一箱光碟搬上车,然后送画尘回家。   “爸妈都在家吧?”静苑的保安拦下他的车,示意他停到路边。看到车里坐着画尘,笑了笑。   “我一个人住。”画尘回道。   何熠风怔住,“为什么选这里?”   “安全!”画尘朝外面的保安看了看。“除了业主的车,外面任何人的车一律不得进去。来客拜访,必须和主人视频通话,才得入内。”   “我现在和主人一起,那么不需要视频通话。”推开车门,捧起纸箱。   保安上前接过,“先生,我来。现在已过九点,阮小姐该休息了。如果有事,请明天再联系。”   何熠风看画尘,画尘嘟哝道:“这是我妈特别委托保安大哥的。”她朝掩在大树中间的摄像头指了指,“这里有,我家楼梯口也有,每周,我妈都会调看录像。保安大哥不敢特殊的。”   “九点之前呢?”   “要留下详细资料,只能呆一小时。”这对客人非常不礼貌,幸好,到现在,还没有朋友来拜访过她。事实上,没几个人知道她住在静苑。   “辛苦你了!”何熠风很配合保安的工作,把纸箱递过去。   画尘耸耸肩,算是道别。   保安捧着纸箱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要拐上小径时,回下头,何熠风还站在车边。   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简斐然若与他比肩偕立,这画面就更养眼。   该死,又是简斐然!画尘抿紧嘴唇,屏蔽一切念头。   电梯上行,直达三十楼,也是顶楼。   任京和司机小郑都问过她住哪,她搪塞道,租了一阁楼。   静苑的顶楼,是买一送一,送的那就是一阁楼。阁楼非常大,就是层高稍低点。装修时,中间打通了,用楼梯上下。现在,下面除了洗手间是隔离的,整幢房子就是一个偌大的空间。高大的玻璃落地窗,推开就见江水悠悠。两面墙都立着书柜,一面放书,一面放黑胶唱片和CD。四个角落有直立式环绕音响,墙壁上装有小型的悬吊式喇叭,正上方是一台投影机。中间摆着几张宽大的米色的沙发,碎花的靠垫是屋里唯一亮色的色彩,地板上铺着白色的土耳其羊毛地毯,墙上贴满可以吸音的泡棉隔音板。   楼上是画尘的卧室和书房。书房对着屋顶,出来是一座花园。这座花园,妈妈和物业公司交涉了很久,由园林设计师专门设计,花了大代价建的。有花工定期负责。即使在这个季节,花园内也是绿意葱葱,不知什么叶子散发出清香,泌人肺腑。   晴朗的夜晚,画尘爱站在花园内看天空,听涛声。   这是她唯一喜欢静苑的地方。   为了显示静苑的高贵不凡,方圆半径内,都是绿化带,没有超市,银行,邮局,饭店,孩子上学的学校,生活非常不方便。邻居间见了面,都挂着冷漠,僵直的面具。同一电梯上下,没人打声招呼。小区内,偶尔见孩子在玩耍,你露下笑脸,孩子妈妈连忙拖了孩子就走,仿佛你是病菌。   画尘很怀念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居住的旧城区,一家挨着一家。夏天的晚上,家家搬出小饭桌在路边吃晚饭,孩子们这家吃到那家,妈妈催很久,才肯回家洗澡。风里送来夜来香的香气,有时,还有萤火虫从江边飞来。一抬头,能看到满天繁星,月亮似乎也比现在皎洁。   现在,那里的百年小吃店被麦当劳取代,那座古朴的钟楼成为一家大型超市。满街的银楼,各种专卖店。偶尔开车经过那里,画尘都目不斜视。她怕自己会心疼。   如果让画尘选择,她喜欢住在市中心,面积小一点,绿化少一点都没关系,她不要宽敞气派,要市中心的热闹与方便。一家做饭,全楼都飘香。下了楼就有超市,走几步,就是小吃店。无聊时,逛着一个个橱窗,什么都不买。   但妈妈说市中心不安全,什么人都有,不像静苑居住的人单一。   她喜欢电影,喜欢风景,为了把她留在滨江,妈妈为她建家庭影院,建楼顶花园。坐在窗前,就能看四季演绎。   其实,最美的风景在远方,在脚下,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取景框。   还能做什么呢,唯有接受生活分配给她的角色。   保安在画尘输大门密码时就走了,画尘搬了纸箱进来,今晚的天空有点怪异,微微发红。窗帘没拉,到映得屋子并不黑暗。   又没做什么,却像体力透支。纸箱搁在茶几上,以后再收拾。没开灯,借着微光上楼,书桌上堆了一叠书稿。有两本书要缴稿,编辑是恫吓,威胁,诱惑,哀求,什么法子都使遍。原先画尘并没有出书的想法,是编辑打动了她。编辑是她博客的忠实读者,一直给她的帖子写评,长长的,字字珠玉。两人慢慢熟悉。几个月后,编辑向她约稿。   你放心,我就等于是一瑞士银行,枪顶着我脑门,我都不会说出舒意是谁。编辑就差放血盟誓。   确实,编辑做到了。   不管舒意的书有多畅销,阮画尘的日子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受外界打扰。   人应懂得感恩,于是,热血一沸腾,一下又签了两本书。   这两本书,差不多完稿。一本是写沿着长江的背包旅行,一本是关于远方的古镇。后一本书,画尘用了三年时间才做足资料。她不懂建筑学,她只是用一个过客惊喜的目光,膜拜那些还没被商业侵蚀,在历史长河中顽强屹立的宁静小镇。画尘曾犹豫要不要出版这本书,她担心,一量出版,小镇的宁静就没了。   编辑吼声如雷,做人不能太自私,这么美的景致,要与人共享,不然,你就是暴殄天物。舒意,你想想。先有你这么优美的文字在前,大家才去寻觅,必须就带了份小心翼翼。如果是别人先发现呢,还有这份怜香惜玉?   奸商!画尘揶揄编辑。   再过几天把稿交了,然后便可以安排下一次旅行。   呼呼的风声敲打着窗棂,有枝桠断裂的声音,明天,花工又要忙碌了。江面上,传来一两声汽笛,这是货轮经过。船的四周缀着一圈灯,灯光像是流动的。   波涛翻滚,拍打着江岸。灯光远了,天空越来越红。画尘蓦地想起小学时学的两句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今夜,听着这风,这浪,估计她也难入眠了。   一夜过来,花园里残枝败叶,凌乱不堪。打开电视,气象员严肃地告诉大家,气象台发布了大风黄色预警。   画尘决定开车上班。她很喜欢车。在那个看似窄小的空间,画尘有一种驾驭感、安全感。人生如道路一样,还是高速公路,禁止调头,总是往前延伸,似乎可以被自己自由把握。   停车时,遇到小郑。小郑对着红色牧马人吹了声口哨,耳露羡慕。“阮秘书,你拿的几个钱全伺候它了吧!”   画尘点点头,“所以轻易不敢拉它出来遛达。”   “其实它配你野了点!”到是很合适我的,小郑心里像有只猫,一爪一爪,挠得直痒痒。   “亲戚家的二手车,没几个钱转给我。这不贪小便宜么!”画尘说道,看看电梯口,“邢总回来了?”   小郑摇头,“后天才从大马回来,让我去机场接!”   “不是去海南么?”   “可能临时有别的事吧!”小郑心不在焉,眼睛只看着牧马人。   当然,邢程没必要向她备报,她不是他的上司,又不是他的谁。画尘自我释然。   办公室的气氛比外面暖不了多少。荀念玉牢牢盯着屏幕,和任京讨论昨天A股和港股的走向。什么长线,短线,抄底,逃顶,洗盘,滞涨……都是些专业术语,画尘一个都听不懂。   宋思远去楼下营业厅转了一圈,上来后,让画尘通知中层以上领导开个短会。画尘站起来,腿肚子在桌子下面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响。荀念玉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看,随即又把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任京却从办公桌后跑过来,关心地问痛不痛?   画尘默默站了会,摇摇头,“没事!”趿着腿,下楼,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通知去了。   荀念玉慢慢地抬起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干吗呀,一个办公室的,别太欺负人家。”任京笑道。   “不知谁欺负谁呢!”荀念玉冷冷说道。   “呃,这话听说意义很深远,快科普一下。”任京给荀念玉倒了杯咖啡,半坐到她桌上。   荀念玉斜过去一眼,拿起笔记本。“我没这个义务。”   任京对着她的背影挥了下拳头,骂了句:臭女人!   会议快要开始了,冯副总还没到。宋思远冷着脸看画尘,画尘说电话打过去了,冯副总在路上,可能堵车。   说话时,冯副总从外面进来了。众人大惊一惊,一反往常的西装革覆,冯副总衣衫皱乱也罢了,袖口竟然被撕破一大块,里面露出来的棉衬衫,满是污渍。   “这是?”宋思远蹙起眉头。   冯副总讪讪地笑,把胳膊放到桌下。“小意外,小意外!”那张终日板着的脸难得涨得紫红。   “不会是家暴?”谁开玩笑道。   冯副总狼狈地岔开话题:“开会吧!”   荣发准备在滨江的几个城区各设一个分行,分行负责人从中层干部中挑选,然后空出的职位,从各部职员选拨,荣发还要再向社会招聘五十名员工,在香港培训后,充实到各分行。   “冯副总,这件事由你全面负责。”宋思远说道。   冯副总站起身,“好,我马上就起草招聘简章,确定分行办事地点。”   宋思远闭了闭眼睛,问众人有没其他事。没有,会议就散了。他站起来,看了看冯副总:“不管多忙,仪表还是要注重,不然,还谈什么企业形象?”   冯副总脸涨得像猪肝,只是点头,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画尘最后离开会议室的,关上门,走廊上有两位部长在抽烟,声音压得低低的。“邢总代宋总去海南开会,看着是春风得意,阳光灿烂,没想到背后中这一冷箭。”   “可不是,成立分行是大事。两位副总看着不分前后,邢总年轻,事事领先,大家都看好。现在,估计是冯总占了上风。姜还是老得辣。”   “不懂宋总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画尘故意重重咳了声,两位部长迅速噤声,回头看是画尘,笑笑,连忙离开。   任京和荀念玉各自坐在办公桌后忙碌着,没人说话。画尘要填一堆表格。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响着键盘的敲打声,抬起头来,快是午休时间。   电话铃响了,是荀念玉桌上的座机。   荀念玉看看来电显示,愣了愣,说了句喂脸色就变了,捧着话筒只点头也不应声。   任京屏着呼吸,画尘也只当什么没看见,暗地里看见荀念玉的眼圈红起来。“我没有不接你电话,手机忘记充电了。你……还要怎么欺负我?你太过分了。”荀念玉哽咽着。   电话很长,通了有半个小时。挂了电话,荀念玉捂着嘴巴,冲向洗手间。   “这是谁呀?”任京站起来,朝桌上的座机看看,问画尘。   画尘表示不知,也不想知道。   “昨天下午有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不在,出去办事了。”   画尘心虚,她昨天下午逃班在外。“没有呀!”   任京瞪瞪她,“你就是一只糊涂蛋,肯定有事的。我回来晚了,上来拿个文件,荀特助还在。不是在加班,而是在看电影。我问什么片子,她说是《阿甘正传》。老掉牙的片子,要不是墙上有她的影子,我都以为见鬼了。我拿了文件,就走了。在电梯口,我遇到冯副总,他上楼。你知道冯副总这人很怪,在他眼中,别人都是地痞无赖,就他一人是党的好孩子。我打了声招呼,没寒暄一句。”   “哦!”偷偷瞟了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画尘想起大城小厨的午餐。   “你就只会哦,不能多想下。”任京急了。   “想什么?”   任京捂着心口,怕自己不慎会吐血而亡。“那个时点,二十七层只有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今天,冯副总那幅窘样,荀特助的电话……你就连不起来?”   画尘苦思冥想,还是摇摇头。   任京叹口气,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员。“吃饭去吧!”他永不和画尘共守联盟。   画尘如蒙大赦,正要关电脑。叮咚,系统跳出一个对话框,提醒她有一封未读邮件。她点开,一看发件人,鼻子直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多日不见的邢程,语气一贯的温和,从容。“小阮,我现在外地,妹妹和老家的邻居、亲戚,一起来滨江置办年货,刚给我打电话了。想来想去,只好找上你。能帮我接待下他们吗?”   画尘眨眨眼,把邮件又看了一遍。   像这样的事,邢程一般应该找的人是小郑。小郑给他开车,早早晚晚都在一起,对他的家人很熟悉。为什么舍小郑而找她,画尘不能不多想了。似乎这封邮件透露出一个信息:给画尘一个接触他家人的机会,也是一个表现的机会。   画尘整个人一时僵住,震愕大过于刚才的激动。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而他们还没开始,正是花要开未开之时,一下子扯上家人,好像这个意义就有点深远、悠长了,她根本没有准备好。不是不突然的。她开始紧张,跑去洗手间照镜子,抚抚头发,理理衣服。昨晚没睡好,脸色有点灰暗,工作服又老气横秋,偏偏还裹了条黑围巾。拼命咬嘴唇,想让唇色红润点。   荀念玉已经修饰好妆容,眼角看不出一丝泪迹。从画尘进来到出去,她水平如镜,完全似画尘如空气。   画尘急匆匆下楼,还没到停车场,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讲话的女子中气十足,就是口音有点怪,勉强听得懂。“是阮秘书么,大哥把你的号码给我,让我和你联系。我们在XX超市,你认识路吗?”   认识的,每天下班,她都会去那坐坐。画尘想起来了,今天这家超市有大型促销活动,所有商品一律五折。这广告做得多好,百里之外都遍及了。“我马上就到。”邮件上写得那么礼貌,其实邢程根本就没给画尘退缩的机会。   画尘挺起胸膛,吸入空气和勇气。   超市的停车场已经满了,画尘只得把车停在对街一家西餐厅门口。停车不进去吃饭,惹得门僮怨恨的一瞥,画尘假装没看见。   进了超市,画尘以为走错地了。简直是一战场呀,购物车像战车,每个人都是战士。车轮滚滚,所有人跟见了宝藏似的,只要手能够到的,抓一把就往车里扔,先占着,有工夫再二轮分拣。稍微一愣神儿的工夫,货架子空了。一起过来的,还有分工。一人在收银台那儿排着队,一人押车,一人抢货。   声音嘈杂得很,被拆下的物品到处都是,超市所有的员工都出动了,也只能眼巴巴地守着出口,保证每件商品都付款后带出超市。   这样子想找个人等于是大海捞针,画尘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十米外,一个个子矮胖的女子朝画尘挥着一包卫生巾。   “阮秘书,你来得正好。现在,你来排队准备结账,我去他们那边帮忙。”邢程的妹妹没给画尘羞涩的机会,立刻给她安排了任务。   没有货怎么结账,只是压着个位置,画尘不住地避让着。终于,硝烟中,三辆战车出现了,战士们满额头的汗,气喘吁吁,衣服都敞着。“这么大的优惠活动不多,怎么的,也要把我们的车票钱给赚回来。”邢程妹妹以手作扇,呼啦呼啦地扇着。   画尘被她的话给逗乐了。   她这才有空告诉画尘,她叫邢田,二哥叫邢景。加上邢程,三个都是好名字。画尘想:邢爸爸邢妈妈给他们起名时,心里一定是有许多梦想的。   结账时,画尘还是给战车壮观的景象给吓住了。别提大袋小袋的食物,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光婴儿尿片买了五大包,苹果手机壳是七八只。“水果现在是贵,以后肯定会降价的,到时我就一月给它换件衣服。”她笑得很向往。   邢田买了至少有一大篮的笔和笔记本。“估计我和二哥两家的孩子上到中学都够了。”   “2160元!”收银员已经相当疲惫了,仍撑着保持百分百的清醒。   “这么多?”邢田一行全呆住,抢货抢得愉快,脑子里就没想钱的事。看看这样,看看那样,都是辛苦抢来的呀,哪件也舍不得丢。   “我来付。”画尘忙掏出卡递给收银员。   邢田拦阻:“我们凑凑,不够再向你借。”   结果,画尘垫了1200元。   一行人拎着战果浩浩荡荡出了超市,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胜利的微笑。画尘带她们去附近的肯德基吃午饭,点了一桌的食物。吃饱喝足,画尘问她们后面有什么安排,邢田说想给孩子和自己买过年的衣服。   画尘想自己跟着,她们可能不太自在,跑去自动取款机取了2000块给邢田。“如果不够,给我电话。”   邢田上下打量画尘,没见外,笑眯眯地接过钱。   “这车是你的还是借的?”把超市的战果装上红色牧马人,邢田避开其他几人,和画尘站在角落里说话。   画尘说是我的。   邢田有好一会不说话,然后问画尘家里有几口人,爸妈做什么工作,住多大的房子,一月工资是多少。看画尘面红耳赤、局促不安的样,邢田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呵,你可能没想那么远。在爸妈跟前,油米酱油醋和你没任何关系,怎么大手大脚都可以。但结了婚,就不能这样了。我大哥现在年薪是不低,但不是金山银山。你们还没结婚,没买房,没生孩子,我爸妈年纪又大,居家过日子,还是要讲实惠,懂算计。你不会嫌我多嘴吧!”   “不会!”尽管很羞窘,画尘还是鼓起勇气看着邢田,“这个世界,虚假的话,骗人的话,太多,这样质朴无华的真话,只有关爱自己的家人才会说。但我不是邢总的女……”   “现在不是,以后肯定是。我喜欢你,因为你懂事。”邢田打断画尘,“我来滨江好多趟,大哥从没和我提过哪位姑娘。你是第一个。”   零下四度的气温中,画尘出汗了。“我只是邢总的秘书,他不在国内,我……”   邢田抓起她的手晃了晃,“我知道,阮秘书。我们那儿没什么风景名胜,但空气好,蔬菜不用农药,水里的鱼是野生的,鸡是放养的。春天时,田野就是彩色的,泡桐林的花开得很好看。让大哥带你过来,看桐花,吃鱼吃鸡,吃新鲜的蔬菜。”   画尘无力地耷拉着肩,还是沉默吧!   邢田她们欢喜地逛街去,画尘拉着“战果”去宾馆。   宾馆离车站不太远,坐车方便。房间有点陈旧,还挺干净。画尘让服务员帮她开了门,所有袋子,她一个人从车里搬进房间。那叫一个累呀,汗如雨下,连内衫都湿透了。   忙完,急急忙忙赶回办公室上班。   邢程的第二封邮件在等着画尘,问有没遇见邢田?画尘回复:一切都很好。然后,那边一片沉寂。   画尘拿出手机,轻轻抚摸着屏幕。想给邢程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聊聊他的家人。   指尖伸直,又卷起。   能给邢田打电话,为什么不能打给她呢?她不牵挂他么?   或许现在开会,不太方便。   幽幽地一声叹息。   像微风掠过水面,一圈涟漪荡过,慢慢恢复平静。谁知道风曾来过?   邢程是元月八号下午到达滨江机场的,下廊桥时,特地看了看新航站楼,停机坪上停了几架新客机,印学文和几个人站在旁边。他没有过去打招呼,他着急回去把堆积如山的文件处理一下。这一次离开的时间有点长,在海南四天,在吉隆坡六天。去吉隆坡是香港总部的临时安排,处理几件外汇事件,邢程是这方面的高手。   海南与吉隆坡挨着赤道,冬天也是非常暖和。一出航站楼,冷风扑面。冷热撞击,毛孔下意识地一紧。   小郑还没到,车在机场高速上给人追尾,交警正在处理呢!“邢总,对不住,得麻烦您打车回市区了。”小郑急得嗓子都冒烟了。   邢程安慰了几句,招手正准备拦车,他看到了马岚。   马岚也看到了他,她身穿一件长及脚踝的烟灰色薄呢大衣,腰带松松地打了个结,橙红的围巾,手里拎着路易·威登的新提包,是最经典的款式,很是高贵气派。   现在的马岚真的已脱胎换骨,她的口音也已有了滨江人独有的潮腻柔润。“出差的么?”马岚小心避开车流,走到他面前。   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处处都透着正在绽放中女人的柔媚。女为悦已者容,邢程淡淡颔首,心里微微有点不是滋味。“嗯!你呢?”   “我来送老公,刚从迪拜回来没几天,又去北京开会。真是的,孩子都不肯叫他爸爸了。”马岚自然地向他诉苦。   他很有风度地笑笑。   “司机还没到?”马岚问。   “发生了点小状况。”   “那搭我的顺风车吧!时间还早,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去。我前天听公公说了件事,正要告诉你。”   欲出口的拒绝半道又折回。   咖啡馆中央的几盏暗灯像萤火虫,这样的光亮对四周的火车坐席式的卡座一点不起作用,舒缓的音乐低声响着,如同溶洞深处流动的暗河。   坐下来的时候,邢程发现马岚侧过脸时,闪过一道光,那是钻石耳钉。“你以前不喜欢首饰的。”邢程脱口说道,然后懊恼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马岚优雅地搅动着咖啡,“哪个女人不喜欢首饰。以前,我们没这个条件。”   她没有怨,也没有显摆,只有无奈的感伤,这让邢程想恨都恨她不起来。他别开脸,把表情藏到黑暗中,不让任何光线窥见他的伤口。   “幸好,我没有拖累你一辈子。”他故作潇洒的自嘲。   “别这样,邢程!”马岚叹了一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轻轻握了握。“Some people are meant to fallin love with each other ,But not meant to be together。有些人注定是相爱的,但却不是注定能在一起。”   咖啡馆内的音乐,换成了小提琴曲《沉思》。一个漂亮的女招待正在拆除摆在门口的圣诞树。   “对于我来讲,婚姻是现实的,爱情是唯一的。”马岚把脸转向门外,两只灰喜鹊在暮色中先后落在路边的法桐上。“如果单单是我,我会执著地为爱情而活,但是我会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怎么能让他们踩上我们的脚印呢?中国有些家庭选择移民国外,他们的语言还没过关,也不见得习惯那里的风土人情。抛弃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总是痛苦的。但是那里有良好的环境,有宽松的学习氛围。为了孩子,他们都能忍受。我也是。”   邢程心头涌出一阵厌恶反感。怪不得心理学家说,拥有悲剧情节的人都是生活特别优裕的,他们需要强烈的落差对比来衬托自己的幸福感。马岚打扮得这么风姿绰约,甜蜜蜜的给老公送机,说起儿子时,那么开心。一转身,再来讲爱情是唯一,婚姻很现实,不很讽刺么?这是要安慰他受伤的心灵,好笑!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他没兴趣陪她继续上演煽情的戏码。   马岚笑了, 一种世故的,莫测高深的笑容。“晟华的晟茂谷和华杨年前悄悄设立晟氏家族和华氏家族信托基金,两人作为受托人将其交给美国一家国际信托公司管理,受益对象是他们的独女晟小姐。”   这不是什么大新闻,在富豪中并不鲜见。设立家族信托基金,通过委托机构管理资产与分配开支,避免家族财产分割对公司经营的影响,也能保障继承人富足一生的生活。“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马岚不紧不慢,继续说道:“这就等于说晟茂谷和华杨已立下了遗嘱,他们在晟华的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全部都是晟小姐的。晟小姐,晟茂谷夫妇保护得很严实,二十四岁,在国外长大,读书,今年学成回国。”   邢程渐渐听见点苗头,他挖苦道:“像马科长这么样的幸运,是不常见的。”晟华是荣发的大客户,他与晟茂谷和华杨都接触过。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经营理念非常新潮,待人温文尔雅。晟茂谷幽默风趣,华杨知性温婉,这么好的遗传基因,晟小姐应该也非常不错。不错的容貌,显赫的家境,又漂洋过海在外多年,那样的女子宛若深谷幽兰,什么样的人能匹配?印学文,不,光晟茂谷那一关就过不了。他呢,一个打工仔,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马岚像是一台CT机,迅速扫描到他脑中的图像。“庞大的家业,如花似玉的女儿,如果所遇非人,会怎样?晟家不缺钱,不缺风光,就缺一个无论人品还是才能都非常优异的青年男子来呵护千金小姐。对比这两点,你最有资格。”   荒唐!邢程勃然大怒,马岚是想得深远,想得周到,但也太自以为是。“这样对马科长有什么好处呢,不会只是酬谢红娘的一杯薄酒吧?”他控制不住,句句如刀,尖锐地刺向她。   是呀,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印学文上次提起,他就知。可从马岚的口中说出,就像是一种怜悯,甚至连他都觉得自己是可怜的。   “我爱你。我无时不刻都想看到你过得比我好。”马岚的语气,她的表情,没有一丝虚假,仿佛是出自内心。   四周安静下来,越来越静。邢程觉得他和马岚像坐在一条船上,船上没有桨,也没有楫。不远处的河岸,繁花似锦,风光迷人。风吹来,船悠悠地转圈,一会儿离岸近点,一会儿离岸远点。   他的视线停留在马岚的脸上,含义复杂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马岚向他报以温柔的凝视。   并肩走向停车场,两个人都没说话。停车场很大很空,两双硬底鞋在水泥路面上一路脆响过去。   马岚的胳膊是怎么伸过来的,似乎很自然。先是试探拽了下衣角,然后就挽住了邢程。   邢程僵了下,熟悉的触感像狂潮样将他溺没了。过去的岁月云一般向他涌来,那些年,也是有过美好时光的。另外,有种愤怒的念头滋滋冒了出来,他想起了马岚刚刚送走的那位官二代,他要无情地撕去他们恩爱美满生活的面纱,看看所谓幸福婚姻到底是什么面目。   稍一用力,他将马岚圈到自己胸前,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她的头,丝毫没有容她躲避的意思。她身上的香气浓了,是他完全陌生的味道。   他的嘴唇带着凉意印上她的。   而马岚根本就没躲避的意思,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仰头,几乎是狂热地回应着他。她柔软的舌钻入他的口腔之内舔舐,饥渴地与他的舌缠绕在一起,同样带点凉意的手从他大衣的纽扣间探入衣内,摩挲着他坚实的身体。邢程下意识地身体一紧,全身血液叫嚣着上涌,竟然有片刻大脑空白,仿佛有火焰在倏忽之间点燃。   他越发凶猛,不像是吻,而像是吞,连皮带骨,将她一口吞没。   马岚已经站立不稳,她撑起一丝理智,在他耳边大口喘着气:“不能在这里,去……酒店……”   邢程愕然清醒,他迅速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幽暗的光线下,马岚发丝散乱,脸红如霞,丰韵的面容有异样的生动。“这是在滨江。”滨江太窄,指不定在哪里就遇上一熟人。目前的自己,算不上成功人士,但也不愿为了一次生理冲动赌上所有。   他松开她,后退一步,捡拾扔了一地的行李。   “嗯!”马岚也冷静下来,同时,更心动如潮。邢程对她是体贴的,周到的。她给了他一支号码,连她老公都不知。“什么时间打给我都可以,我一直开机的。”她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他吻了吻她的脸,掩住眼底的讥讽。   “你也喜欢这个?”马岚从地上捡起一个纸袋,沉沉的。里面装着一套柴可夫斯基音乐的黑胶唱片,典藏版。   “帮朋友买的。”他拿过来,掸掸上面的灰尘。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马岚迫切地问道。   邢程抬起眼,面无表情。   马岚脸一热,“我……是说,你这位朋友品味好高,我老公有个同学也爱这个,邀请我们去他家听过几次。说实话,我听不出和CD的音质有什么区别。”   他也听不出。在马来西亚那家黑胶唱片书店里,老板激情洋溢地向他讲述黑胶唱片与CD的区别,讲到动情处,老板流泪了。他安然地坐着,在傍晚的落日下,古典音乐令人昏昏欲睡。   这套唱片价格昂贵,是他三十多年来所买的唯一奢侈品。他一点都没犹豫,递上信用卡,请老板精心包装。   “这位朋友对你一定很重要。”老板说道。   他道谢,接过唱片,穿过吉隆坡热闹的市中心,仰望沐浴在余晖中的大街。阮画尘对他重要么?也许没有那么重要。又是新年,又是春节,他答应给她买件礼物。小姑娘家都喜欢礼物的。   马岚车技很不错,时不时抬眼,从后视镜里对他嫣然一笑。她聪明地没有再提她老公,也没追问他的朋友。她聊自己的工作,聊附近小县城的特色小吃和幽静的景观。他偶尔发出一两声语气词,代表他在听着。   马岚也是个谨慎的人,进了市区,把车停到路边。“邢程,你在这里下车吧!”   他点点头,两人就在街头道别。等马岚的车开远了,他才伸手拦车。上了车,收到一条短信。   马岚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扫过,按下删除键,不留一丝痕迹。   女人是学校,这话一点不假。和马岚这一段,邢程真的学了不少东西。   婚姻原来是座楼盘,你得有好的地段,好的设计,好的档期,才能吸引到好的住户。早不得,晚不得,急不得,缓不得,得千算万计,才会守得一个合适的契机。   累!   荣发营业厅的安全门已经降下,里面灯火通明,营业人员正在进行每天的盘点结账,送款车等在院子里,保安人员全幅武装,手握枪支。   他提着行李直奔二十七楼,心情微微有点雀跃。   中途上来两位职员,恭敬地向他打招呼。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又饱含同情。   邢程握着行李箱的手指不自觉抖了抖。   经过特助室,只见任京一个。“怎么就你一个人驻守阵地?”邢程翻出一包怡保白咖啡,扔过去。   “荀特助去外经委开会,阮秘书送报告去人行。”任京忙站起来,“都过点了,她们大概直接回家。”   邢程拍拍他的肩,“你也早点回,身体是革命本钱,别太累。”   “谢谢邢总。”任京咂咂嘴,话到嘴边,徘徊了一会,又咽了回去。   邢程摆摆手。宋思远也不在,杭副总门掩着,听到里面在讲电话,声音高亢明亮,他没打扰。   打开办公室的门,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熟悉的一切,心情突然很低落,手在键盘上随意敲击,脑子里空空的。这是一种职场敏感,也是多年来工作积累的警觉,他笃定行里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邢总回来了?”杭副总从外面进来。   他起身,两人握了握手,相互打量着。   与杭副总的春风满面相比,邢程这里像深秋,遮不住的萧瑟。“怎么,总部那边的工作不太顺利?”   邢程笑笑:“没什么,还行!”   他和杭副总从来不会推心置腹,通常说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杭副总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还行就好!”   邢程故意装着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说:“真没什么,真的,你知道为总部做事就那样。”   “明白,明白!哎呀,我就盼着你回来呢,最近,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怎么都忙不完,你得为我分担点。今天晚了,明天再聊。好好休息!”   杭副总走了。踏花归来马蹄香,凝视着他志得意满的背影,邢程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其实邢程这次在马来西亚工作很出色,总部执行董事对他夸了又夸。宴会上,敬酒时,还漏了点口风,有意调他去总部工作。在调令没有下达之前,什么都不能当真。邢程见多了风云变幻,但还是高兴,至少给执行董事又留下一次好印象。   从他工作的第一天起,谦虚,温和,沉稳,低调,就是他的特征,他不允许自己有出入。这些特征可以抵消同事对他的妒忌,也让自己拥有非常好的人际关系。他真正的个性也是有棱有角,但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改变自己的个性。   倏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冥想中的邢程吓了一跳。看到“印学文”三个字在屏幕上随电波的扩散而跳跃着,他拧拧眉,深吸一口气,换上从容而又温和的口吻:“好久不见,印总!”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哼!”印学文懒懒的,大概又和一帮公子哥们在哪鬼混着。   “唉,为五斗米东奔西跑,没办法。”   “少给我装腔伤势,你是故意躲着我。”   问题有点严重,邢程不由地站起来,“印总是荣发的尊贵客人,躲你不是躲财神爷么?”   这话把印学文给逗乐了,“我算哪门子财神爷,你们银行才是。我在巴黎之夜,来吧,我俩喝一杯。”   印大少爷召唤,即使又累又乏,也得打足精神。邢程看看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叹口气,至少得换身行头,幸好公寓就在楼上。   打开衣柜,邢程找出一套意大利进口的西服,外面加件黑色格昵大衣。对着镜子整装时,邢程看着自己。这穿衣搭配,还是一个女客户教他的。穿西装时务必要穿同色系衬衣皮鞋,要打素色领带,宁可光着脚也不能穿白色袜子,否则再高档的西装都能立刻穿成送水工或售楼先生。他哪懂这些,马岚那时也没这方面的研究,有件正装就不错了。   系上领带,扣上大衣的纽扣,光光的脖子上像少了点什么,最好系条围巾。他想起何熠风那天系的青灰色围巾,很斯文,俊雅,印学文评价那是英伦风,学院派,别人是模仿不来的。   他自嘲地倾倾嘴角,竖起衣领。   下楼时,特地又去二十七楼转了下,走廊上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夜色钻过玻璃幕墙漫了进来。   印学文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散漫地抽着烟,喝着酒,仿佛沉醉在舞台上歌手的吟唱中。那是一首英文歌,旋律暧昧,歌词情意绵绵,却又假装悲伤。邢程猜测印学文听不懂几个词。   巴黎之夜的灯光好像来自外太空,又好像真的来自繁丽的巴黎。在这样的灯光下,每个人的真实面容都被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嗨!”看见邢程,印学文举起酒杯示意了下,姿势维持不变。服务生过来,邢程要了和印学文同样的酒。   巴黎时光是滨江最好的夜店,驻唱的歌手是专业的,调酒师的手艺也是数一数二,动作起来也雅致得厉害,全没有杂耍的意味。男女服务生,都像出自英国管家学校,个个彬彬有礼,张驰有度。   印学文浅抿着酒,辛辣中带点微甜。其实,此时他更想去家热腾腾的粥店,喝上两碗滚烫的糙米粥,来慰劳他辛劳多日的胃。   一切好像平安无事,印学文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偶尔抬眼看下邢程,不说话,故意晾着邢程。   也许印大少爷是闲得无聊。邢程心想。   “印总!”绵柔的音乐声中,突然冒出个大嗓门,陕西口音很重。   两人一同抬起头,一个长得非常喜庆的矮胖中年男人,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惊喜交加地看着印学文。   “吴董,你什么时候来滨江的?”印学文迟疑了下,伸出手。   中年男人双手握住,“在印总面前,我算个什么董,还是叫小吴。来一月了,正在洽谈并购的事。”   “生意做得不小哦!”印学文说道。   “凑合吧!这位是?”他笑容可掬地看向邢程。   邢程忙递上自己的名片,男人接过,也从怀中掏出名片盒,金光闪闪,名片加了香精,刺鼻得很。   是家食品加工公司,名字起得很辽阔,叫全球。“我和印总相识多年,算是老朋友。以后请邢程多多照顾。”吴董的名字却非常自谦----吴用,和梁山军师同名。   印学文眼光高得很,一般人根本不入眼,能称之为他的朋友,公司规模应该不会小,这都是潜在的客户。邢程立刻就留了意,笑容多了点温度,招呼他一同坐下喝酒。   吴用很识趣,“今天就不打扰两位的雅兴,改天我请两位。”他朝另一边看了看,像是有人在等着。   印学文点点头,喃喃道:“这小吴现在真是出息了。”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净了。   “印总的朋友真是遍及天下,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邢程朝服务生招了下手。   印学文傲骄地摇摇头:“不喝了。他算个朋友,谈不上是我的好朋友。”   “鸣盛的何总监算是印总的好朋友么?”答案是肯定的,但邢程还是好奇。怎么看,何熠风与印学文都不是同类人。   “我当然把他当铁杆,他对我可是一般。”   邢程不出声。   印学文沉不住气,“没看过我被别人嫌弃是不?熠风不是别人,对他,我就自作多情。呵呵!”   “印总敬佩何总监的学问高?”   印学文哈哈大笑,“学问这事和我沾不上边。不过,熠风学问是不低,书本网,耳濡目染,熏也熏聪明了。听说过江城商学院么?”   对于江城商学院,邢程是高山仰止。世界十强商学院之一,以培养具有世界水平的企业家,造就世界级的商界领袖为理念。国内企业界的领军人物,大部分毕业于此。能够就读于学院的MBA,那才是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   “现在的院长就是熠风的爸爸,不谈我了,像我老爸,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熠风妈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教古典文学,非常脱俗。”   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邢程心情复杂地笑着,暗地里,他还可以嘲讽印学文这样愚蠢的富二代,何熠风呢,仿佛连妒忌的资格都没有,除了羡慕还是羡慕。不以财富逼人,不以权势欺人,生来就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仿佛所有的星光都给了他,这是真正的金子。金子是很沉的金属,给人压迫感。   “我也把邢总当哥们,但是邢总你最近不太厚道。翼翔的第一批贷款什么时候到位?”印学文话峰一转,多了几份正经。   邢程侧了目光看舞台,换了位歌手,是个小姑娘,肚脐上挂着晶亮亮的饰品,裙子特短,一个转身,里面的底裤若隐若现,喝酒的人不禁眯起眼。“来这里是喝酒的,谈公事,煞风景,是不是?”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印学文脸色青了,笑容也是冰冷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元月四号款项到账,今天八号了,连个钱影都没见着。我给你打电话,手机关机。我打给宋思远,他说你出差,有什么事找杭副总。我找杭副总去,他说翼翔的事是你全面负责,他不便插手。妈的,把我当猴耍呀!逼急了,我告你们去,别以为我做不出来。这是什么时候,年关啊,我办公室天天堵得水泄不通,个个向我要钱过年。今天,我被拦在机场,差点回不了市区。”   邢程明白了,这是杭副总在给他使暗障,不过,伤不了他。他笑吟吟地起身,去吧台要了两杯酒。“我给印总赔个不是,这事是我没处理好,我失责。我先干为敬。”火辣的液体从喉咙里流下去,腹内立刻像冬日的森林燃起团团大火,胃一阵紧一阵的抽搐。他强忍着不适,“款项太大,办事人员不敢随便划拨,我保证,明天肯定到位。后面,只要印总按照合同履行程序,这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印学文瞪过去一眼,“哦,原来是给我个下马威。”   “印总又说笑了。没办法,钱的事是大事,印总多多理解。”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邢总不做外交官可惜了。”印学文这才开心起来,酒也喝得爽。   印学文没呆多久,他还有一个聚会,电话催了几次。邢程暗暗松了口气。都是低度酒,意识还清醒,去洗手间抹了把冷水脸,没叫小郑过来,邢程自己开车回去。过金融街十字路口时,他无意朝荣发大楼看了一眼,呆住了。有盏窗户里透着灯光,那样的高度与位置,应该是特助办公室。心跳得很快,手有些抖,保安向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回应。   电梯停在二十七楼时,下来的那一会,觉得特别漫长。当电梯上行,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口。   柔和的灯光洒了一地,阮画尘坐在办公桌后,耳朵里塞着耳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根本没发觉邢程站在门外。   邢程默默地站着。她看得那么专注,邢程都有点妒忌那屏幕了。他轻轻咳了声,敲敲门框。   画尘抬起头,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尖叫。   “你干吗?”邢程皱着眉走进去,屏幕上一个有张雪白面孔长着两只锋利牙齿的男人,朝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吸血鬼比尔,重口味美剧《真爱如血》里的男主角。他不禁啼笑皆非。“这么晚不回去,就为看这个?”   画尘拍拍胸膛,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慌忙去关屏幕。“不是,我……在等礼物,邢总没忘吧?”   她在等他!她一定很想念他!真是傻丫头,要是他今天被印学文拖到凌晨,她也这样傻等?   邢程全身猛地热了,他像一只热气球马上就要飞起来。“当然没忘,我上楼给你拿。你把东西收下,在停车场等我。”   “现在就走?”分开这么多天,她想和他多说会儿话。   邢程板起脸,戳戳手表,“看看几点,小姑娘家这样疯玩,传出去,以后还想嫁人不?”   画尘噢呜一声,抿抿唇,乖乖拿起包,关灯,出门。   在楼下,看着邢程手里的装着黑胶唱片的纸袋,画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了又问:“真的是给我的吗?”   邢程替她打开后座的车门,看到画尘的影子落在地上,那影子快乐得像立都立不住,他笑了。   “不,我要坐副驾驶座。”画尘娇嗔道。。   “记得系上安全带。”邢程纵容地提醒道,“你那辆牧马人不能总闲着,多开开,如果回去晚了,路上也安全。”   画尘歪着头看他,眼珠乌沉,黑是黑白是白。   “怎么了?”邢程不解。   “如果我开车,就没机会坐邢总的车了。”说完,画尘把身子往后埋了埋,假装把注意力转向袋子里的唱片。   她那略含羞涩的眼神,线条鲜明的嘴唇,如樱花般的芬芳,那轻盈的身影,像个俏皮的幽灵。还有这份纤巧的心思。   邢程的头嗡地一下,身体里像冷不防扔进了一颗石头,溅起巨大的水花。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浪漫的事,没有听到过这么毫不矫情却甜如蜜的话。一切宛若一个梦。是的,这只是一个梦境。他催眠着自己,心却像被插了把刀,疼得不能呼吸。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清醒,眼前有一条看不见的河,他在河的这边,画尘在河的那边。   “你住哪?”他强作自然地问画尘。   画尘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支吾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住在憩园。   “你住憩园?”邢程直视着她,重复问了两次。   “嗯,朋友住顶楼,把阁楼让了给我,彼此有个照应。”生怕邢程不相信,画尘心虚得呼吸都放慢了。   邢程的心思并不在这。汽车无声地驶上沿江大道,入夜的滨江终于安静下来,江水平缓地流淌着,一架夜行航班从空中安静划过,不远处的江心岛灯火璀璨,情侣路上没有情侣。车窗外的夜色,落在画尘身上,灰里面透着若有若无的蓝色,让人想起黎明前的天空,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画尘偷瞄邢程,她太激动了,有些不知所措。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些话在肚中缠绕太久,成了一个团,分不出前后了。她不安地在座椅上动来动去。   车开了一会,邢程想起邢田的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画尘摇头:“真的不麻烦,我又没做什么。你妹妹很热心,还邀请我春天去你老家看桐花。”   邢田就是一根筋。是的,老家僻远,有山有水,交通不太方便,还没被开发商青睐,仍保持一份天然之色,十年没多大的变化。画尘去,会说空气清新,瓜果甜美,田野迷人。但是让她住哪,在哪洗澡,去哪上洗手间?一天可以忍耐,住个三五天,怕是以后拿枪押着她,她都不愿再去第二趟。   邢程很久没回去了,家对他来说,现在是一根电话线,每月一张汇款单。他和家人的感情日趋平淡,从一周一通电话,到一月两次,再到两三个月也不联系。父亲和他通电话时,要么是讲弟弟家什么事,妹妹家什么事,邻居家要托他办什么事。在父亲眼中,他在滨江工作,现在已做到副总经理之职,那就是个大人物,就是通到中央,他也应该有门路。他的酸甜苦辣,他们从来不过问,如果他讲,也许会被认为是无病呻吟。   “邢总是不是累了?”憩园就在前面了,画尘懊恼车怎么开这么快,她都没和邢程说上几句话。   这一天,邢程心中的起伏太大,他读得懂画尘眼中的期待,但他有点力不从心。他意识到有某种危险在靠近,是面对,还是躲闪,哪样最周全?“有点,你住哪幢楼?”   “就在路边,不要进去了,我在门口下车。”画尘心慌,怕谎言被戳穿。   “那明天银行见。”邢程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见画尘站在路边不动,叹了口气,“进去吧,我看着你上了楼就走。”   画尘硬着头皮往里走,秋琪家的窗户漆黑一团,她是擅长养生的女人,应该早早睡美容觉了,不能打扰。再往前走,快到何熠风的楼下,悄悄回了下头,暗暗叫苦,邢程的车还在,车灯熄了,一时半会没有走的意思。   何熠风家的窗户也是一团漆黑,抬脚上楼,感应灯一路亮起,把画尘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画尘一鼓作气走到何熠风门前,深吸两口气,抬手敲门。   敲门声在楼道里上上下下飘荡着,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画尘加重了力度,一切依旧。何熠风不在家!现在怎么办?画尘愁眉苦脸,抱着双膝蹲下来,陷入深蓝的夜潭深处。   “阮画尘,你在干什么?”   秩序井然的脚步声在楼梯拐弯处戛然停下,清冷的嗓音像一双温暖的手臂,将画尘从黑暗中打捞上来。   “等你!”画尘捶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你怎么才回来?”   “我们有约好吗?”何熠风收回目光,专注于脚下没几级的台阶。越过画尘,开门,打开灯。   画尘嗖地下从他身边穿过,听到洗手间门砰地一声,何熠风愣了愣,放下包,脱下大衣,开空调,然后进厨房,放了一锅水,燃火煮着。像是怕火熄灭,他站在一边守着。   放松出来的画尘,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俊逸的男人守着一锅沸水,一根一根的往里放着面条,神情漠然。“你还没吃晚饭?”跑到窗边朝外张看了下,要命,车还在,邢程是想改行做门卫么?   何熠风轻轻嗯了声,手上动作加快,盖上锅。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大的泡面碗,在微波炉煎了个鸡蛋,放进泡面碗,加入开水,放了点作料,香气立刻就在狭窄的厨房里溢了出来。   何熠风闭了闭眼,确定面条熟了,关了锅,捞面条。画尘直勾勾地看着,咽了口口水,自觉地也找了只泡面碗,放在何熠风那只的旁边,“分我一点。”   何熠风一僵,一缕面条从漏勺中掉进锅里,随着沸水转了个圈。“阮画尘,你大半夜的蹲在我门前,到底有什么企图?”   画尘举手发誓,“我绝对没有非份之想。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这么突然袭击过来,画尘知道逃不了一问。临时编个谎言,必然破绽百出,只能坦白从宽。   何熠风俊脸立刻黑了,筷子把碗敲得咣咣作响,“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你住静苑,怕他登堂入室?怕他谋财害命?”这什么见鬼的理由,他生气,愤怒,难过,很难过。他还以为她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原来不是惊喜,是惊愕。   画尘眼疾手快地把泡面碗抱过来,“我以前一直讲我租的是个阁楼。撒一次谎,就得用百次谎来圆。一时半会怎么解释清楚,时间都这么晚了。”该吃面条了,不然就糊了。   何熠风好像一点也不饿,青筋暴立地瞪着她,“他不就是一个上司么,需要你这么煞费苦心?”   “他……他……”画尘垂着眼睛,一朵红晕在脸颊上绽了开来。“我不想他误会我。”   何熠风手紧紧攥成一团。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抢过泡面碗,端上餐桌,不再看画尘,喝了口热汤。失手了,放了太多醋。   画尘对着空泡面碗,眼神雾津津的,“邢总他有爸爸有妈妈,有弟弟有妹妹,他们家是个团结的大家庭。”   何熠风眉心拧得像麻花,谁都不是孙行者,有本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人人都有父有母。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哪怕是家人。只是家里的矛盾会内部化解,给外人的一面哪家不是团结的。   “邢总他待人和善,无论上司或下属,都一视同仁。”   这汤酸得无法下咽,不吃了。   “他非常自律,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至今都没有女朋友。”   这不是自律,而是小心,懂得自我保护。把自己的情事嚷得天下人皆知的是明星,是八婆。   “他还给我买了这个!”画尘献宝似的把黑胶唱片拿了出来,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美丽神情。   何熠风失语了。   “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幸运遇到这么优秀这么励志这么谦和温暖的男人,我要珍惜。夫子,你怎么不吃呀?”面糊了,把泡面碗涨得满满的。   她确定是在找男友,不是在找失散多年的家人找崇高的偶像?“胃不舒服。”何熠风没好气地把面倒进垃圾筒,碗扔进水池中。“看看他走了没有,如果走了,你也回吧,我想休息了。”   “胃怎么会不舒服的,饿狠了?”心疼地看看糊烂的面条,画尘把空碗也放进水池。   “咖哩吃多了。”连着五天的午餐,都是泰国菜,咖哩是什么东西,铁打的胃都受不了。每天刚到餐点,不管手里在忙什么,都且搁下,开车去大城小厨。守着那张小餐桌,菜单从前翻到后,目光始终瞟着外面的街道。老板以为遇到了知音,今天在他结账时,主动提出给他会员资格,以后来吃饭,就打八折。   他不会再去了,永远不再吃那难吃的泰国菜。   “咖哩挺好吃的呀,我都几天没吃到。”画尘又跑到窗口看了下,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嘴撅着。目光在书房与卧室之间转了个来回,最后落在书房一张宽大的沙发上,她笑了。“夫子,商量下,给我把备用钥匙!”   “干吗?”何熠风警觉地看着画尘。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我不想像只流浪猫似的蹲在你家门前。我不会弄乱你的东西,就是借地方呆一会。”画尘好声好气地说道。   何熠风横眉敛目,“我是个单身男人。”还是个有着许多念头的危险男人。   “你是我的老师, 我的夫子。”   何熠风一声不响凝视着她,表情变得极其严肃。是不是他挖了个大坑给自己跳?   “过了年,我二十四了。”画尘咬咬唇,“要奔三了。”   “我不用奔,已经进三了。”   “你是男人不一样。男人三十一朵花,花开正艳。女人三十豆腐渣,有如暮日黄花。你想看着我残破成那样,仍形只影单么?不仅如此,大龄剩女现在已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社会现象,继续发展下去,将是巨大的隐患。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沦落成社会边缘人么?”可怜巴巴的语气近似呜咽。   “你挺能未雨绸缪呀!”何熠风忍不住讥讽道。   画尘笑,讨好的,谄媚的,“要不,我在《瞻》上开个专栏?”   好不容易压制着火气的何熠风华像颗热气球,腾地在半空中爆炸了,“你在和我谈生意?是不是这样就代表我们等价交换?好,那么我告诉你,我向来公私分明,这是我的租处,是我个人空间,你要谈工作,去鸣盛,别呆在我这里。”   画尘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通吼吼晕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气也不敢喘,只是怯怯地眨着眼睛。   屋子内沉寂如铁,又硬又冷。   两个人就这么僵着。不知过了多久,画尘厚着脸皮,拉了下何熠风的衣角,诚意道歉:“夫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不是等价交换,而是……我是个笨人,会的东西不多。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教导我,我都不知怎么报答你。并不是说我有多大的名气,而是为杂志写专栏,是我唯一算是做得还不错的事。”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言词,这样的表情,还让他怎么气?何熠风真的是无力到无语。“我要你报答了么?”   画尘摇头,“没有,没有。是我想做。”   “确实很多人都向我建议邀请舒意来《瞻》开专栏,至少能保证一定的销量。但是你在这时提起,我……拒绝。”   还是计较了,画尘歪歪嘴角,去拿包包,识相地准备走人。   何熠风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指尖差点掐破掌心,他目光如炬地瞪着她,一字一句:“我可以给你一把钥匙,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画尘惊喜地抬起头。   “既然你尊称我为夫子,那么我对你的行为举止、道德规范都负有教育义务。你和外面车里的那个人发展的任何情况,我都要知道。”   画尘差点呛住,“你真的想知道?”   “以免你走上歪路,这是我的责任。”   画尘干干地笑,从眼帘下方偷看何熠风,“细节都要汇报?”   “不必面面俱到,概括下就可以了。目前,你们已经相互表白了么?”他坐下,摆出严师的架势。   画尘呵呵傻笑:“才刚刚萌芽吧,他什么都没说,是我……想得多。”   “轻佻!”   “我是女人,感情丰富好不好。”画尘圆睁双眼,“懂得及时把握机会。如果总是顾前瞻后,就这么错过,不觉得遗憾吗?我……又说错了?”   何熠风目光很吓人,像是跌入了往事的深渊。“没有!没有!外面在下雨?”灯光下,玻璃窗上多了无数道划痕。   是下雨了,雨丝细密,一点一滴都砸在他心里,很湿,很冷。   有人说,喜欢谁,便是递给谁一把尖刀,但你无法预知哪天她是会用来为你削苹果,还是会朝着你心口狠狠扎下。   晚了么,似乎是!   特稿部的第一次全体会议,放在小型会议室,人事部长也来了。每个成员的职务都落实到位,记者和摄影师都已整装待发,采编手里准备了一堆稿子,试刊的封面,美编拿出了几个构思。“现在就缺个头了。”人事部长说道。   “我先代几天,等试刊出来两期,再正式任命。”何熠风心里是有一本账的,特稿部的成员个个都是自己选拨过来的,没有优劣之分,从里面提个来管事,其他人肯定不服。这还没开工,先乱阵脚,不是好事。现在不提,等于个个都有机会,就看各人的表现。两期试刊一出,成绩一目了然,再提谁,大家心服口服。   这个想法,何熠风也和周浩之谈过,周浩之完全赞成。   周浩之已经出院了,拄着拐杖可以下地走路。但他的精神非常消沉,对于妻子的离世,依然自责。经常一个人坐在两人从前的卧室里,半天都不说话。总经理决定送周浩之去海南疗养个一两月,希望温暖的阳光和和煦的海风能早日抚平他心里的伤痛。周浩之没拒绝,只是叹了口气。他对总经理说,你姐姐在世时,我有很大的梦想,现在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梦想实现了又怎么样,连个替我开心的人都没有。但我不能自私地撒手不管,给我个时间,好好沉淀。这期间,你多帮帮熠风。总经理点头,放心吧,业务上,何总监放手去做,其他的都交给我。   周浩之去了海南,何熠风和总经理一起去送机。看着飞机在天空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总经理说我姐姐真是不惜福,怎么舍得丢下这么重情的表哥?   何熠风静静听着,不说话,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总经理笑了笑,当年,我高考失利,父母让我去当兵。对农村孩子来讲,那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我死活不肯,宁可到附近一家建筑工地去做泥水河。我那时处了个对象,说我没大志向没出息吧,外面就是花团锦簇,也不及与她天天清风明月。哈哈,何总监有朋友了吗?   何熠风摇摇头。   那天给你送大衣的姑娘不错呀!总经理对着他挤了下眼。   简斐然!何熠风差点又把她给忘了。   总经理一改从前甩手掌柜的作派,真的勤勉起来。何熠风这下真的是可以甩开膀子干了,一马平川。   “别告诉我,你在发呆!”林雪飞递过来一份《瞻》的试刊封面,用胳膊肘儿撞了下何熠风。   何熠风斜了他一眼,发觉其他人都在看着他,忙正正神色:“都忙去吧,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或者总经理。电话保持联系。”   一屋子的人散了,林雪飞合上笔记本,自言自语道:“时光飞逝,一晃又到吃饭的点了。”   “给我带份清淡的盒饭。”何熠风拉开椅子,向外走去。   林雪飞追上来,“你的午餐约会呢?啊,怪不得你如此抑郁,原来你失恋了!”   何熠风阴阴地转过身,“林秘书……”   “别说,我这人泪点低,不要听悲情故事。我去给你买盒饭,最贵的,多多的。吃饱了,什么就都过去了。”   “林雪飞……”何熠风团起手里的文件。   “何总监,风度,风度,大家都在看着呢!”林雪飞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失恋?真是新颖的词,永远也不会和自己扯上关系。不过,心情是不太愉悦,工作压力大,滨江的天气又让人不舒服,今天是个大阴天,伴着三到四级的西北风,呼啦呼啦吹着,听得头皮都要裂。这种月份在纽约,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温度比滨江低很多,但似乎没这么难受过。   何熠风没有直接回办公室,下了楼梯,去《滨江日报》那看明年的发行数据。这儿是何熠风现在最省心的地方。社长办公室的门关着,他折身进了编辑部,许言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何熠风呆住,几天不见,许言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许言给他倒了杯水,自嘲道,白早就白了,以前那是染的。   “你儿子还好吧?”何熠风礼节性地问道,接过许言手中的发行数据。   许言苦笑,“人家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这失恋也不是病,真的是要人命,还不是一条,简直是要我们全家的命。我老公血压高,心脏又不好。我坐在这,心都悬着。这年怎么过?”   何熠风觉得像在听传说。是他没有这样深爱过一个人,还是他没被深爱的人这样无情对待,所以才无法感受么?   许言重重地叹道:“就是一空姐,不是什么女神,见好爱好,不知道男人们怎么就不长眼睛的。造孽呀!”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何熠风苍白地安慰,“还没吃饭吧,许主编?”   “我现在还不饿。”许言站起来,送何熠风出门。   何熠风没有看到,许言凝望着他背影的表情晦涩难懂。   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何熠风就闻到一股咖哩牛肉的味。林雪飞边吃饭边浏览网页,“餐厅换师傅了,手艺很不错。快尝尝看,泰国菜。”   何熠风心灵深处一阵痉挛,默默把盒饭往边上挪了挪,摊开发行数据。   “你不吃?”林雪风把嘴中一大块牛肉用力地咽下去,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午餐约会又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何熠风的手机响了。抢在何熠风接电话之前,林雪飞飞快瞟了眼来电显示,失望地撇了下嘴,继续吃饭。 第六章/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   “想知道谁在我这里?”电话里,印学文神秘兮兮的。   何熠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想!”   印学文呵呵地笑,也不恼怒,一个劲地催何熠风过来。“你的老朋友。不耽搁你多少时间,边吃边聊,不喝酒,是自助餐。”   何熠风皱皱眉头,他在滨江认识的人里,只有阮画尘时间长点,可她不老,也不算朋友,她是……不去定位!   翼翔内部有五星级的酒店和餐厅,不对外营业。平时没什么事,只接待重要贵宾。这样说话谈事,保秘程度非常高。和平年代,打的就是商业战,现在的商业间谍十八般武艺,那是无孔不入。   身着修身旗袍的服务小姐窈窕地在前面为何熠风带路,走动之间,旗袍开叉部分张张合合,白皙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推开雕花的黄岩木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方形的餐桌,一侧坐着几个空姐,一侧坐着印学文和另一个男人。算是熟人----访谈过何熠风的电视台主持人黎少。   “就等你了。”印学文挥挥手,让服务小姐给何熠风倒上果汁。   何熠风与黎少握了握手,拿了盘子去取食物。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追逐着,坐上来后,一抬眼,对上简斐然含笑的双眸。   印学文要拍一支航空广告,在各大电视台滚动播放,为翼翔的国际之路造势。黎少是广告里的男主角,在座的几位空姐本色演出,简斐然镜头多一点。广告语很柔情:带你去飞翔。广告会在巴黎、纽约、威尼斯等几大世界名城取景。   “熠风,你觉得这个创意这样?”印学文像个表现不错的孩子,渴望得到大人的表扬。   芦蒿炒肉丝,清蒸鱼,紫菜蛋汤,何熠风用心地品尝着,味道很清淡,合他的口味。“我不懂这些!”他端起果汁,朝黎少看了下。   黎少在看简斐然。简斐然端庄地坐着,一颦一笑,不多不少,刚刚好。   “你就会打击我。”印学文说得委屈,脸上却挂着笑。“但是,航空杂志的事,你可得给我放心上。”   何熠风笑笑,不着一词。   印学文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笑话,惹得空姐们咯咯笑个不停。黎少下午还要录节目,吃完便告辞。走前,特地亲切地和每个人都握了下手,最后一个是简斐然,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简斐然不着痕迹抽回自己的手,大大方方说再见。   印学文拉了何熠风去办公室喝茶,向他诉苦:“荣发那位邢总办事真不给力,翼翔的第一批贷款今天才到位,我才敢好好地喘气,不然,都不知拿什么脸去见我老爸。这不,有了钱,我就能大刀阔斧干起来了。熠风,航空杂志春节过后能出刊吗?”   何熠风听着,觉得有必要好好认识下邢程这个人。“航空杂志这件事,要作长远打算,一时半会也达不到你期望的高度。鸣盛可以接受翼翔的委托,但我们毕竟只是做期刊的,航空杂志有它的特殊性。我想翼翔应该成立一个编辑部,专门负责航空信息这一方面,其他的由鸣盛来。”   印学文喜出望外:“可以,可以,一切听你的安排。那个广告分成,我向老爸提了下,给他骂得狗血喷头。熠风,你能不能别坚持,让我们几个点?”   何熠风忍俊不禁,他那天只是随口一说,印学文到当了真。“这个我也不能作主,得和董事长、总经理好好地商量。”   “合同出来通知我。这边编辑部的人选呢?”   “我考虑下,拟个招考简章给你。”   印学文咧开嘴,笑容大大的,“熠风,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何熠风的辉腾停在酒店门口,到翼翔的正门五分钟时间。出了大门,何熠风把车停在花坛附近,开了窗抽烟。午后的天气稍微亮了点,风还是一样,尘埃满天,花坛里几棵常绿的植物在风中瑟瑟抖着。   半个小时后,几位空姐拖着拉杆箱,列队似的从里面出来,站在路边等班车。何熠风开门下车,淡淡地看了过来。   简斐然随即神采飞扬,“SORRY,我先走啦!”娇柔地摆了摆手,袅袅婷婷地朝辉腾走来。“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等很久了?”   那语气,那笑容,俏如夏花。谁都以为,他们是两个知心的人,千言万语都不用说出口的那种。   何熠风打开后备箱,帮她把箱子放进去。然后拉开后座的门,简斐然噗哧笑出声,嗔道:“干吗呀,这么礼貌?”   何熠风脸上的表情仍是一派淡然。   辉腾无声地从站在风中的几位空姐前驶过,留下一道道羡慕妒忌恨的注目礼。   简斐然是有几份得意,哪怕这样的得意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黎少不知从哪打听到她的号码,出了门就给她发了短信,给她晚上一块看话剧,她拒了。她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生,一餐饭,一束花,一场电影,就认不得东南西北。她不知道印学文为什么要找黎少来拍广告,黎少只是地方台的一个主持人,没什么知名度。翼翔是大公司,至少得请个当红大明星。姐妹们说,老印总给小印总的预算有限,小印总只能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她了然,所以她也从不稀罕富二代。富二代,多数要听父亲的命令办事,没有自主能力。做三十年太子,也是要小心翼翼,稍不慎,连位置都保不住。   只有何熠风,没有是非,有性格,有品德,有学问,才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心情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同,从来没发现滨江的冬天是这样的美。简斐然真想这车一直开下去,那么她和何熠风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车还是停了,在一家咖啡馆前。这附近都是写字楼,客人大部分是谈公事或小憩的白领。靠窗的桌子刚好空着。   简斐然嗅嗅鼻子,暖暖的香气应该是糕点刚出炉,“我可以再点一客奶茶慕斯么?”亲昵的小要求,有着女子刻意的娇嗔。   “当然!”何熠风语气平静得像一汪水,水平如镜,月穿无痕。   “我喜欢咖啡馆。咖啡喝的就是一种心情,一种情调,它不足以裹腹,不足以抵寒,但它可以愉悦你的精神,安慰你的味蕾。”简斐然突然拍了下手,“啊,大衣,还在我那里呢!只能下次带给你了。”   “大衣……”   简斐然目光温柔地看定何熠风,“我知道,弄脏你的大衣,不是我的错,你拒绝接受,或者你把钱给我再接受,这样我们就没什么牵扯了。是么,那我为你寻找同品牌同款式大衣的这份心情,你怎么弥补?那件大衣,国内是没有货,HK也没有,我是请同事从英国的专柜带回来的。”   何熠风沉默了一会,说道:“你做什么是你的权利,我作出什么回应也是我的权利。”   “你真的要拒绝?”语气有些幽怨,“不要那么草木皆兵,我不要你的承诺,这只是我的一份心意。”   “谢谢!”服务生端上咖啡和点心,何熠风礼貌地把慕斯的盘子往她面前挪了挪。   “如果你肯好好地看我,就会发现我其实不比阮画尘差。无论哪方面,我都比她优秀很多。”男女之间的进展是有一定的规律,简便或繁复,快捷或迟缓,但必须有很强的方向性。目标确定,就无需再迂回百转,直接表白。不过,简斐然胆子还没那么大,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对何熠风说的。   何熠风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啊,简斐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做你的朋友?”   “首先,阮画尘不是我女友,你比较的对象错了。再次,做我的女友,不是做我的合伙人,没必要那么优秀,只要我爱她,她爱我,就够了。”他巴不得其他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能干,这样才不会招来女人们的妒忌,也不会有男人窥伺到她。她有多好,有多美,他知道就够了。   简斐然的脸渐渐呆滞,“你今天在外面等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不是。上次你给我送了份航空杂志的资料,我看了看,非常不错。你曾经说过你不想继续做空姐,想换份工作。翼翔要成立一个航空杂志编辑部,你想不想过来?”   冬日午后,芬芳的咖啡,甜美的糕点,动人的音乐,英俊的男人,如此良辰美景,人家跟她谈的却是正经八百的公事。简斐然想笑又想哭。   “这只是我个人意思,和你们印总无关。你如果无意,就当我没说,对你的工作没有任何影响。”   “何熠风,有没有人告诉你,上天给你了这幅面容,简直是种浪费。你是一个无趣又冷漠的人,和你喝咖啡,简直是件再讨厌不过的事。”突然其来的委屈扭曲了简斐然的脸,她从包里掏出一张老人头,走得像飞一样。   何熠风云淡风轻地扬了扬眉,“很抱歉。”   地面是湿的,又下雨了,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咖啡馆隔壁是家金店,春节前后办喜事的人多,车停得满满的。何熠风费了很大的劲,辉腾才从车阵中钻了出来。看看店中蠕动的人影,何熠风想起一件事,他也有过一件首饰的,是只游戏戒指。和画尘一块去游乐场时,画尘买的,还是对戒,死活要他戴上。后来,她自己的那只弄丢了,他的却怎么也摘不下来,足足戴了半年,直到断了,手指上留下一圈很深的白印。那半年,去教室,做实验,姿势都是怪怪的。同学和导师看他也怪怪的,可能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么新潮的人。   何熠风抬起手,那圈白印早就没有了。   最伤人的并不是时间,而是随着时间流逝的一切。   林雪飞还没忘记舒意,打印了她最新的博客给何熠风看。“昨天晚上才更新的,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困扰?”   怎么可能,昨晚,抱着邢程送的唱片,说不定乐得整夜都没合眼。呃,真没睡?博客是凌晨四点更新的,她看了部电影《挽歌》。   “《挽歌》的主题是爱与死,西班牙野玫瑰佩内洛普饰演女学生康秀拉,慵懒的神情,坚毅的嘴角线条,齐额的流海……她的演技不错。我还看过她主演的另一部电影《香草的天空》,与她配戏的是阿汤哥。这部电影拍摄完之后,阿汤哥和妮可分手了。妮可心酸地说,从此后,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穿高跟鞋了。娱乐圈中分分合合,见多不怪。我喜欢妮可的,我坚信她深爱过阿汤哥。阿汤哥并没有和佩内洛普在一起,几年后,娶了另一个甜美的女子,很快有了孩子。妮可都不知该恨谁了!真实生活里发生的,小说中的,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仿佛都是论点,论证爱情是疼痛这样的一个真理。明知疼痛,何苦还要让自己受伤?难道是害怕那样的相遇不晚不早,如果害怕,错过一生的至爱,那就不是疼痛,而是无法让时光逆行的遗憾!爱上一个人,是不会思考的,对这个人好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回报。真好都是傻好,一点也不复杂。能做到么?不,不,怎会不想有回报的,一次凝视,一句问候,一个拥抱,也是幸福呀!这样斤斤计较,一定是还不太爱。”   “真不习惯舒意这样的文字,太儿女情长,不像个男人。我开始还以为点错网页的。”林雪飞说道。   何熠风倾倾嘴角,慢悠悠地问:“谁告诉你舒意是男人的?”   “要是女人就好了,我和你,谁出面,都能把她拿下,让她在《瞻》上开独家专栏。就凭她的人气,销量就有保证了。”   “你就这点本事。”何熠风拉开抽屉,把舒意的博客文章夹进《风景之下,心情之上》里面。这本书,他一直随身带着,看过两遍了。   “为了鸣盛,我都愿意以身相许了,你说我容易不?”   “别唱戏了,你没那天分,快干活去。”何熠风眼风冷冽的一扫。林雪飞扁扁嘴,带上门出去了。   批阅了两份文件,接了两通电话,找印章时,又看到那篇博客文章。何熠风走到窗前,拿出手机。还没开口呢,画尘阿嚏、阿嚏,连着两个喷嚏,口沫都快从电波里喷到何熠风身上了。   “感冒了?”情不自禁抹了下脸。   “不是,”很重的鼻音,“花香太浓郁。”   “有人给你送花?”俊容立刻黑了。   “是人家送给同事的,九百九十九朵,真壮观!我看得肉疼,花价那么贵,折成现金买面包吃都好呀!”   何熠风笑了,“不喜欢玫瑰?”   “喜欢,但不喜欢那么壮观,一支最浪漫。”   “今天没有什么要向我汇报么?”还是有点别扭,何熠风脸一臊。   “西线无战事!”   “晚上呢?”   “下了班就去练瑜伽,我要狠狠地出身大汗。”   “练完早点回家,别在外面乱晃。”严师的口吻。   “嗯!”画尘答得很乖巧。   这首诗好像借用过N次,我是这么的热爱呀!嗯嗯!周末快乐,同学们,趁天气还没冷到刺骨,出去走走吧!   一天的时光里,秋琪最喜欢日落之后,天黑以前,那是黄昏。黄昏的光线是柔和的、含蓄的、温婉的,让人心情放松。四下里的景物尚能清晰可辨,却已不那么咄咄逼人。这可能是和渐长的年岁有关,虽然她经常忽视这样的事实。不管她如何把年龄隐藏得非常的好,但事实就是事实。   心里面稍微搁点事,早晨起床,就会看到眼窝处黑沉沉的色素沉淀,倒了两掌心的美白爽肤水在眼睑上拍打一阵,又涂上一层美白精华霜,再挑一坨BB霜遮盖上去,那两团色素稍微浅淡了些,这才敢开门见人。也不知从哪天起,逛商场,目光情不自禁就会向颜色很鲜目的方向去。有一天,她在商场看到一条深灰色的裙子,一字领,可以完美地露出秀气的锁骨,腰身的剪裁也恰到好处,挂在那里就气质不凡。她向店员说了自己的尺寸,没试穿,她有这个自信的。回到家,在穿衣镜前一比试,心情就沉了。然后穿上,怎么看怎么都像裹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老鼠皮,衬得整个人比车辗过的秋草还残。   她跌坐在沙发上,有半天缓不过来。想当年,跳《江南春早》,璀璨的灯光下,她一身蓝色碎花布的衣裤,素颜,一样博得满场的掌声。心里面有些酸酸涩涩,不得不感叹岁月的公平与无情。除了接受又能如何?   秋琪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有几根白发从发顶冒了出来。该染发了,白发如杂草,随季蔓延,越长越盛,挡都挡不住。“金舞鞋”是午后开始营业,“觅”是傍晚,她只有早晨有空。美容院早晨一般不营业,但会对她例外,她是他们的高级VIP。   今天,秋琪穿了一件浅驼色的羽绒大衣,深青的披肩。这样的造型,大气却不失柔和。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对自己还算满意。   憩园的停车位很有特色,中间用低矮的灌木间隔着,顶上搭了支架,爬满藤萝。现在是冬天,看不出什么特别。天气一转暖,那绿意蓬蓬勃勃,看了心情就惬意。即使盛夏的正午,车停在里面,也不会有一丝炎热。不过,车位之间间距小,倒车进去,对车技有点考验。   秋琪的车技一般,每次进来、出去都有点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把车挪了出来,一扭头,惊出一身冷汗。车尾和一辆黑色的辉腾紧紧挨着,中间最多不过几厘米。开车的英俊男子,蹙着眉,冷冷地看过来。秋琪忙抱歉地颔首,把车往边上挪了挪,让男子先过去。等辉腾过去后,她扶着方向盘,下意识地一阵失落。   想当年……唉,又是想当年,真的久远了。青春如花,事业中天,多少青年才俊、达官显贵,香车宝马,拼却醉颜红。她一颦一笑,他们就会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哪会用这样冷冰冰甚至是指责的眼神看着她。   这辆辉腾车,她遇见过一两次,主人搬进憩园不久,物业人员对他了解不多,他也不和人打招呼,也没朋友来访,周身像个谜。其实,英俊男子,有着洁净的气色与眸子,开着辉腾这样的车,气质带点疏冷,少言寡语,就够让女子们“迷”了。   到达美容院,秋琪的专职美容师已经在等她了。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会修发,会按摩,手法非常的好。她帮秋琪换好衣服,看了看头发,建议挑染,尽量少伤害到其他发质,毕竟染发剂是化学的东西。秋琪没有任何意见,她信任这个女孩的耐心和体贴。如果说人都有两张面具,那么,她最自然的这张,她只愿给这个女孩看到。   染发的时候,女孩塞给她一本书打发时间。雷杜德的手绘本《玫瑰之书》。“《好奇杀死猫》里,刘嘉玲看的就是这本书,很适合优雅、高贵的女人。”女孩顺便给她捏了捏颈椎,手势好极了,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秋琪把书放在一边,美容院里光线暗柔,周围的一切不但不发出声音,好像还吸收着声音,空气里是这样那样淡雅的香气,她慢慢闭上眼睛。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已不敢用“剩女”来自嘲。是单身,却少了许多贵族的味道,而多了一些凄惋。   “优雅、高贵”这样的词听似赞誉,实际上有种无力的苍白,终究不再是年轻,也只能在气质上勉强撑一撑。女孩用手掌摩压着她的背,一股热量从掌心涌入她的身体。那样柔弱的四肢,不知哪来这股力气。“上次去相亲,有没有进展?”她问女孩。   “没有,不着急的,我要向秋老师学习,宁缺毋滥,慢慢等。”女孩开始用拳在秋琪身上揉搓。   秋琪笑了,“我要求没有那么高的。”   “秋老师也找过么?”   “找过。只是蓦然回首,没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就是那些光线照不到的角角落落,也没人。所以,现在也不急了,大不了以后再买条狗陪我吧!”秋琪轻轻摇头,语气里说不出的自怜。   “秋老师以前养过狗?”女孩解开发帽,看了看发色,时间差不多了,她领着秋琪去洗头。   “嗯,是我工作的第二年,人家送我的生日礼物。”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外表粗犷,内心却很温柔的大块头。毛色是白色、砂色和烟灰色的综合。这种狗给人的印象是高贵、成熟,虽然形态举止像狼,但是它很忠诚,容易亲近人,也不喜欢吠叫。秋琪非常喜欢,不管去哪演出,都带着它。仿佛相依为命,难舍难分。就在她从舞台上摔下来的那个冬天,大块头突然不见了。秋琪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那个冬天太灰暗了,生命像是被抽空了一半。后来,秋琪想再养条狗,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狗,她都没办法像以前爱大块头那样爱了。人的情感不是河水,流失了某一天还会涨回,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无论对人还是对动物。   差不多过了正午,秋琪才离开美容院。她去了一趟专门供应咖啡豆的市场。“觅”里面的咖啡豆,之前是由一家店负责送货,最近,店员告诉她咖啡豆没以前好了。她要过去考察下,重新找个供应商。“觅”的生意不好不坏,有那么点曲高和寡,不是很符合大众的口味。秋琪无所谓,她并不靠“觅”来养活。其实,开这家咖啡店,一是她的小兴趣,二是夜太漫长,她的时间多得无处打发。   对于咖啡豆,她只是半个行家,又折腾了一下午,才搞定。回到“觅”,给自己做了一份蔬菜蛋饼三明治,调了杯蜂蜜生姜柠檬茶。一个舞者,想在舞台上保持完美的体态,晚上是不能进食的。但是今天太累,秋琪想厚爱自己一点,再说,她现在也不算哪门子舞者。自嘲地闭闭眼,吃完,又和了些面粉,用保鲜膜包上,放个四十分钟之后,涂上橄榄油,撒上干香料,就可以进烤箱,这是今晚的西点----薄饼。交待了店员几句,她上楼去“金舞鞋”。   音乐空灵的是瑜伽练习室,劲爆的是舞蹈室。她先推开舞蹈室,一眼就看到画尘。画尘穿上紧身衣裤,柔美的腰肢上套条镶着零星金属小挂片的装饰小围裙,轻快舒展地飞转在忽明忽暗的硬木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她。画尘不只是会跳芭蕾舞,桑巴,莎莎,芭恰塔,都跳得有模有样,但是每逢男人来邀舞,她都谢绝,说自己累了。秋琪好奇地问画尘为什么,画尘说不喜欢跳舞的男人,扭腰摆胯,像风中的杨柳,看着就流里流气。秋琪调侃道,原来画尘喜欢很有阳刚气息的型男,画尘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也不是。看来你已经有目标了?秋琪追问,画尘不肯再接话了。   一曲结束,画尘气喘吁吁地停下,汗从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她也不擦,由它淌着。她一贯素着一张脸,五官仅仅是清秀,但是皮肤白里透着红,像吸饱水的花瓣,而且不是开得快凋谢的花,而是初绽----整张脸的皮肤都是紧绷绷的,所有线条舞蹈般的向上扬,一望而知可以让人眼睛一亮许多年。联想到自己一脸面具样的浓妆,秋琪暗暗地叹了口气。   察觉到秋琪的注视,画尘看过来,笑了下,算是招呼。秋琪点头,然后带上门离开了。她要是进去,其他人就会嚷着要她示范一曲。穿上紧身衣的她,岁月动过什么刀,一览无遗。她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的。   画尘没跳很久,七点多就冲了澡下来了,薄饼刚好出炉,她就着热可可,咬得脆崩崩的。“好吃,不过我更喜欢巧克力枫糖蛋糕。咦,外面是下雨么?”画尘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动。   “没有,起风了。”秋琪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她面前坐下。店里就两三个客人,一个看书,两个发呆,她没去打扰他们。“开车来的么?”   “没有,我一会打车回去。”画尘大概是没吃晚饭,几块薄饼狼吞虎咽似的,一会儿就吃完了。胡乱抹了下嘴,站起身穿外衣。   “早点找个男友,这样就能车接车送。”秋琪开起玩笑。   有几缕湿发覆在眼睛上,画尘甩了甩头,扣上纽扣,叹了口气,神情多了点惆怅:“这种事总得两厢情愿呀!”这一天,她都没出二十七楼,午饭还是叫的外卖,就想能抓住一切机会和邢程单独相处。但邢程一直在忙,在走廊上碰了一面,他微微笑了笑,就那么走过去了。画尘怔在那儿,觉得他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完完全全是自己凭空捏造的一个假像。没有互动,没有礼物,没有暗流,没有潜涌,什么都没有。荀念玉收到九十九朵玫瑰,心情立刻阴转晴,躲在走廊上,说了半小时的电话。一对比自己这处境,画尘连笑都挤不出来。   “哪个男人视力这么差,竟然看不到画尘的好?”秋琪也站起来,陪画尘走到门边。   画尘淡笑,“对,是得给他好好的配幅眼镜。”   清冷的夜风迎面吹来,树叶又是一阵阵沙沙作响,树梢上,路灯的光线柔和、晕黄,穿过枝叶,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光影,撩起人心头不轻易触摸的一处,泛起浅浅的波澜。   路边,停了辆黑色辉腾,一个人影从车里出来,淡淡的暗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清朗的轮廓。他扶了扶眼镜,轻轻喊了声:“画尘。”   画尘和秋琪闻声看过去,两个人都是一愣。   画尘说:“你怎么在这?”   秋琪想:哦,原来是他呀!   “刚好经过。”何熠风拉开车门,镇定自若地等着画尘走近。画尘眨眨眼睛,她没有告诉何熠风她在这里练瑜伽,这么巧遇上,世界也太小了。不过,真心喜欢这样的巧合,在这数九寒冬,特别温馨。“啊,那我可以幸福地搭个便车了。”她做了个惊喜交加的表情,回头朝秋琪挥挥手。风吹过,头发遮住眼睛,她抬手揉揉,自言自语:“刘海太长,要修头发了。”   “那先去修头发吧,有没熟悉的发型师?”何熠风看看她,是有点长了。   秋琪在一边插话道:“我认识一个发型师,手艺很不错。我给她打电话,看她现在有没有空?”   有空的。画尘问了地址,向秋琪道了谢,和何熠风一起走了。秋琪在风中站了好一会,直到夜色把辉腾整个吞没,她才进了“觅”,咖啡的香气和暖气一古脑儿包围着她,一时间,头有点晕。晕沉沉中,感觉心头沉沉的,仿佛被什么击中。刚才那一幕,不由自主地又勾起往事。今天怎么了,一再地怀旧,还是即将有什么事要发生?   秋琪在电话里对美容院女孩说画尘是她的好朋友,女孩特别的热情。画尘刚洗过头发,直接剪,然后再护理下,吹干就行,不需要很长时间。画尘偷偷瞟坐在后面沙发上的何熠风,高高挺立的鼻梁,冷峻深邃的眉眼。他在看一本厚厚的时装杂志,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说不定是职业病发作,在找什么新思路。画尘撇了下嘴,其实,有时,何夫子也挺可爱的。   女孩修发干净利落,一会就好了。护理头发时,她问画尘:“你知道秋老师除了阿拉斯加雪橇犬,其他还喜欢什么狗?”   画尘扬起湿漉漉的头,没太听懂。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几年,秋老师非常照顾我的生意,我想表示下谢意,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听说她想养狗,我准备送她一只。可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太难买了,我问了问,萨摩耶犬和哈士奇犬都是属于大块头,有半人高呢!你说她喜欢哪一种?啊,对不起!”女孩不慎把水灌进了画尘的脖子,画尘倏地打了个冷战,脸色青白。   画尘接过毛巾,擦了擦。她阻止拿起电吹风的女孩,“不吹了,我喜欢自然干。”   “还是吹干吧,风大,会冻着的。”女孩很过意不去。   画尘的脸越发白了,忙不迭地付了款,急急往外跑。何熠风跟着后面,看到画尘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背部僵硬着。“哪里不舒服?”他拉住画尘。   画尘呼吸有点急促,“没……什么,就是胸有点闷。”   何熠风拿过她背上的包扔进车里,从车里拿了条围巾把她的头裹住,看看四周。“前面有个学校,我们进去散会步。”   向看大门的大爷打了声招呼,大爷很通情理,给他们开了大门。学校很大,里面的路横平竖直,把校园分割成一个个方格。路边满是高大的法国梧桐。绕过操场,有一面湖,湖上有亭子,湖里几枝残落的枯荷。“有没有好点?”何熠风不时地看画尘。她走得很慢,一直在用力呼吸。   画尘点点头,气息渐渐平缓。   “怎么会这样?以前有过么?”何熠风掏出手帕摊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让画尘坐下。   “你做过恶梦没?”   路灯离亭子很远,昏暗的光线中,画尘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没有。”   “我总是做一个恶梦,我好像是在一个黑暗的管子里。那根管子又窄又长,我怎么都爬不出去,呼救也没人应声,特别恐惧,然后就醒了。醒了后,心跳很快,气息就有些乱。”画尘按住心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高中毕业后发生过什么意外?”何熠风心一沉,这是密室恐惧症的症状?密室恐惧症是指对封闭空间的一种焦虑症,有些人在电梯或车厢、机舱等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会呼吸加快,心跳加速,感到窒息,面孔发红,流汗晕眩,伴有紧张焦虑、害怕恐惧。   画尘白了他一眼,“没有。估计就是被梦吓的。好了,我好多啦,送我回去吧!”   何熠风不太相信画尘,她的情绪明显是佯装的,在车上,她的两只手又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到了静苑门口,画尘像是没力气下车,坐着一动不动。看看外面,脸皱成一团。   “我送你进去。”这不是征求意见,而是果断的决定。何熠风下车向保安走去。不是上次的保安,看他的眼神充满警惕。   “我老师,进去取个资料。不要告诉我妈哦!”画尘追过来,拉了下他的衣角,从后面探过头,恳求地看向保安。   见画尘说了话,保安看看何熠风,又看看画尘,有点为难。“那就半个小时吧,取个资料足够了。”   “一个小时!总得喝杯热茶呀!”画尘竖起一个指头。   保安挠挠头,嘿嘿地笑,同意了,但是黑色辉腾得停在大门外。   “原则性真强。”何熠风说道。   “有时是好事,有时是件麻烦事。”画尘在前面走。走着,走着,好好的路灯倏地灭了,两边的树又长得严实,住宅楼的灯光还透不进来,眼前一片漆黑。何熠风下意识地握住画尘的手。简直就是一冷血动物,一点温度都没有,可能还在零下。   “这儿我熟,闭着眼都能走到电梯口。”画尘反过来安慰他。   他察觉到她微微颤了下。因为黑暗,显得四周更加寂静。谁家的孩子在练琴,断断续续地,有一点儿生涩,有一点儿犹疑,还有那么一点儿微微负气的意思,反反复复,十分有耐心。   十指紧紧扣着,任由黑暗慢慢侵袭,夜被搅动得有点眩晕。   当走到电梯口,光线戛然照了一地,像一个失忆的人突然想起了所有的往事,何熠风不太自如地松开画尘的手。他真想世界就这么黑暗着,再也不要亮起来。他们在黑暗中牵着手,一直走,直到再也走不动了。   知道画尘住得不错,但是进了门,何熠风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小姑娘住这么大的房子,和舒服不舒服无关,和房价也无关,而是合适么?等画尘给他泡茶时,他楼上楼下参观了下。茶几上放着一盘碟,胡军和刘烨演的《蓝宇》,这部片子在香港拿过金像奖,但是国内没有上映,里面涉及到同性恋,还有裸露的镜头。她看这个?何熠风斜了一眼过去,画尘站在开放式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冲着茶。这些年,厨艺显然没有半点进步,口味到是重了。书房里有些乱,桌子挺大,一端放着两本打印出来的书稿,书稿上面签着“舒意”三个字,哦,签名有些进步,比从前少了点稚气。何熠风眼角的余波扫到堆在桌角的一卷纸,打开来,他整个人被震撼了。   手绘地图!这些年,每一次远行,去一个地方,画尘都细细地绘了张地图。何熠风不吃惊这个,目测下,这一卷至少有一百多张。画尘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个人?以一个新鲜传媒人的职业敏感度,如果这些地图,配以简单的文字,再配上摄影作品,这本舒意的手绘地图一定是非常非常畅销的书。这个想法在脑中只闪了下,很快就涅灭。和画尘在一起时,他只想做一个单纯的何夫子,而非鸣盛的执行总监。他们之间,永远不要扯上利益与生意。   “快放下,那个都是灰。”画尘端了茶上来,有些羞窘地抢下地图。“外面还有个花园,现在没什么好看的,其他三季都很美。还能眺望江景。”她指指门外。   蜂蜜柚子茶,又甜又烫,何熠风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了。“签名不错。”他拿起书稿。   画尘倚着桌子,“编辑逼着我练的,说要手写体。我真怕写习惯,哪天在荣发签名时,不小心写的是舒意。哈哈!”   “那又怎样,舒意见不得人吗?”   “差不多,反正我不想让她见人。”   “你的秘密太多了。”   “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物,阮画尘可是非常真实的、诚实的。”画尘瞪大眼睛,努力辩解道。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夫子,我给你们杂志投了篇稿子,叫《风景哪边独好?》,你查收下。”   “为什么这样做?”她需要投稿么,简直是鸣盛的梦寐以求。   画尘鼓起脸颊,“为什么不能这样做,你们杂志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号召大家踊跃投稿。而且这是你的杂志,作为学生表示下支持,不行么?你别上岗上线,真的没有等价交换,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的。”   何熠风叹息,为她的周到与体贴,一比较,他反而矫情了。“我又没有生气,说实话,高兴还来不及呢!”   画尘绽开笑颜,“不要放在显目处,塞哪个角落就行了。还有稿费存你那里,以后作为我们的饭资。”   “我帮你领稿费,人家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怎么回答?”何熠风的语气也带了笑。   “师生关系呀!”   热气腾腾的茶,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坐着,她站着,书香,柚子的清香,外面浓重的夜,滔滔奔流的江水,心像月光下的柳叶,随着晚风悠悠荡荡。不知怎么想起左小诅咒的几句歌词: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一个麻烦,对于我,你就是整个世界。   何熠风气息也有点乱了,忙端起茶,猛喝一口,瞬间甜到心底。   一个小时好像一晃就过去了,都不知聊了什么。画尘催促何熠风回去,不然保安大哥有可能会追过来赶人。那样,明天,她妈妈必然会杀过来问话。那后果就太严重,不写个十页纸的报告是应付不去的。   何熠风又巡睃了下太过宽敞的屋子,似无限眷恋。夜色在他面前变得浓重、黏稠起来,黑黑地压在他的肩头。上了车之后,犹豫了下,给画尘发了条短信:“日后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会像从前一样,随时可以为你辅导。”   画尘对着手机,差点笑喷。这是何熠风最含蓄的热情,他其实想说如果她身体不舒适,或者想要个人陪时,或者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他吧!读书人的别扭呀,讲得这么隐讳。大笑完,又傻傻乐了乐。   有些行为都是下意识的,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一首英文歌,是《加州旅馆》,一部经典爱情影片是《泰坦尼克号》,一个放任身心休憩的地方是故乡,寂寞时浮上脑海的一个人呢,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好友,有的是恋人……她总是会想起他,情不自禁,不由自主。虽然自高三后,他们就分开了。但有些感觉,是不会被时光冲淡的,那无关爱,像是习惯。而邢程,想到他,她要带些刻意,仿佛他是座高峰,不积蓄点体力和勇气,是没办法攀登的。   在恋爱里,男女是做不到真正的平等的。先喜欢上的人是矮子,必须死命地踮起脚跟、仰着脖子,努力将自己提升到与被喜欢的那个人同一高度。钟敲十一点了,这一天即将过去,明天,是要继续努力,还是顺其自然呢?画尘叹气,只觉得喜欢一个人怎么这样的复杂。   邢程今晚约了一位客户在咖啡馆见面。这位客户,是他刚工作时第一个固定下来的客户,他跳到荣发之后,客户义无反顾地跟着过来的。两人之间的交情,已不纯粹是利益关联。客户的业务现在算是有模有样,生意做出了国。谁想到,起初,他只是一个瓜农。因为他的瓜品种好,又成熟得早,在初夏季节,几乎占领整个瓜果市场。瓜刚成熟时,邢程就搬去他的瓜棚,帮着收钱。一辆又一辆的卡车开过来,尘土满天,烈日炙烤,夜晚蚊虫如烟,无法入睡。邢程在那一呆就是一个月,回到行里,整个人像个非洲观光客。他还去渔塘帮着客户卖过鱼,那股子腥气,过个一周都像散不尽。业绩就是这样慢慢做出来的,后来才被领导看中,接触到国际业务,在证券业做出了一番成绩。   对于一个农家子弟,哪条路是平坦的?   第一次坐飞机出差,路上堵车,没赶上飞机。他不知还有改签机票这回事,和客户约好晚上见面,那还是个大客户,这次见面非常重要。来回机票钱快抵他一月的薪水了。他在机场大厅里像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如果他是女子,真想放声大哭。无奈,硬着头皮给上司打电话,想请他向客户道个歉,说明下情况,问问能不能延期。上司泼口大骂,你是白痴吗,这点小事都做不来。这趟飞机赶不上,改签下趟,你会死呀?最后,他在停晚赶到了那座城市,和客户谈得非常顺利。   这样的糗事还有不少,那又怎样,现在的他不管在什么场合,不管面对什么人,都从容不迫、谈笑风生。看上去,他比谁差?   邢程把身子往宽大的沙发上靠了靠,端起咖啡。咖啡很香,不亚于他在吉隆坡喝过的那些名品咖啡。喝咖啡,要有一份闲情,才能悠闲地品出味道来。   客户只呆了半小时,就急匆匆走了,说是妈妈住院,他得去陪夜。邢程约他过来,是想打听点事情。   下午,在“夜色黎”刚结识的印学文的那个叫吴用的朋友来荣发找他,两杯茶之后,吴用提起想向荣发贷款五百万。这个金额不大,但是吴用的手续不完善。吴用把以前的公司结束了,在滨江准备新开一家公司,做航工食品。滨江机场升级,航班增加,各种需求同时增加。吴用拿出的企划案里写着,公司的航空食品化中式、日式和韩式,还有西餐。在中式里,又分川菜、湘菜、杭菜……等等,可谓花样繁多。凭他和印学文的交情,公司业务应该不会差。邢程犹豫了下,说要向宋总汇报下,让吴用等他电话。吴用乐呵呵的,那就拜托邢总了。   这个汇报是非常有艺术的,讲在重点上,宋思远就准了,讲偏了,就没戏。邢程想给印学文一个面子,但不敢掉以轻心。   客户曾经和吴用有过业务往来,但那是很多年前了。他答应帮着邢程打听。   客户走后,邢程又续了杯咖啡。夜晚的咖啡馆,情侣特别多,像交颈的鸟儿,挤在一块窃窃私语。邢程和马岚恋爱时,经过咖啡馆,两人飞快地朝里看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咖啡,稍微上点档次的,不过三四十块一杯。对于现在的邢程,可以忽略不计,但那时是真心觉得贵。两人只能吃吃路边摊,看电影看午夜场,冬天约会在公园里跺着脚转圈,买衣服尽量买折扣店的。想想,对马岚是有一点愧疚的。   像画尘这样的小女生,恋爱之初,肯定喜欢:吃吃浪漫的烛光晚餐,在月亮皎洁的夜晚,沿着树木葱笼的小径散步,不然,就是开车去江边看渔火,看几场进口的大片,参观参观展览馆,多发短信,睡前打个电话,说上几句温柔的话。记住她的生日,记住特别的节日,经常准备点小惊喜……这就像个轨道,不走一遍,就不叫恋爱。   想到那个画面,邢程心口热得发胀。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现在还没到做的时候。   邢程很满意现状,算是达到了预期目的。再快点,他怕掌控不住,就会把自己推入被动的境界。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耐得住寂寞的人。   邢程短促地笑了下,那笑意像朵深夏的荷,开在夜的水面上,一瓣是自信,一瓣是无奈,一瓣是酸涩,一瓣是讥诮。   回荣发的路上,邢程又拐去了静苑,开窗抽了根烟,默默凝视着里面的灯光通明。什么都没想,就是看着。他听到笑声、琴声、歌声,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是另一个世界的,没有烦恼,没有失望。当然,那样的身家,想要什么没有,烦什么恼什么呢?邢程摇上窗,发动引擎,一辆辉腾从车旁驶了过去。在两车交会的瞬间,他看见开车的人是何熠风。   何熠风住在静苑?他现在去哪?都没思考,邢程鬼使神差地跟上何熠风。一刻钟之后,辉腾驶进了憩园,邢程神经突地绷得紧紧的,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响如擂鼓。。   何熠风是来看画尘的,这么晚?拿起电话想拨给画尘,手刚按了个键,僵住了。他有这样的资格查问么,他准备接受这个资格了么?左思右想,电话不能打。   第二天起床,邢程感觉精神萎萎的,刮胡子时连着两次失手,在下巴上添了两道伤痕。进餐厅吃早饭,师傅向他说早上好,他勉强了半天,都没挤出笑意。刚端上粥碗,宋思远和人事处长从外面进来了。两人像是已经说了好一会话。人事处长冲邢程点点头,师傅要给他准备早饭,他摆摆手,只要了杯茶。这餐厅虽然正常是两人吃饭,对师傅的要求却很高,中式西式都要拿得出。宋思远的早餐一般是一小块三明治,煎得半熟的鸡蛋,一碟水果沙拉,一杯牛奶。他吃饭时不爱说话,人事处长扭过头和邢程轻声聊着时政新闻。   “最迟到五月,她会离开的。她的职位和分行职员一起招聘,你通知下杭副总。”宋思远喝完杯中的牛奶,站起身,“两位慢用,我去换身衣服。”   “谁离开?”邢程朝宋思远的背影努了努嘴,用唇语问道。   人事处长呵呵笑了两声,也没瞒,压着嗓音:“阮秘书!”   “为什么?”杭副总在宋思远面前说了画尘什么?   “邢总觉得阮秘书适合咱们荣发吗?”人事处长意味深长地挤挤眼,“她那样……在这能呆这么久,我都有点意外。”   邢程本能地护短,虽然画尘业务不精,但工作态度非常好,有礼貌,有人缘。宋思远不是一向包容、偏袒她么,难道实际上画尘家和荣发的关系并不如他所想象得那么好?他陡地打了个冷激零。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该如何对画尘呢?他感觉这暖意融融的餐厅成了一个冰窖,他从头凉到脚。半空中像有把刀,迎面劈来,身体的某一处被生生割去,他疼到晕厥。晕厥中,双目却晶亮如神,一眼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到很远。   “那她以后怎么办?”慌乱中,邢程问了一句不像他所问的话。   人事处长到没多心,“这个由她父母操心去吧!邢总,明天就是晟华的年会了,你可得穿帅气点,听说请的宾客不少呢,说不定会撞上一个白富美,那你就赚大啦。”   “去你的,脑子里花花绿绿,都装的是什么。”邢程笑得心不在焉。   下了楼,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桌上放着今天的行程安排,应该是画尘送来的。邢程拿着行程,折身就出了门。听到宋思远办公室里,传出杭副总朗朗的笑声,似乎他最近春风正得意,心情特别特别的好。一股无名火从邢程的心头腾地升起,他用力地攥着拳,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上杭副总,仿佛他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鬼,夺走了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快乐。是的,快乐,如果曾经有过。   画尘不在办公室,一杯刚泡的茶袅袅冒着热烟。荀念玉埋首在电脑屏幕前,一只手从桌边一盒昂贵的比利时黑巧克力捏了一块塞进嘴巴。听到声响,她抬了下眼,见是邢程,忙站起来,紧紧闭上嘴。   “那两人呢?”邢程问。   荀念玉拼命地咽下嘴中的巧克力,一张口,牙齿黑黑的。“任特助说去档案室拿点资料,阮秘书去了文印室。”   邢程似有深意地看了看她,掉头离开。在走廊上遇到有如老牛慢步的任京,他比他还要精神不剂,头发都没打理,横七竖八地倒着。人还没到面前,一股子烟味就呛了过来。邢程挡住他的去路,任京慢慢地抬起头,挂着两只大眼袋,满眼血丝。   “昨晚干什么了,怎么这幅鬼样?”邢程拧眉问道。   任京抓了把头发,衣服领上落了一层头皮屑。“什么都没干,就在窝里呆着。”   “你拿个镜子照照自己,这话谁信呀!发生什么事了?”   任京想自嘲地笑笑,嘴角一倾,眼眶抢先红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女友分了。没什么的,今天的太阳照旧升起。”   邢程沉吟了下,把任京带回办公室。办公室里面有洗漱间,他让任京进去稍微整理下,不然遇到客户,把荣发的脸都丢光了。   任京在洗漱间呆了好一会,出来时,脸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像是哭过。邢程坐下来做了会事,由他一个人坐着。许久,他才问道:“你想换个环境吗?”   任京纳闷地瞪大眼睛,“邢总,我……以前是想过辞职,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了。我很抱歉我今天的表现,我以后会改正。”   邢程淡淡地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特助这个职位,虽然也算重要,但总归不太能施展自己的全部才华,就是做出一番成绩,也是为他人做嫁衣。如果让你独挡一面呢?”   任京整个人为之一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邢总,您的意思是……分行……行长……”那个职位很多人在盯着呢,谁甘心大国称臣,不想小国为君?不仅是有独立的空间,年薪也会提高不少。但是宋思远说要从中层干部中选拨。特助属于中层,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不是实际职位。他偷偷想过,那个念头一闪而过。任京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可以吗?”   邢程走到他面前,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们一起努力!”   终于回到办公室了,画尘感到两条腿都僵了,也顾不上形象,端起杯子,牛饮而尽。这越到春节,越是忙,客户络绎不绝地来访,荣发要精心备礼物回访,为来年的友好联系打下基础。这样那样的检查,一个接一个的会议。文印室里的材料堆得像山一样,打字员一脸菜色,不知熬了几个夜。她还是一只小卒,都恨不得脚下装只滑轮。   荀念玉桌前的花瓶里又换了新鲜的花,还多了盒巧克力。工作间隙,不时哼出一两声走调的歌。任京难得没有八卦,一声不吭地在工作,半天都没动下。画尘又倒了杯水,看看面前的纸,还要打几通电话,就可以出去吃午餐了。今天不能再叫外卖,一定要吃点好的,慰劳自己惴惴不安的心。   惴惴不安呀,画尘咬咬唇,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云很多,阳光躲在云层后,能感觉寒意骤升。   给何熠风打了个电话,约他一块去“大城小厨”。“我在验收书店,中午和设计师一块吃午餐。”背景里劈哩啪啦的敲击声,像是在装置家俱。   “那我一个人去啦,不要怪我吃独食。”画尘从鼻子里哼了声。   何熠风笑,“找个朋友和你一块去。”   “我是有情感洁癖的人,不会随便交朋友。”   “没有谁可以独立存在的。”   “黄永玉先生说,只有狼才拉帮结派,狮子不要。”画尘翻了个白眼,“书店什么时候营业?”   “2月14日。”《瞻》也在那天出首期样刊,《滨江日报》首次腾出一面副版,准备搞个情人节专题。每一天,都是非常忙碌。   画尘翻翻日历,2月14日,农历是大年初六,按传统说法,是个好日子。那么,何夫子不能回北京过年了?   “你的投稿我们收到了,稍晚我要修改下。”   “修改?”画尘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你的夫子,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何熠风语气里漏出了几丝笑意。他怕她太骄傲,没告诉她林雪飞得知舒意有给《瞻》投稿,那种夸张的惊喜与激动。第一时间,他把稿子打印出来拿给何熠风看。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问我,哪座山最秀美,哪座城市最浪漫,哪处小镇最幽静……我看过很多山,踏过很多桥,与很多城市留影,无数次看日出,并随落日一同迎接暮色四临。在每一个晨昏,在每一处风景,我自然而然怀着一份谦卑的心情,虔诚地凝视着。这是上天的馈赠,是自然的恩惠。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无法比较,也不忍比较。每处风景都有独特的魅力,像风有风的轻盈,云有云的温柔,雨是清澈,霜是晶莹……这一切,我珍爱,我膜拜,我微笑,我流泪,我享受……旅行,是一个人的疯狂、任性、放纵、自由、怜惜。如果你非要问哪处风景独好,那么出发吧,它在脚下,在前方。”   林雪飞过目不忘,只看了一遍,就能通篇背诵,而且用了感情。他天生娃娃脸,突然端出这幅正经八百的样,像个老气横秋的孩子。   何熠风不时地摸鼻子,眼睛眯成一条线。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明明非常骄傲,却还得装出一脸无所谓。很难受,很压抑。   画尘吐吐舌,“你是不是拿稿费时有罪恶感,故意没事找事做?”   “阮画尘,你尾巴翘上天啦!”   “你属猴,才有尾巴呢!”画尘笑着挂了电话。   电梯停在顶层,不知在干什么,停留了好一会,才徐徐下来。门一开,邢程的司机小郑倚着锃亮的墙壁,冲画尘咧咧嘴。   “今天没出差?”画尘是没话找话说,她知道邢程在办公室,但她故意避开了他。她很不愿意看他脸上那幅看似温和实际是公式化的笑意。   “没出差也没闲着,这不刚做了回小工,给头们送了两箱苹果上楼。”小郑说道。   “发苹果了?”荣发的福利向来好,隔三岔五就会发东西。   “不是,是人家送给三位老总的,正宗日本本土产的红富士,只大饱满,甘甜脆口。”小郑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阮秘书,你是出去吃午饭吗?”   “难道你要请我?”画尘开玩笑地问。   小郑哈哈大笑,拍拍胸膛:“一句话。不知阮秘书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这样一说,画尘真不好推辞了。她体贴地说那就去吃面碗吧,小郑有点不开心:“我薪水虽然没阮秘书高,但是请阮秘书吃点好吃的,还是可以的。实话说吧,今天还是我生日。”   画尘窘了,“我都没准备礼物。”   小郑不在意地一摆手,“没事,哪天你那辆牧马人让我牵出去兜个风就好了。”   “行!”画尘还是坚持去吃面,不过,挑了店里两碗最贵的海鲜面。店家送了两杯酸梅汤。大冬天的喝酸梅汤,没到嘴边,牙就酸了。面,很足料,就是有点咸,虾也不新鲜。怕小郑又借题发挥,画尘硬是把一大碗面给塞进肚子里了。   吃完出来,小郑接到邢程的电话,他要用车。街上喧嚣,小郑大着嗓门,说我和阮秘书一块,还有五分钟就到。邢程问道,你怎么和阮秘书一块了?呵呵,这不是过生日么?啊,是我的生日,不是阮秘书的生日。   小郑合上手机,扭头看画尘。“阮秘书,你生日是哪天?”   画尘脑子转得有点慢,好一会才回道:“我今年不过生日。我是2月29日出生的,四年过一次。”   小郑像听了什么传奇的故事,直啧嘴,“真的么,那你男朋友赚大发啦,四年送一次礼物。”   “等我有了男朋友,我问问他。”   “阮秘书你别太挑哦,女人的青春可是很暂的。”小郑很认真地提醒。   画尘笑笑,抬脚上台阶,电梯刚好下来。小郑就在楼上等邢程,没上去。因为经常有客户来谈业务,保洁工把电梯清洁得像个小礼堂。四壁都是合金刚,晶亮晶亮,照得见人影。顶队十六盏,投下明亮的光。红色的地毯踩下去松松软软,空气里浮动着清洁剂的清香。画尘仰着头看顶灯,灯光流淌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她突然有点想从这个窄小的空间逃出去。果然如她所料,电梯门一开,邢程站在外面,手里拎着公文包。   她还是禀记着秘书的职守,先唤了声:“邢总好!”   邢程的身子侧了侧,他当然读得懂画尘眼中隐藏的埋怨与不安,那种心碎裂的感觉又像潮水漫上来了。她知道荣发要辞退她么?她这样的随性、散漫,在弱肉强食的职场,很难存活。职场上的人,看似彬彬有礼,其实一言一笑都含蓄着算计和戒备,随时从礼貌自制的绅士变成凌厉凶猛的武士。他不担心她过不下去,只是想到她将会面对的,就会油然而生的不舍。她还会像从前那样单纯地对他笑么?   “面条好吃吗?”手指摁在下行的按钮上,以防门突然关闭。   画尘疑惑地眨眨眼,有点不适应他突如其来的温柔。   突然想好好地待她、安慰她、抱抱她,想告诉她……   电梯嘎地发出一声警告的刺耳声音,他不得已走了进去。在电梯门快要合拢时,他问道:“晟华年会,我准备穿件墨绿色的法兰绒外套,配什么颜色的领带?发短信告诉我。”   没等画尘回答,电梯下去了。   画尘歪着头,没太搞清楚状况。这样的话题,有那么一点亲昵,像是什么人与什么人之间会聊的?   办公室里,荀念玉和任京都不在。两台开着的电脑风机呜呜地响着,画尘懒懒地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随手拉开抽屉。四只有如汤碗般巨大的红富士苹果挤挤地塞了一抽屉,下面搁着一张纸条:小郑口味偏辛辣、咸重,他喜欢的,别人很难下咽。吃只苹果充充饥吧!签名,是画尘曾经在公文上见过无数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两个字:邢程!   画尘慌乱地关上抽屉,心突突地跳得很快。原来,他也可以这般细腻,这般体贴,这般周到,这般……一摸脸,滚烫!   30,断章(6)   晟华的年会放在晟华百货的顶楼举行,那儿是一个楼顶花园,有着自动开关的玻璃屋顶。这是参照伦敦著名的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的创意。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在楼顶上建了一个四百平米的小型人工湖,灌入大量染成明亮薄荷绿色的水,配十条迷你小船。人们可以在屋顶划船,也可以在一边的鸡尾酒吧聊业务喝酒,试吃新产品。晟华的楼顶花园已是滨江一处著名的景点,里面四季常绿,花的品种也是非常罕见。今晚,员工们稍微把花园改建了下,腾出一块宽敞的空地,在花与树之间,放着一张张藤制的桌椅,中间有个舞台,国内一支著名的乐队在演奏一首欢快的舞曲,瞬间就让气氛白热化了。在就这悠扬的音符之间,名流商贾,显著权贵,陆续到场。   在一块绿色的草坪上,摆放着几张长条的餐桌,上面准备了精致的自助餐,穿着浆洗得笔挺制服的侍者,挺拨地站成一排,朝来宾微笑颔首。   晟茂谷和华杨盛妆打扮,站在月亮状的园门前迎接客人。到底是读过不少书,在商界打拼这么多年,他们没沾上丝毫的市侩,举手投足仍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晟茂谷中等个子,微微有点发福。华杨人到中年,温婉秀雅。这两人站在一块,怎么看都是一幅和谐的画面,坊间那些关于两人谍战剧的传说,似乎不太像真的。   荣发一行是在中间到的,四位男士都是西装毕挺,数邢程最出众,墨绿西服配蓝色白花领带,成熟之中多了抹从容不迫的尔雅不凡。荀念玉穿了件修身的火红连衣裙,微微透着点小性感。胸口别着一只树熊胸针,灯光下,华光璀璨,价值应该非常不菲,这似乎也是她最近收的礼物之一。画尘最普通,差不多和上班一样的装扮。她又不是贵宾,只是个随从,装扮再漂亮也是一片不起眼的叶子。今晚,吃好玩好就行。于是,一进门,她就朝自助餐桌直瞄。   什么香气?画尘嗅嗅鼻子,像是迷迭香和橄榄油的味道,嘴巴里顿时分泌口水。   她喜欢迷迭香,喜欢它的香气,喜欢它的名字。英国最著名的畅销女作家索菲·金塞拉写过一本书叫《家政女王》,讲一个被同事栽脏的女律师,不幸流落到一个美丽的小镇,成了一户人家的厨师,在那儿她遇见一位英俊的园丁。清晨,花儿上还沾着露水时,她提着篮子,走进花园,园丁给她割上一把迷迭香,让她做食物的香草。她看着他修剪花枝,看着他矫健的后背,突地,迷失了方向,那些仇恨、恩怨,都不再重要。这是再美妙不过的相遇。迷迭香,是散发着芳香的药草。它的香气,令人惊艳,令人幸福到眩晕。   走近长条桌一看,晟华好大作派,自助餐都是法式大餐。前菜有柳橙红酒烤鸭。蒜蓉蜗牛等,主菜则有经典的法式香烤小羊排、杏仁片河鳟鱼,色拉和浓汤更是琳琅满目,西点也是盘盘诱人。在桌边,单独支了个架子,上面是一口大铁锅,黄灿灿的米饭中,出没着鱼片、牡蛎、墨鱼圈和番红花、洋葱、三色椒,这是海鲜饭,要留到最后吃,不然这饭会盖住其他菜的美味。   其实这里还不是最吸引人注目的,在舞台的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奖品,让人眼红心跳的苹果系列、名牌电子产品、相机、包包、化妆品……今晚,无论是身份显赫的贵宾,还是晟华的清洁工,都机遇同等。这怎能不让人兴奋呢?何况平时高高在上的高层们,今天可以肆意地调侃、起哄。这不,主持人一宣布年会开始,晟华的员工们就闹着晟茂谷和华杨表演节目。两人清唱了首《夫妻双双把家还》,众人不罢休,嚷着再来一首。晟茂谷看看华杨,华扬说,要不,我们朗诵首诗。   舒婷的《母亲》!这一开口,把大伙儿全给震住了。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像是科班出身。   印学文是和父亲印泽于一同来的,他穿了件深红色的西服。印泽于领着他,和一帮商界朋友打了圈招呼,他看见邢程,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你说哪位是晟小姐?”美女是不少,个个打扮得如花似的,他瞧着哪个都像,哪个又都不像。   邢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朗诵的晟茂谷和华杨,“她应该不在这里吧!”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晟华未来的主人,如果在,不应该尽职地出来招呼客人么?难道她玩卧底,隐身于市井之中?那是电视剧,你别入戏太深。”邢程掩饰地咳嗽了两声,他从进来,已巡睃了两遍。都是马岚的那通话,不然他会淡定自如许多。穿着这么显目,他承认心里面是有那么一丝丝想法。挪开视线找画尘,吃什么呢,嘴巴塞得鼓鼓的,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姑娘!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印学文愣了愣,也对呀,突然就觉得有点没劲,他今天可是特地来见晟小姐的。他看了会舞台上的朗诵,把杯中的酒喝光,撇了撇嘴,“不知这两个斯文人当年是什么勇气下海捞第一桶金的?”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两人同时回头。一棵形状像皇冠的树下,站着一个骨质清秀的女子,皮肤微暗,鼻子高挺,眼睛有点散漫又有点侵略,有点儿像国际名模凯特·莫丝。她用冰冷的眼神扫了扫两人,漫不经心地说道:“还能有什么,人的贪念可以胆大包天。”   印学文本能地排斥这个像形状怪异的古乐器女人,瘦如难民,而且还有点愤世嫉俗的样。他懒得理睬,拍拍邢程的肩,钻进人群,自己找乐子去了。   邢程浅浅地点了下头,也无意交谈。这里毕竟是晟华,公然评论两位当家人,似乎不太好。他越过女子,去了洗手间。出来时,没想到女子等在外面,挑了眉梢,瘦削的手指中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邢程恍惚了下,那女子凑了过来:“有火吗?”   邢程礼貌地给她点上火,女子姿势很老练,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真是巧,又遇上了,贵姓?”   “我姓邢,叫邢程。”邢程不习惯这女子的作派,便让自己做了个笑脸,转身要走。   “百家姓里有这个姓?你忽悠人吧!”   邢程停下脚步,把目光移过来放在她脸上,耐着性子笑笑,“邢应该是属于大姓。历史上姓邢的名人有三国时的邢贞、北齐时的邢峙、魏文帝时的邢庸、明朝时的邢献之等等,当代的有哲学家邢贲思、散文家邢世嘉、清华大学博士生导师邢新会、播音员邢质斌……”   女子笑得烟都掉在地上了。“搜集得不少呀,我想你一定是那种苦读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的农家小孩,虽然现在混得不错,但是骨子里的自卑感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你……”邢程脸色发青,心像被一颗长刺狠狠地戳了他一下。   女子俏皮地挤挤眼。“如果我说错了,我道歉。我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是关于动物的。动物和人一样,为了掩盖自己的弱点,通常都会张牙舞爪地做出一幅强大的样子……哈哈,我打住,再说下去,你会不会打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超出了邢程对女子所有的认知。说她冒失,不如说她非常自信;说她唐突,不如说她锐利;说她无礼,不如说她狂野……猜疑之中,邢程生出了一点好奇。   女子眼睛像是X光,一下就看穿了邢程。“想知道我是谁?我朋友们都叫我思考者,我允许你叫我沉思!从你一进门,我就在看你。这一屋子的人,数你最有趣。”   沉思?晟思?邢程心中一动,脑子开了下小差。   “我讨厌和商人打交道。中国有模有样的商人,他们的第一桶金赚得不清不白,真要追究起来,有几个没原罪。你呢,是做什么的?”女子问道。   “你能掐会算,继续呀!”邢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她也不躲避,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   舞台上第一轮抽奖已经结束,一位职员抽到了苹果迷你,激动得又叫又笑。音乐悄然响起,三三两两的人拥抱着开始起舞。“不问了。陪我跳个舞。”命令的口吻。   “如果我说不呢?”   “你会后悔的哦!”女子又笑了,手朝邢程伸过去。“我喜欢这支曲子,快点,不要错过。”   像是被催眠般,或者是实在没有理由去拒绝。邢程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向屋中央。女子很会跳,根本无需他的引领。而且她的五官这样近距离地看,越发立体。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子如此贴面接触,邢程有点不自然。在一个转弯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下站在长条桌边的画尘。天啦,这一晚,她到底吃了多少东西,好像在那儿就没挪地。   画尘其实已经饱了,可是没事做,又不认识人,她就站在那专心研究起食物来。后悔没带相机,这样的色相,不是时时都能看到的。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银色的小狗,眼睛小小的,身上还穿了件雪白的毛线衣,四只脚上套着秀气的小脚套,这使它跑走起来有点重心不稳,像在往前跳跃。大概也是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它颠颠地跑到桌边,哼了哼,友好地蹭上画尘的腿。   画尘开始以为是碰到了花草,侧了侧身子。小狗又靠了过来,轻轻“汪汪”了两声。画尘低头一看,脸腾地没了血色,呼吸立刻窒住。小狗感觉不到她的友好,抗议地又叫了两声。画尘抬起手,想把小狗赶走,告诉它我俩不是一国的。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身子软绵绵地往桌下倒去。小狗一激动,凑近了她的脸。眼前蓦地一黑,就在黑暗快要压垮她之前,画尘看见了邢程,臂弯里挽着一个明媚鲜妍的女子,她想叫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一曲终了,女子慢腾腾的抽回手臂,最后只留下一只手指牢牢地勾住邢程的指头。“记住我的名字哦,我要撤了。后会有期?”   如何后会?有期是哪天?邢程使劲吸了一口气,她没留下手机号码,没告诉他家在哪个方向、在哪里工作……等女子一离开,他连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马岚的电话。   马岚像是不方便,过了好一会才接听。   邢程没寒暄,忙不迭地问:“晟茂谷的女儿是不是叫晟思。”滨江人一般前鼻音后鼻音混淆不清,把“沉”念成“晟”,是常有的事。   马岚怔住,“你现在哪?”   “晟华百货!我遇到一个女子,非常特别,讲话肆无忌惮,有些骄横。她说她叫沉思。”   马岚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啊”了一声,“你别挂电话,我问下我公公。”   又过了一会,马岚的声音又响起,像是特别的亢奋。“她……对你感觉好不好?”   邢程保守地回道:“现在谈不上感觉,就一起跳了支舞。她是?”   “她不是晟茂谷的女儿,她是真叫沉思。你应该知道滨江的市长姓什么吧!”   邢程惊住了。   “邢程,你要紧紧地把握住哦,机不再来,时不再有,这是上天对你的厚爱。沉思是国家马术队的,现在可能退役了,前几年一直在香港训练。过两天,我把情况都摸仔细了,再和你联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邢程已经听不到马岚的声音了,整个身体像被抽空了,灵魂浮在半空中,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像哭,又像笑。年会是何时结束的,他怎么回的荣发,都记不起来了,直到推开车门,被夜风呛了一口,他回头看看。小郑娴熟地把车倒进车库,任京今晚抽到了一个兰蔻的大礼包,对着礼包失魂落魄的,大概触景生情,想起刚分手的女友了。   “画尘呢?”他突然想起。去晟华,他们一行是两辆车。冯副总、荀念玉和宋思远一辆,任京和画尘和他同一辆。   任京眨眨眼睛,看小郑。小郑一脸茫然,他是司机,一直呆在会客室里看电视,那个楼顶,他连个边都没挨着。   “肯定和荀特助一块搭宋总的车了,如果找不到车,她会给我们打电话的。”任京说道。   小郑点点头。   邢程掏出手机,画尘鼓着嘴巴吃东西的样子不住地在他脑海里忽隐忽现。像是看着墙外的人在荡秋千,一会儿出现在这头,一会儿出现在那头。 第七章/沉溺   这样看你   用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距离   就像风住了   风又起   ----冯唐   人太多,音乐声太响,画尘的那一倒地,就像一粒尘埃悠然落下,就连站在旁边的侍者都没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舞台,第二轮抽奖已经结束,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场珠宝秀,走秀的是请来和名模和明星。他们的风采、服饰、品位,那些大粒的珠宝,看的人眼睛花了、直了。宾客们争取与他们合影,闪光灯亮成一片。   最先察觉画尘异常的竟然是晟茂谷,他离画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里站满了宾客。他像一股巨浪瞬间冲开了所有的堤坝,疾风劲草般来到了画尘身边。“这个畜生是谁带来的?”他一脚踢飞那只用无辜目光巴巴看着他的小狗,朝迅速过来的保安队长低吼道。   保安队长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没注意。”   “难道你是颗盆栽,我花高薪请你是为了装饰这个花园的?”斯文的人给人感觉任何时候都会顾及礼节,实际上一旦火起来,无论气势还是言语,杀气更胜一筹。   “对不起,董事长。实在是……”保安队长朝舞台四周喧嚣的人潮看了看,把“力不从心”四个字嚼碎了,又吞回肚中。   晟茂谷抱起画尘,重重闭上眼。“明天到财务室领遣退金吧!我想理由你自己明白的。”   保安队长慌了,“董事长,我……我……”   晟茂谷哪里还给他说话的机会,冷冷地越过他。一个打扮得很富贵的中年妇人踩着高跟鞋,一颠一颠地跑过来,抱起倒在地上呜呜叫着的小狗,心疼不已。“告诉妈妈,哪个丧尽天良的人踢你了?”   晟茂谷走到她面前,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中年妇人眼珠差点瞪出来,她看错了、听错了?这是晟茂谷吗?   “她是滨江一建的董事长夫人。”一个侍者低声说了一句。晟茂谷站住,朝声音的来处看了看,这次说了三个字,“你也滚!”   啊!被巨浪打得晕头转向的几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致地把目光落在晟茂谷怀中的画尘身上,接着,又缓缓看向在一边默然站着的华杨。她的目光充斥着深邃、平静,又加些骤然而至的冰冷和决绝。   几人黯然闭上嘴。晟茂谷如此失控、失态、粗暴、胆大妄为、肆无忌惮,果真不能以貌取人。气质温雅、斯文,不代表人品就温雅、斯文。晟夫人多年来孜孜不倦地追踪、监视,其实是情非得己,很有必要。   荀念玉悠闲地握着一支高脚杯,把里面的酒晃来晃去,她是不屑和晟华那帮员工挤到一起的,她好歹是贵宾。但她也不会像画尘那样眼里只看到食物,只有司机和助理才在这种场合大吃大喝,她是高级主管。她看食物的目光可以用“憎恶”两个字来形容。在她中考的那一年,她的父亲和隔壁的阿姨一块失踪了,至今都杳无音讯。关于此事,邻居间有许多种版本,她的母亲却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一起偶然事件。但母亲也没积极地寻找,从此,她爱上了食物,冰箱像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时半刻都不能分开。她死于暴饮暴食,年仅四十。   荀念玉认识的人有限,那些人忙于结识平时无缘结识的人,对她就浅浅地点下头,没空说话的。她悠哉地绕花园一圈,看了看滨江的夜景。   从画尘倒地到晟茂谷发飙,荀念玉刚好站在那个古式古香的酒架旁,距离风暴中心不过五米,没有一片叶、一朵花挡住她的视线。她想她是被惊住了,以至于有很长时间,脑子不知该如何运转,呼吸也有点紊乱。当她把目光转向头挨着头正耳语的宋思远和冯副总,紧绷的双肩才慢慢放下来。她举起酒杯,喝了口香槟。她的酒量一般,不知怎么,今天这一口就像有点醉了。   这应该算是年会上的一个小花絮、小插曲,没有几人的情绪被影响到。半小时后,晟茂谷又风度翩翩地穿梭在宾客中间,歌继续,舞继续,推杯换盏,不欢不休,不醉不归。   午夜时分,来宾们陆陆续续地告辞离开。直到送走最后一位贵宾,晟茂谷急忙下楼。他连电梯都来不及等,噔噔噔,一路急跑从安全楼梯跑下,来到下面的一间客房。门虚掩,从里面跑出来的灯光无声无息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画尘沉沉地睡着,安安静静的面容,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   晟茂谷站着床边,脸上浮现出心疼至极的表情。他俯下身,摸摸画尘的脸,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瘪下去的氧气袋,问看护的医生:“没醒一会吗?”   医生轻声回道:“醒了一会,问她有没有中奖。我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她需要一个好眠。”   晟茂谷失笑,他向匆忙从家中赶过来的医生表示了下谢意,带上门出去了。走廊的另一端,有扇门也虚掩着,却没有灯光。像是谁怕错过什么声响,一直静静地呆在黑夜里。他犹豫了下,走过去。   咳,咳,咳!浓重的烟味冷不丁让他呛得咳了起来。   这是一个有着朗月的冬夜,在这离地面上百米的高空,滨江灿烂的霓虹淡了、浅了、远了,唯一的光是天上那轮半圆的明月。月光温柔地撒下来,幽幽地罩在窗前的一抹剪影,也清晰地映照着她手中一支冉冉升着烟雾的香烟。   “你抽烟?”晟茂谷像是吓了一跳,啪地打开了房中的灯。强烈的光线让窗边的华杨不太适应,她紧紧地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十年烟龄了。”烟燃到了尽头,她把烟头摁灭,又从烟盒里取了一支。   晟茂谷呆在原地,像是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我怎么不知道?”   华杨淡淡地斜睨了他一下,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晟茂谷像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回答,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聚起所有的目光打量着华杨。“抽烟有碍健康。”   “时时谈环保,分分要养生,这个地球我们还呆得下去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清醒地死在自己手中,也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华杨!”晟茂谷突地站起来,不悦地皱起双眉。   华杨没看他,她在看夜幕下的滨江。“茂谷,你觉不觉得滨江的冬天越来越冷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华杨低下头,低低笑了两声,那笑声很是疲惫、苦涩。她缓缓地转过脸,目光刷地如炬,“我想去海南住一段时间。”   “现在?”元旦、春节,接下来的元宵节,这个时段是百货业、旅馆业最最忙碌的时候,每一天都像在打仗,不能有半点分心。   “难道还要找个仙师算个黄道吉日?”手里的烟只到一半,华杨就摁灭了。她拉开窗,风呼地卷进来,她忍不住抖了下。“我累了,茂谷!”她紧紧抱起双臂,声如破竹。   周日早晨九点,特稿部第二次全体人员会议在何熠风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举行。会议桌上摊满了样稿和图片、各种标题。忙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点成果,这次的稿件在质上绝对上了一个很大的台阶,特稿部全体成员的脸上都是雀跃的、欣慰的。   美编详细地向何熠风讲解着版面的编排、广告如何插入,他听得非常仔细,频频点头,不时在备忘簿上记下一两笔。林雪飞起身给他倒了两次茶,又见杯底,他抬起了头。   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何熠风站起来,拿起样稿,对着众人深深作了个揖。“我为这个团队很骄傲,很感谢诸位的支持。”   然后呢?十多颗心齐刷刷冲到嗓子口,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何熠风停顿了下,情绪依然平静。“但是很抱歉,样刊还不能定稿。”   众人傻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能缓过来。   “为什么?”林雪飞问出了大伙们的心声,连舒意都主动投稿了,这样的杂志还要多亮眼?   “每篇稿件都非常精彩,像一个人,每个部位都很完美,可是凑在一起,就成了普通,因为它没有灵魂。我们静静地合上这本杂志,然后,别人问那本杂志怎样,他可能会回答不错。怎么个不错法呢?他咂咂嘴,不知该怎么说了,呵呵干笑两声。我们需要一篇有深度、剖析得非常有见地、是当下有争议的一篇大稿件,内容丰富,篇幅巨大,资料详尽,它就像一棵大树的枝干。这些稿件只是它的枝叶。这里面没有。是的,舒意的稿子是不错,我们可以为她开辟专栏,但只能是副版。袁枚的《随园诗话》,李渔的《闲情偶寄》,都是好书,如果和《文心雕龙》比呢?”何熠风敛眉,自责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疏忽,事先没有考虑周到。我们不能就,这是《瞻》的第二次生命,说实话,我们已经输不起了。拜托各位,时间很紧,但挤得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这般合情合理,又这般掏心掏肺,大伙儿抹抹鼻子,呼啦站起来,忙去吧!   何熠风咚地下像跌回到椅中,揉揉额头,感觉里面像一台钻井机,嗡嗡响个不停。林雪飞把桌上的样稿整理了下,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怎么了?”   何熠风一脸的迷茫,像是心思飞到很远的地方。   林雪飞很洋派地摊开双手:“我对你的能力向来佩服有加,但是来鸣盛时,我心里是悄悄捏着一把汗的。现在,我觉得完全没问题,你绝对胜任执行总监这份工作。”   “我却越来越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挫败感。”何熠风回过神。“如果早点想到,也不至于现在手忙脚乱。这样的大稿件,这么短的时间,可能这次要请许言主编执笔。她做了十多年的记者,这个世界对她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她看透世相,又留有一颗清澈的心,这是很难得的。”   林雪飞不习惯何熠风这垂头丧气的口吻,这张俊脸这双深眸,多数时候都是从容不迫的、波澜不惊的。“这不OK了呀,你还在忧虑什么?是不是最近睡眠太差了?”他有点想不通。   何熠风没有再说话。回到办公室后,他给许言打了一通电话。鸣盛历年来出的书,好的不太多,他意识到想撑起一个有特色的书屋,这些书是不可能的。一个特色书屋,给爱书人一个最适合阅读的空间,能让人体验到阅读的兴趣,将阅读溶入生活。所谓好书,不是排行榜上的畅销书,而是可以让人一遍遍翻阅、一次次品味的书。他承认,之前,他自负又自大。他在《滨江日报》上向市民搞了个活动:你读了又读的书是哪一本?只要认真回答问题,免费赠送《滨江日报》。   离情人节一天天靠近,这样那样的意外层出不穷,计划实行得比想象中难多了,他越来越做不到淡定。   希腊圣托里奇岛上有个书店叫:Altantis Books。2002年,叫Craig的美国人来圣托里奇岛度假,当随身携带的书本都看完后,他发现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一间喜欢的卖英文书的地方,当地的书店书架上摆放的无非就是那些故事离奇无聊透顶的侦探历险低俗小说或是全岛旅游手册度。或许是岛上的秀美和浪漫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如何才能回到这里,生活在这里呢?是的,总要找到一个理由回到你向往喜爱的地方去。   他喜爱滨江么?   昨天晚上,他和设计师一块去吃了画尘念叨过很多遍的船菜。江面很平静,月光又好,如果把温度忽视掉,那幅画面很美的。船家烫了一壶陈皮酒,都是当天从江里取的,很鲜美。原以为陈皮酒度数不高,没想到后劲很大,回到憩园,身体内像燃起了一团火,头重重的,吐了两次,才稍微好受点。怎么也睡不着,又做不了其他事,走到阳台,对着江水吹着风,不知为何想起了纽约。纽约是国际大都市,滨江只是国内一个中型城市,这两者没有可比性。他也不愿去比较,只是心里面对纽约还是有点想念的。往往是,城市越小,人际关系越复杂,想做一番事,不容易,件件事又必须亲为。没有优良的团队,没有默契的搭档,似乎,就只有一个林雪飞在帮着衬着……   累,不是普通的,有身体上的,有精神上的。腹中又是一阵翻涌,跑去洗手间,这次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浑身出了通大汗,气弱游丝。手像长了眼睛,摸着了手机,他要告诉画尘,什么破船菜,一点都不好吃。   没人接听!撑着坐起身,发了短信,没有回。再打,再发,依然如故。这夜好像没睡多久,就这么折腾着,把刚充满的电池全耗尽了。早晨起来,看天花板都是转动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沮丧、灰暗。不愿去上班,还是仔细地刮净了胡渣,换上干净衬衫,拿上车钥匙。事件堆在那,从不会因为你的心情少一件。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明白的,他恨自己的这份理智与清醒。   车外的街道与路景,也许是看惯了,不过尔尔。江南小城,所谓秀丽,所谓恬静,都差不多,滨江有什么特殊之处?   何熠风快速地打了下方向盘,避开一辆疾驶的卡车。市区都开这么快,瞧,市民素质也不咋的。   胃仍揪着,没吃早饭,午饭也没想法。喝了两大杯咖啡,把追到眼皮底下的事处理了,何熠风想无论如何今天要准时下班,他要好好地吃饭,好好地休息。   离五点还有十分钟,关电脑,穿大衣。隔壁的林雪飞斜眼看了下,又忙自己的事。看来没什么意外。掐着最后一秒,何熠风下楼。冬至过后,白天似乎长了一寸,这时间,天要暗不暗的,夜色不清澄不透彻,慵懒无比。路灯已经全部亮起,马路上车像接龙游戏,一辆挨着一辆。   保安是个爱笑的小伙子,开门时,搞笑地向他敬了个滑稽的军礼,他倾倾嘴角,算是回应。辉腾两只轮子刚过大门,一个窈窕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视线内。   何熠风刹住车,闭上眼睛平静了下心情,再缓缓睁开,看到简斐然娇艳的唇张了张:好久不见!他把车停在一边,下车。“你好!”   简斐然穿了件长及脚踝的土黄色羽绒大衣,这颜色挑人,但适合她。“我同意!”她扬起下巴,目光坚定,像是证明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   何熠风一言不发,拿出手机。   简斐然搓了搓手,说道:“如果你是给印总打电话,那么告诉他,这是岗位升迁,我的薪水在原先的基础上要涨两层,还有,我毕竟是门外汉,想在鸣盛实习一阵。”   何熠风沉思了下,哦了一声。   电话一拨通,把情况一说,印学文炸毛了。“简斐然是我们翼翔国际航班的乘务长,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栋梁,君子不夺人所爱。”   从来就没把印学文当个正常人,何熠风对他这思维混乱不作评论。“随你,这只是我的建议。”这个简斐然到底是谁的员工,他搞清楚没有。   印学文就是贱,何熠风一冷,他就慌了。“难道非她……不可,熠风,你没有别的想法吧?”   “我在开车。”   “我……找老爸商量下,再回你电话。”印学文语气松了。   哦,原来是权利有限。“不用,你有事直接找简斐然。”   通话是当着简斐然的面,那就没必要再复述一遍。他准备离开,简斐然明白,她再不会因为他没说“一块吃外饭”或“我送你”这样的话而失落了,如果说了,那就不是让她折服的何熠风。来这里,她是权衡又权衡。她相信“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日久生情”这样的千古名句不是随便传诵的,你不愿看到我的好,行,那我就天天站在你面前,让你不看也得看,终有一天呀,你就会明白什么是云泥之别。   又一辆车从里面驶了出来,灯光雪亮,何熠风和简斐然不经意都扭过了头。   车窗降下,许言笑吟吟地问:“何总怎么站在这?”下一秒,她看到了站在何熠风身边的简斐然,呆住。 “是你?”质疑的。   简斐然到是若无其事,礼貌地招呼:“阿姨好,下班啦!”   许言神色立刻一凛,几乎是杀气腾腾。“你认错了人么,我是你哪门子阿姨?”   简斐然不在意地笑笑,低下眼帘,不再说话。   许言愤懑地瞪了她一眼,没再等何熠风的回答,摇上车窗,走了。“何总再见!”一辆出租车经过,简斐然挥挥手,没给何熠风赶人的机会,急急忙忙跑了。   何熠风深深凝视着她的背影,又站了一会。   回到憩园,停好车,抬脚下台阶,何熠风突地又后退几步。他没有看错,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是他家的。   自从把钥匙给了画尘,这幅景象,他渴望,又拒绝,非常矛盾。短短的楼梯像是无限漫长,他站在公寓门口,不知是拿钥匙开门还是抬手敲门。   还是拿钥匙开门。   一屋子的热气,源头是厨房。油烟机嗡嗡作响,炉火燃得正旺。画尘拿着勺在一口深底锅里搅拌着什么,她的大衣搭在沙发上,包包敞着,餐桌上放着三只硕大的苹果。   一时间,何熠风有点错乱,好像这里不是他租住的公寓,而是他的家,画尘是他的……他狠狠甩了下头。“阮画尘,下次来我家,要先给我个电话。不然我还以为遇窃了。”他把公事包重重放下。   画尘从厨房里伸出个头,大声反驳:“要不是你夺命连环CALL,我才不来你这呢,哼!”   她是因为他的电话和短信才来的,不是那个励志偶像上司送她回家而撒的谎?何熠风心中一喜,口气却是硬邦邦的。“你昨晚干吗去了,接个电话都没时间?”   “不告诉你!”画尘扮了个鬼脸,“快,洗手去,晚饭快好了。”   这是晚饭么?何熠风站在锅边,无言以对。他图方便,在超市买了几袋速冻汤圆。这个汤圆是宁波的水磨汤圆,没有馅,香糯滑润,有咬劲,也熬饥。画尘下了一袋汤圆,同时,把一只苹果切成丁,刀功还不错,一块扔进了锅里。于是,这汤圆立刻就不同了,有红,有白,有黄,味道也是甜甜、酸酸、黏黏的。   “水果汤圆,我的创新。”画尘递过来两只汤碗。“肯定很好吃。”她还咽了咽口水。   何熠风不敢苟同,但还是把锅里的汤圆一分为二,刚好装满两只汤碗。尽管他的胃饿得早就没了知觉,他还是拿着汤匙一遍遍地搅着,考虑要不要吃。画尘性急,早舀了一勺,忙不迭地塞进嘴中,烫得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块,嘴巴翘着,咝咝地直抽气。然后,她呜呜两声,翻了翻眼睛,算是成功咽下去了。何熠风是看得直咧嘴,等着她发表评论。没想到,她一言不发,头又埋进碗里。   应该是能吃的吧,何熠风打量着汤圆,至少经过高温消毒,至少是暖和的,至少能填饱肚子。何熠风勇敢地舀起一匙汤圆,吹凉了,放进嘴巴。除了味道有点怪,其实也没那么难下咽。   “好吃吗?”画尘迫不及待地问。   “一般。”   “我觉得挺好的,因为这是好苹果。”   “怎么个好法?”他瞟瞟桌上的三只,除了个头大,没什么特别的。   “好就是好,何必一定要说个一二三四。教条!”   “你是教条的学生。”他提醒她注意言辞,他们是一类的。   画尘漆黑的长睫眨了好一会,大概没想到话回,专注地吃碗里的汤圆。满满两大碗,两人竟然都吃得碗底朝天。何熠风主动要求洗碗,画尘抹桌子。碗洗净,正在擦干时,一回头,看到画尘捏着团抹布,倚着厨房的门,像有事要问他。   他询问地挑了下眉梢。   “如果我一直嫁不出去,夫子,你说我要不要去相亲什么的?”画尘愁肠百结。   “你说什么?”何熠风听得一头雾水。   画尘仰起头,朝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你看呀,每一次遇到喜欢的人,我都挺主动发射信号,不含蓄,不矜持,再羞涩,都会勇敢表达心声,勇敢地付注于行动,可是……结果总是不尽人意。也许我不适合这种方式。”   何熠风总算听懂了,也火了。“每一次?算上这次,你一共有几次?”   画尘期斯艾艾,手里的抹布揉成团,再展开,再揉成个团。“也……没几次,就两次而已。”   “还有一个人是谁?”何熠风简直是在吼了。   “N年前的事,你干吗一直提,难道那不是伤痛吗?揭开别人的外衣,看见伤痕,很有成就感?”画尘眼神左躲右闪,脸急得通红。   何熠风一愣,那是高中时候的事还是大学时的事?没事,没事,都已是过去。邢程也过去了?“别这样没出息,一次两次挫折算什么。说不定,有更好的……男人在等着你。”   画尘却不敢这么自信:“他在哪里呀,怎么跑那么慢。我真担心自己会孤单一辈子,最后像非洲象一样独自死去。”   何熠风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拧开水笼头,背过身去,身子绷得紧紧的,耳背悄悄地红了。“胡说八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会陪着你的。”   笼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流声盖住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你陪我,那把师母搁哪?”   画尘的声音闷闷的,水声又大,何熠风听成了“桌上的苹果搁哪?”   “塞冰箱吧!”   哗地下,还陷在一腔幽怨中的画尘前俯后仰,她指着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想冰冻还是保鲜?”   何熠风也乐了,同时心底涌出一股无力,明明很严肃的话题,这一岔,就像讲了个笑话。不过,她总算是笑了,还是开心的笑。   情绪很好的画尘喜滋滋地打开电视,哇,她兴奋地叫了一声。电影频道放的正是她最最喜欢的《廊桥遗梦》。   看电视的画尘非常安静,脸上的表情随着剧情变化而变化。何熠风悄悄拿了盒纸巾放在她身边,然后进了书房,没关门。   电影是原声版本,他在国外呆过几年,不看字幕,听力完全没问题。伊斯特伍德的嗓音极富男性魅力,梅丽尔则有着一个成熟女子应有的韵味和风情。影片已经放了一大半,罗伯特说:“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今天才知道,我之前的漂泊就是为了向你靠近。”佛朗西斯卡回道:“我希望永远保留着这份爱,我希望终生都能这样的爱你。”   外面的画尘抽泣了下,他听到抽纸巾的声音。迟疑就是一下下,他走出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个……那个……唉!”画尘脸上都是泪。   他点点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他欣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一如往昔的傻。影片结束,一盒纸巾也报销了。他让她喝了一大杯热水,补充下身体的水份,又催着她洗了个脸,这才穿大衣送她回静苑。   “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别送了,我自己打车回去。”画尘摇头,谢绝他的好意。   他替她把包包拉好,检查有没什么东西遗漏在沙发上。“你说话的功夫,我们早到静苑了。”   画尘的眼皮沉沉的,脸有点绷,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不想坐车,你陪我走回去,再打车回来。”   何熠风低头仔细地凝视了她几秒,伸出手背,看看她有没发热:“你确定?”气象台说晚上最低温度是零下六度。   画尘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陪她傻一回。憩园到静苑这条标致性的宽敞大道,在这静夜,如果不怕违规,开个八十码都可以。一眼望去,除了树,就是夜。两个人的身影在树萌间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出没着,一张口,呼出的白气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画尘好像是真的只想走走,一路上,只说了句话:“喔,那是鸟。”树枝颤了颤,落下几片树叶。   他回道:“嗯,是鸟。”瞒不过他的,画尘有心思,但她不提,他就沉默。   在静苑门口,根本是无法拦到出租车的,他向出租公司打了通电话。保安在一边看着,善解人意道:“你可以请他进去喝一杯茶,一小时后走就可以了,我不会多嘴的。”   画尘看看他,他沉思了下,摇摇头。“今天早点睡。”   她陪着他等到车来,才肯进了静苑。上了楼,泡好澡,在书桌前坐下,拿过手机看了看。只有何熠风发了条短信:工作不顺利?   画尘握着手机,心里面一酸。   真是羞惭,她在人家晟华那里丢了那么大一个脸,被一只小狗吓晕,还霸占了人家酒店房间一夜。早晨,晟华不仅派车送她回家,还送了她礼品。手机里有何熠风的十个未接来电,八条短信。而邢程,没有只言片语。她残留的意识依稀记得他挽着一个前卫而又新潮的女子翩翩起舞。那种社交场合,请女士跳舞,是礼节,是应酬,她懂的。他没看见她么?可是她没坐他车回来,他没发觉么?   换了衣服去上班,已经做好迎接荀念玉的冷嘲热讽和任京的八卦,没想到,他们忙得都没多看她一眼。午休结束,她给邢程送份文件。他笑着问:昨晚是怎么回家的?她突然想哭,情愿他也像荀念玉和任京一样在忙,什么都别问,那她的心里还能给他找个台阶下。现在问,算是他的牵挂还是上司慰问?   坐车!等他签好字,她转身就出来了。她越来越看不懂邢程的,看不出态度,辨不清喜恶。他的一言一行,随时都带有侵略性,把她弄得心神俱疲时,他又像云一样,悠然飘远。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纯如空气,一会儿满天彩虹。再拉开抽屉,看着四只硕大的苹果,想起前天的欣喜,只觉无比碍眼。找了只袋子,把苹果扔进去,下班直接去了憩园。直到把苹果切成丁,扔进沸锅里,心情才好了点。   嗯,不顺利。不过,那不算是事。她给何熠风回了短信。   何熠风很快就回了:好梦!   双手托着下巴,画尘涩涩地叹了口气。   隔天上班,画尘是开着红色牧马人过去的。她去早了,还没到上班时间,营业厅门没关,外面已站满了等着办理业务的人。院子里,送款车正在卸款。冯副总站在送款车旁,和保安队长聊着话,手挥得像指点江山似的。   分行的地址已落实,在滨江市人民医院附近,对面有两家四星级酒店,五六所局级机关。如果能把这几家的业务争取来,业务量就上来了。宋思远对这个地点非常满意,这周的周会上,特地表扬冯副总。冯副总谦虚地回道,哪里,哪里,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做好是应该的。其他人悄然把目光挪向邢程,失望了,风平浪静。现在,房子正在谈,后面是装修,还有确定分行行长的人选,好像每个科室的中层都报名了。为了宣传分行,画尘特地写了个报道,冯副总亲自审核。   办公室里只有荀念玉,一早晨,就冷眉冷脸。画尘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各自当对方是空气。去文印室跑了两趟,到营业部送了份会议纪要。回到办公室,看到荀念玉手里揉着一片卫生棉,目光呆滞,脸苍白苍白的。   这屋子就只有两个女人,再装着没看见,好像太没人情味了。“好朋友来啦,肚子痛?”画尘口干,倒水时,也给她倒了一杯。   荀念玉受惊般的瞪着画尘,嘴一撇,下巴直颤。“我那个……迟了一个月。”   画尘懵了,好一会,才隐隐约约明白她惊恐的是什么。前一阵,鲜花、糖果、珠宝,那样密集的攻势,一时忘形,发生什么意外是很有可能的。“你会不会记错了?”这样的事,画尘不知该说什么好。   荀念玉双手抖得抽屉都拉不开,还是画尘帮了下忙。她拿出一个日历,翻了翻。“我每个月都有注记的,前后从来不会误差三天。但是这次……”   确实,荀念玉是个仔细的人。画尘咬咬嘴唇,“让他陪你去医院检查下。”虽说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是甜蜜的,大不了奉子成婚。   “不要。”荀念玉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不可以告诉他。”   “为什么?”这不是两个人的事吗?   “他……有家的。”话音一落,荀念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整个人都傻了。画尘也好不到哪里去,看都不敢看荀念玉。屋内的气氛一下僵硬如铁,谁都不敢出声。   呕!荀念玉突地捂住嘴,向外跑去。   画尘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荀念玉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干呕了几口。画尘拍拍她的背,“有时候工作压力过大,好朋友也会晚到的。”唉,画尘自己都觉得这话很没说服力。   荀念玉漱了漱口,看着镜中的自己,再看看眉宇紧锁的画尘:“阮画尘,你真的很单纯。我没事了,今天麻烦你了。”那个硬邦邦、居高临下的荀念玉又回来了。   似乎,这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像桌上的一盒回形针不小心打翻在地,收拾收拾干净,谁还会一直记着?   荀念玉头发一甩,补好妆,风风火火忙去了。画尘到落得几份没趣。   午饭后,冯副总用内线让画尘过去,稿件审核过了。“这次最好不要再有什么差错,你今天早点过去,上不了头版,那就登在副版的主要位置。”冯副总叮嘱再叮嘱。画尘唯唯诺诺接过,出来后经过邢程办公室,飞快朝里瞟了一眼,有两位客户在,不知聊了什么,他笑得非常开朗。   任京回来了,脸喝得通红,说代表荣发回访几大企业,中午被灌了不少酒。荀念玉饶有深意地看了看任京,这样的事一般是三位老总出面的,她落后了?   画尘是听不懂这里面的奥妙,她向两人交待了下行踪。还没到电梯口,又被荀念玉叫住。“你应该不是个多嘴的人吧!”荀念玉双臂交插,没有一丝表情。   画尘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电梯。   鸣盛这里,画尘太熟了。她送了保安几幅对联和鲜红的“福”字,还有一叠印着龙和凤的的购物袋。保安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一直把画尘送到许言那儿。   “许姐,几天不见,你越发飘逸了。快透露个密方,你瞧我脸胖得都成银盘了。”画尘捏捏嘴巴,笑嘻嘻的。   许言白了她一眼,接过报道。“到我这年纪,一飘逸,就满脸绉子。你要给你。”   “好啊!报道赶得上明天的报纸吗?”   许言把报道看了两遍。“可以,但是只能放副版,我还得给你润饰下。”   画尘吐吐舌,“你们总监还那么严厉呀?”   许言扫了眼其他编辑,对画尘挤了挤眼。画尘会意地跟着她出来,两人进了隔壁的资料室。许言关上门,叹了口气。“做下属的其实最好不要在背后说上司的坏话,这也不是坏话吧,我只是有点看不懂我们总监。当然,我对他的管理能力是佩服的,虽然年青,虽然外行,但他的立意与创新让我们几十年的媒体人都汗颜。可是这样一个优质男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空姐呢?”   简斐然么?“职业无贵贱。”画尘随手抽了本资料翻着,翻到底,发觉拿倒了。   “对,职业无高低,但是人品有。”许言突地激动起来,“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当初死命地要和我儿子谈恋爱,都快要谈婚论嫁了。有天在飞机上遇见了何总,她毫不犹豫和我儿子分手。我儿子为了她喝酒喝到胃出血,把我都吓疯了。我承认我儿子不如何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能拦着她的光明大道……可是道德呢、责任呢、承诺呢、廉耻呢……真的什么都不顾吗?”   这是许言突然飘逸的根源么?儿子陷在失恋中不能自拨,何总又是她的上司,明明心里堵得实实的,却什么也不能说。她真是明理之人,分得清是非,没有迁怒何熠风,见异思迁的人是简斐然。   读书时的简斐然就很聪明。聪明女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们知道什么最适合自己。   许言见画尘不说话,以为她不相信。“我开始也以为不会是真的。她第一次来鸣盛,给何总送大衣,我只瞅着她的背影,以为看走眼了。后来,我才知,何总找翼翔的小印总,把她从乘务部调到翼翔航空杂志的编辑部做副主编,不仅升了职,还让她进了《瞻》的特稿部,亲自培训。现在,她不要再侍候人,多好,丫环成小姐了。”   画尘握住许言的手,她不是要画尘的同情与安慰,这股子恨意压在心底太久,她想要一个听她倾诉的人。画尘懂的。   日头西斜,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浅了,细细看,能看到尘埃在空气中浮动,鼻子里都是油墨味。外面,电话声不断,脚步声匆匆。一个极其普通的的编辑部的下午,但是每一个普通日子也是独一无二,这一天发生的事、遇见的人都不可复制。   许言要校对大样,画尘不能打扰她太久,坐了一会,就告辞了。牧马人从车位上退出,迎面遇见了林雪飞。   林雪飞要出门办事,他纯粹是因为牧马人矫健的身资、鲜亮的颜色才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发现了一个熟人。   画尘不得不打开车门,和他打了声招呼。   “何总在办公室呢,上去坐坐呀!”林雪飞非常热情。   画尘笑笑,“我来找许主编的,事情刚办好。”   “这天都快黑了,别回单位啦,让何总请你吃晚饭,我作陪。”   “不了。再见!”画尘摆了下手,把车门带上。   一个小姑娘开这么炫的一辆车,林雪飞眼都发直了,看着,看着,他咂咂嘴,抓抓头。在某个时候,他敏锐的神经器官捕捉到何熠风对阮秘书有所不同,那是错误的?事实是:尘归尘,风归风,各有各的规迹?他徘徊了两步,觉得应该知会下何熠风。   何熠风非常平静地说:“我知道了。”然后便挂了电话。   林雪飞怔怔地看着“嘟嘟”作响的手机,他多事了?   其实他不知,何熠风匆忙挂电话,是要打给画尘。画尘没接,只回了条短信,四个字:我在开车。   他撇嘴。他不想搭理人时爱用这个借口,她也是?如果是,他就要和她生气,要面对面训斥她不尊重师长。   简斐然从外面进来,便是看到何熠风一脸温柔地看着手机。“何总!”她轻轻唤了声。   何熠风掩饰地抹了下嘴角,再抬起头,脸上的那抹温柔已经不见了。“还适应吗?”   “嗯,老师们都很好,我稍微有点吃力。这是我尝试列的关于版面安排的几个标题。你看看。”简斐然恭敬地递过手中的纸。   何熠风看了看,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他没看错简斐然,标题列得有点浅显,可是她注意突出了“航空”这个特色,其中有一个“航空趣闻”小标题,世界上最大的机场、最小的机场,甚至还有最容易有艳遇的机场。在窄闷的机舱里,看着这样的小贴士,心情会情不自禁飞扬。简斐然对于航空杂志,是有一点天赋的。“这几个保留,其他找老师们再加深下。”何熠风在纸上勾出几个标题。   简斐然点点头。“春节一过,翼翔就准备广告版面的招标,会不会太急?”   “你们国际航班正式开通是明年暑期,时间足够了。”何熠风坐下来,打开卷宗,这代表谈话结束。   简斐然丽眉一扬,翩然走出办公室。她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会努力,会耐心,有强大的心脏,有坚韧的意志。   今天晚上,何熠风有约,对象是印学文,地点在健身会所的游泳馆。林雪飞说,他哪里是想游泳,肯定就是去瞄美女。何熠风觉得林雪飞真是印学文的知音,但是今天是何熠风主动约印学文的。   运动项目里,何熠风就爱游泳。篮球、足球,冲撞力太强,容易受伤,耗时又长。羽毛球和网球打久了,两只胳膊会一粗一细,还需要搭档。而游泳是全身运动、个人运动,时间自己调配。   印学文先到的,生怕别人不知他有一身白花花的肉,游了两个来回,挺着肚子躺在池边的椅中晒灯光,两只眼睛左左右右瞟个不停。这是温水池,游泳的女人不少,只是雾气腾腾,看人非常朦胧,搞不清谁是大恐龙谁是真美女。何熠风都走到他身边了,他才看见。“你说偷着乐吧,翼翔的一朵花生生给你摘去了。”鼻子一歪,把头扭了过去。   何熠风戴上泳镜,舒展着胳膊。“你随时可以搬回去。”   “你耍我呀,你用过的残次品,谁还要。”印学文给了何熠风一拳,轻轻的。他向父印泽于汇报时,说得很模糊,希望借印泽于之口,把简斐然留下。印泽于居然一口同意了,很快还指定一个人顶上简斐然的位置。他张口结舌,印泽于气得指着他骂:你就长了只猪脑袋,里面装的尽是草。熠风是做大事的人,哪里会有这样那样的龌龊心思?他乖乖地当晚打电话给简斐然,让她第二天去鸣盛实习。   何熠风整理整理泳帽,深吸一口气,下水前说了句:“你想多了,我有喜欢的人。”   印学文在泳池边呆成一根木桩。   半小时后,何熠风觉得游得差不多了,他上岸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在休息室等印学文。印学文小心翼翼走过来,把椅子拖得远远的。   “你干吗?”何熠风眉头微皱。   印学文四周看看,又摸鼻子又掏耳朵,咕哝问了声:“你喜欢的人真是那个林雪飞?”怪不得形影不移,那天在机场说秘书那个笑话,貌似两人还同床共枕过。   何熠风闭上眼睛,他严重怀疑印学文可能是来自外星球的一只生物,还是进化得不太成功的那种。真想一脚把印学文踹飞,让他打哪来,回哪去。“在翼翔航空杂志的首页,我要登鸣盛书屋的宣传海报,持续一年,广告费与你们付给鸣盛的顾问费和员工培训费相抵。”   印学文跳了起来,“那么个小书屋,值得这么大费周章,杂志首页广告费一年多少钱,你有没有搞错?”   书屋是小,可是书屋叫“鸣盛”,这就非常值得。何熠风慢悠悠地喝着茶,他就没指望印学文懂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样的道理。“这是鸣盛的事,错与对,我们承担。难道翼翔舍不得付这个顾问费和培训费,没事,我们现在就可以中止合作。”   “这么点小钱,翼翔会在意?”印学文冷笑。   何熠风放下茶杯,站起身,友好地向印学文伸出手:“合作愉快!合同我已发你邮箱,明天财务主管会和你联系。”   印学文愣愣地看着这只修长白皙的手,好像,似乎,应该是上当了。这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纪么,错,他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   “哦,情人节那天,请送个大大的花篮,我们小书屋开张。”   印学文脸黑黑的,何熠风也不介意。“这里好像有餐厅的,一块吃晚饭?”   “没胃口。”印学文闷声闷气。   “那好,回聊!”何熠风太善解人意了,立刻从印学文面前消失。印学文用力思索着,他在哪个环节给何熠风绕住了?   手机响了,他嫌烦,按掉,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印学文不耐烦地看了下号码,是邢程。“邢总经理,这么晚,你还有什么公事要吩咐啊?”语气阴阳怪气。   邢程笑了笑,“私事就不能找印总?”   “说!”印学文没心情寒暄。   邢程顿住,还是语带笑意。“印总上次在酒吧向我介绍了个朋友,是叫吴用么?”   现在听到“无用”这两个字非常刺耳,“找他干吗?”   “我想问问他的信誉度和以前公司经营的真实情况。”   “我印学文的朋友会差吗?你不信任我朋友就是不信任我,虽然他是叫吴用,不代表人就无用,就像有的人叫前程,他就肯定有前程吗?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各人有各人的命,有人天生做老板,有人天生就打工,老天赏的,你想不开又能怎样?”   邢程握紧话筒,他想骂:你他妈的死一边去!   又一次,他把泛滥到嗓子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微雨轻风地和印学文说“再见”。他忍,必须忍,即使对方是印学文这样的蠢货。但他也承认,印学文的话不中听,却是字字见血。这就是命,你又能如何?曾经,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假设过,他若有印泽于这样的一个爹,他会怎样?他想他会比现在更勤奋、更努力,他会让翼翔直上云霄,在他的领导下,开辟一个新天地。可惜,这仅仅是个如果。   怎么才能甘心?如何才能认命?   隔壁冯副总办公室的门开了,寂寞的夜里,一滴水声都非常清晰。他在送客,客是信贷科科长。信贷科是邢程的管辖区,这样明目张胆的越级,应该是被逼急了。狗急都跳墙,何况人呢?这一晚,冯副总不知接待了几拨客,都是行里的中层,目标直指分行的行长。冯副总的笑声很爽朗,口吻是种居高临下的亲和。一扇门板挡不了什么,他也没打算顾忌邢程,送客的声音很大。   邢程抽了两支烟,思绪跟着烟雾忽左忽右。还好,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冯副总而焦躁起来。他坐下来,打开桌上吴用那份食品公司的贷款卷宗。吴用今天又打电话来催了,偏偏帮邢程打听情况的那位老客户母亲不幸病逝,人家在忙着办丧事,根本分不了心做别的,邢程不得已才给印学文打了个电话。印学文的回答等于没回答。邢程想,但是能和印学文结交上的人,应该底子不会太薄吧!后面只要翼翔接了吴用航空食品的单,五百万只算是个小钱。   邢程定了定心神,打开电脑,着手开始写报告。   第二天一上班,这份打告就放在宋思远的桌上。宋思远看了看,皱起眉头:“手续好像不太完善。”   邢程回道:“这是一个潜在的大客户,刚来滨江发展,与翼翔一直有业务往来,和印总还是铁杆朋友呢!”   宋思远皱皱眉头:“这样啊,那你再调查调查,觉得可行,过了春节就批给他们吧!”他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下字。   “这笔业务我想拨给分行。”   宋思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邢程认真地说道:“分行刚开张,需要几笔大业务先装饰门面。”   宋思远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连连说了几个好,夸邢程考虑周到,做事大气。“太太嚷着要去瑞士滑雪,烦死了,年年去,有什么意思。可是,不去,年就过不好。”谈好公事,宋思远忍不住唠叨家常。   邢程在吉隆坡时,听总部的人带过一句,似乎宋荣发对宋思远这个侄子并不是太满意的。宋思远曾经和一个叫宁致的人开过一个叫做致远的房地产公司,荣发当时是倾力支持。可是宁致不知何故,失手打死了宋荣发的女儿宋颖。宋颖是亚洲房地产龙头老大恒远集团董事长裴迪文的前妻。很错综复杂的关系,诡异莫测的情节。所谓豪门恩远,其实也是一本活生生的血泪史。出了这么大件事,致远不得己解散。宋思远这才进了荣发,专业上并不特出。来滨江苏分部,是宋荣发对他的试水,成,日后进总部核心,不成,就回香港养着吧!   邢程忍不住又叹气,再怎么样,还是可以过上奢侈生活的。去瑞士滑雪,普通人家当神话听,他们却去腻了。还是命呀!   总务处处长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荣发不搞年会,但是在除夕前一天,全体员工集体吃个团圆餐,然后再每人包个大红包。正听着,手机“嘟”了一声。邢程打开一瞧,显着一个陌生号码,文字却是熟稔的、亲昵的“嗨,邢程,我在楼下等你,一块吃午饭。   邢程愣住,手机又跳出一条短信:吼吼,忘了签名,我是沉思。   邢程心里紧一紧,又慢慢松掉,心想着:这个沉思,她怎么知道我的单位和手机号呢?他和宋思远打了声招呼,连忙下楼。电梯上来时,他与人事处长一个进一个出。   “找宋总汇报事?”他随口问道。   “不,我找阮秘书。”人事处长答道。   电梯下行,邢程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按常理,在年前是不会谈解职的事,那是别的事。如果到了那天,他会以上司的身份送她一件礼物,请她吃顿饭,安慰几句。他都两天没怎么想起画尘了,忙碌是好。而且他现在还能想着画尘吗?不能的,他要严格管束好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能有话柄,不能有任何意外。邢程屏住呼吸,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忽然感到很悲哀,甚至厌恶现在的自己。   和沉思的身份极不配,她开一辆漆都掉得差不多的破吉普。车窗半开,她一边抽烟,一边散淡地望着。这一次,他细细地打量着沉思。当一个女人有了附加值之后,似乎和从前不是一个人了,她身上那股子不稽也像是很美妙的个性。   “怎么不上去坐坐?”邢程客气地向她点点头。   沉思一笑:“我又不是你客户。等在这儿,才像是约会呢!”   邢程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胆,像是玩笑,又像是表白。他不好接话,事实上,两人还不是很熟,他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干吗。   “好多年没回滨江了,大街小巷都不熟悉。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我不挑食。”沉思掐了烟。   邢程陪客户在这附近吃过几次饭,菜式一般。“去市中心吧,有家西餐厅不错。”   沉思眼睛瞟过邢程的眉宇、鼻梁、嘴巴,噗地笑得更欢了。“别把我当大小姐,我没那么娇贵,随便吃个中式快餐好了。上来。”她腾身过来,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邢程犹豫了下,绕过车头,上了车。“不习惯女人做司机?”沉思问道。   “不是。”他只是不习惯还有些陌生的一男一女塞在一个窄小的空间内。   “你必须习惯,不然,有一天,你看到一个骑马的女人会吓趴下的。”沉思揶揄地挤挤眼,发动引擎。   随便找了家茶餐厅,门前好停车。茶泡得一般,饭菜也只能算是勉强入口,唯一的优点是环境不错,也不要等位。沉思没什么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邢程。那种直勾勾的目光,让邢程都有点无所遁形。   “猜猜我这几天都做什么了?”沉思像是烟瘾很大,掏出一支烟,“啪”地点上,挺猛地吸了一口。   邢程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一直在找你。从晟华那里弄到所有的宾客名单,删去女宾,再删去四十岁向上、二十岁向下的男人,然后一个个地排除。然后,我去了你的老家看了看。”   “为什么要这样做?”邢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沉思咧嘴笑了,“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这样疯狂,你说是为什么?我从小就这样,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放开。我也从不靠别人,就是父母也不可以。我的幸福,我争取。”   这似乎不像是司空见惯的那些官二代,太独立,太自我,邢程觉得要对沉思刮目相看了,但他还是有点不太舒服。那有关一个男人的尊严。仿佛,对于他,她志在必得。“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有野心。”沉思盯着邢程的眼睛。“如果不是环境的束缚,你应该有一番更大的作为。那些集团、公司什么的,不管你多优秀,做出多大的业绩,给你的年薪有多高,你永远是他们的一个打工仔。他们是资本家,拿得最多的始终是他们。你想要的肯定不是这些,你在渴盼、期待、寻找一个高的平台,然后有一片属于你的风景。而我似乎可以为你提供一个那样的平台。”   邢程后背凉风嗖嗖,他相信沉思的心理学真得学的非常不错。人,不管如何进化,还是动物,不过在前面加了个修饰词“高级的”。“像我这样的男人,应该不在少数。”他自嘲地笑了笑,对她的回答不领情。   “你还有弱点。”沉思似有深意地闭了闭眼。   邢程像感觉到危险的动物那样愕然竖起耳朵。   “你的弱点就是你的野心。你的出身、家境,这些年的委屈、不甘,都磨练了你的意志,让你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你不再是青涩少年,会把感情放在第一位。你一旦拥有了你想要的平台,你会比任何人都珍惜。你不会允许自己在感情上发生一点偏差,走仕途就必须放弃桃红柳绿。你不会做出失德的事,不会违背承诺。这些,对我太重要了。在我年少无知时,我在感情上被人欺骗过。后来我也曾游戏人生,但那样的生活,现在想想都会自我厌恶。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你,我就知我一直等的那个人是你。仪表不凡,有能力,有经历,是一支潜力股。”沉思面色发亮,抑制不住心中的愉悦。   “你像一个资产评估师。”邢程的口气不无讥讽,也许讥讽的对象不是沉思,而是自己。此刻,在沉思的面前,他如刚出生的婴儿,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首先你得是块资产呀!其实,我觉得我是伯乐,你是千里马。”沉思娇嗔地强调。   邢程配合地弯弯嘴角,在沉思的心中,大概把男人都当作一匹匹马。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千里马遇见伯乐,这到底是职场故事,还是爱情故事,他糊涂了。   “婚姻清晰而又明朗不好么,没有欺骗,不要披上虚伪的外衣,日后也不会变质。哈,也许我看错了,你渴望的是一段罗曼帝克的恋情。”沉思眸光一抬,突地站起来,张开双臂,迎向一位从外面进来的一位丰腴的中年女子。“李阿姨,不要告诉我,你也来这种快餐店吃午饭。”   李阿姨不敢置信地抱住沉思:“思思,你什么时候回滨江的?”   “都回来一个月了。”沉思很西方地在李阿姨两颊吻了吻。   “回家过年?啊,你爸妈要乐坏了。”   “以后,就呆在滨江,不走了。”   “真的假的?”   “滨江现在这么发达,以后要建一个国内最大最好的马场,我回来做教练。”   “骑马是贵族们的运动,我是平民。”李阿姨目光一溜,落在了邢程身上。   沉思撒娇地挤挤眼,“我爸也说他是人民公仆。好吧,平民阿姨,给你介绍下我的朋友。”她拉着李阿姨来到桌边,邢程早已站起身,微笑地颔首。“我朋友邢程,在荣发银行工作。”   李阿姨意味深长地看看邢程,又看看沉思,笑道:“难怪不走了,原来是有情况了。”   “李阿姨你可别乱猜哦,我们真的只是朋友,普通的。”   “我猜什么了,明明是你心虚。”   沉思呵呵笑,“李阿姨是管滨江财政的大领导,日后国库里银子多得放不下时,他那儿地方大,找他给个地方。”   “瞧瞧,普通朋友就这么帮着,日后要真成了什么,不知胳膊肘儿怎么弯呢!我得提醒你爸去,让他做好思想准备。”   沉思紧张了,“我爸是个一惊一乍的人,李阿姨可得帮我保密,不然风还没刮,雨就来了。”   李阿姨笑,拍拍沉思。“知道啦,鬼丫头。”她和几位企业法人约了在这开个午餐短会,瞧见约的人来了,就过去了。走时,不忘向邢程要了几张名片。邢程看见她很郑重地把名片递给每一个企业法人。   刚刚过去的半小时,他虽然一直在微笑着,得体,大方,沉稳,但是他的全身肌肉绷得发疼。这位看沉思又和蔼又亲切,宛若邻家阿姨般的李阿姨,宋思远想了很多办法去拜访,都无门而入。今天,这算是个事么?   “想什么呢,这么严肃?”破吉普停在荣发的大门前,沉思仰起头。午后的阳光打在玻璃幕墙上,她眯了眯眼。   邢程老实地承认:“像坐了回云霄飞车,身子还在空中呢!”   “这算什么,以后教你骑马,那才是飞翔的感觉。”沉思低下眼帘,静默了一会,“明天,可以来参观你的办公室么?现在别回答,明天给我发短信吧!”   一阵烟飘过,风静了,心跳停了,天空的云也停驻了。似乎,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无比地清醒,知道这是最好最好的选择。那他还在犹豫什么呢?为什么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邢程信步走进营业厅,他看错了吗,应该呆在27楼的画尘,怎么会在排着队取款的人里面,一双清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他莫名地一阵心慌,忙收住脚,急急地折身。   春节前最后一次例会,放在腊月二十七的下午,气氛很融洽,有礼品,有红包。开完会,就去聚餐。宋思远做了个总结性的发言,冯副总和邢程也讲了几句。不知为何,荀念玉一直冷着个脸。邢程悄悄地看画尘,她专注地做着记录,目光专注在笔记本的屏幕上。   散会时,邢程故意懒懒地收拾东西,他想和画尘说几句话。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不知为什么,他很害怕从此以后,画尘会不再理他。画尘不是有城府的人,心里面有什么都会放在脸上的。   沉思说话算话,第二天真的来了荣发。虽然只是在他办公室喝了杯茶,但是他不仅下去接人,走时,把人一直送到车边。一回来,冯副总就过来打听沉思是谁。画尘应该也什么都看到了。他说是认识的朋友,没有宣扬沉思的身份。真正的高手,都是低调的。   开会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荀念玉却坐着不动,没有走的意思。邢程没有办法,深深看了看在整理记录的画尘,只得也出去了。走了不过十步,听得会议室里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他一惊,连忙掉头。其他人也跟着折身而返。   荀念玉颤抖地用手指着画尘,画尘白皙的脸上印着五根指印,她像是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不是你说的?”荀念玉脸通红,眼泪扑扑地往下直掉。   “说什么?”画尘下意识地去摸滚烫的脸颊。荀念玉以为她要还手,又挥过去一掌。   邢程从半空中截住了她的手。“荀特助有话好好说。”   荀念玉狠狠地甩开邢程的手,“你装吧,继续装吧。那件事,我只对你说过,现在,这幢大楼里谁不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方设法把我逼走,然后你就坐上特助的那个位置了。好笑之极,你有本事坐吗?”   画尘慢慢镇定下来。“荀特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荀念玉哭得都快接上气来,“是的,你不知道,你最无辜,你最善良。”她哀怨地看了看众人,扭头往外跑去。   邢程让任京追过去,到了这年关,不要出什么事。   “怎么一回事?”冯副总不明所以。   邢程看看其他人。其他人相互交换着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冯副总。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荀念玉貌似怀孕了,让她怀孕的男人是个有夫之妇。这是她和画尘之间的悄悄话,然后画尘就说了出来。其他人分析了下,保安在晚上几次看到冯副总和荀念玉鬼鬼祟祟呆在二十七楼,荀念玉的恋爱热线都是内线,还有一次,冯副总在例会前,衣衫狼狈地进了会议室,肯定是被老婆捉了奸。如此一来,就锁定了目标。荀念玉早晨在洗手间,听到两位清洁工在说这事,才知道自己被卖了。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冯副总脸一阵青,一阵白,拼命地辩解。“我可以和荀特助当面对质。”   “冯副总,我们都相信你的清白,但这样是没有说服力的。”邢程提醒他,要解释得清楚些。   众人一脸看戏的期盼。   冯副总看宋思远,宋思远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面沉似水。“我……”他张口结舌,不禁泪水纵横,“真的不是我!”他是副总,荀念玉是特助,碰巧一块加了几次夜班,有什么问题吗?那天衣衫不整,是老婆在街上撕的,就因为他在外面和朋友打了一夜麻将,输了上万块。他赶着开会,来不及找地方换衣服。家有这么个河东狮,他敢有外心么?   “冯副总爱打麻将呀!”邢程笑得很有内涵,像一曲词,意境幽深。   “小来来。”在这荣发,冯副总好不容易混得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今天这境遇,形似公审,他等于不打自招。金融行业,闹个绯闻,算是小事情,而痴迷赌博,则是大忌。冯副总看到万丈高楼在慢慢倾斜、慢慢倒塌,最后化为一堆灰烬,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那那个男人是谁?”真相还没出来,众人并不死心。   “都忙去吧!”宋思远终于发话了。   众人不太甘心地散去,边走边议论。冯副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怯怯地跟着宋思远。宋思远突地回头,说道:“你大概累了,回去休息吧!”   “不,我一点都不累。”冯副总直摆手。   宋思远再没看他,“啪”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冯副总热血汹涌,流遍全身,再一点点地变冷。他哭丧着脸转过身,邢程站在他身后,轻声宽慰道:“只是女人们的八卦,别放心上。”   冯副总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真的非常非常无辜!   邢程目送着他,昔日挺拨的身姿,佝了,那股子运筹帷幄的神气劲也荡然无存。少了精神支撑,每个人都是一具平凡的肉体,没有任何区别。他同情地叹了口气,进了会议室。   一室空荡。   刚刚所有的人都聚焦在冯副总身上,画尘的脸后来有没有肿、人有没有哭、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一个人注意。   邢程跑去办公室,也不在。他给她打电话,关机了。   任京回来了,说把荀念玉送回了公寓,她的同学过来陪着她。还是一直哭,什么都不肯说。   两个男人对着抽了会烟,天就黑了。不管如何,聚餐还是要进行的。宋思远就说了个致酒辞,人就走了。冯副总不在,邢程没办法,一个人撑着全场,最后都喝倒了。   冯副总第二天没来上班,荀念玉也没来,画尘也没来,宋思远回香港陪太太、孩子去瑞士了。上上下下,都是邢程一个人。放假前,每位中层都来向邢程提前拜了早年。邢程温和地说谢谢,假装完全忘记就在昨天他们还围着冯副总阿谀奉承的场景。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   除夕自然是回不了家,他给爸妈寄了点钱,打了个电话。爸爸说,工作重要,团圆饭什么时候吃都一样。妈妈说,早点找个人成家吧!邢田说,带着你那个漂亮的小秘书回来玩玩呀!   沉思知道他在滨江过年,除夕下午,硬拖着他去马场玩。这才几天呀,她俨然已经把他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邢程不是不受宠若惊的。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没有问他喜欢不喜欢她,没有追着他要承诺,也没问以后。或许,也可以理解成她有着强大的自信。离开了伯乐,千里马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马场还只是个雏形,圈了一大片地,有菜园,小沟小渠,田埂一畦一畦,土地冻得结结实实,一眼看上去,天色苍茫,有些凄然。只有一块种满草坪的地,可以骑马。草坪是枯黄的,泛着沉重的气息。   换了骑马装的沉思有着一股特别的英姿,邢程心头一热,想起“制服诱惑”这个词。何得何幸,她会青睐他?   她矫健地跃上马背,向他挥舞着手。邢程站在栅栏边,也挥了挥手。   他不懂马术,也从没骑过马,无法评点沉思的骑术如何如何。他只知道沉思跨下这匹马,价值六位数,单位是美元。不过,像沉思这样的女子,她们不会去问价值的,就像她们进商场,从不看吊牌,她们在意的是喜欢不喜欢。   马载着沉思,一圈圈地驰骋。邢程的眼花了,朦胧了,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远处,想抢个先机的人家已经在燃放爆竹,烟花在半空中层层叠叠地绽放。他静静地倚着栅栏,搓搓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写了条短信。   “小阮,春节快乐,愿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他看了三遍,确定没有一个错字,词意也无异常。然后,翻出画尘的号码,发送。 第八章/雨   深圳,雨   北京,雨   昆明,雨   不见你,到处是雨   ----冯唐   何熠风是以愉快的心情来告别这个旧历年的。放假前一天,许言把写好的稿件给他送来了。《年味知几许》,洋洋洒洒两万多字,配上垂涎欲滴的图片,又应景又令人寻味。主题是:在辞旧迎新烟花声中,我们对于年味,还残留几份记忆?看完稿件,何熠风一颗心缓缓落了下来,《瞻》可以准时出刊。许言没有听他的感谢之词,着急回家准备年夜饭。她说要好好地放点爆竹,轰走今年的霉气,迎来新的气象。   林雪飞告诉他,向市民征求的书单,也已统计好,过两天书就能到货。万事皆备,只待佳期。   总务部长得知何熠风与林雪飞都不回去过年,体贴地安排了餐厅师傅值班,至少要给他们做点热汤热饭。   林雪飞拒绝了。“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他只想好好地睡个几天几夜,醒来后煮点饺子吃吃就好了。   “何总呢?”部长看向何熠风。他侧着身站在窗边,手里一杯黑咖啡。这已是除夕的黄昏,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天空是静的,街道是静的,树也是静的,心也很安静。   “我也爱吃饺子。”他含笑把总务部长打发走了。   有一年过年,画尘在除夕夜给他打电话拜年,告诉他她在看张爱玲的随笔。他没看过张爱玲的书,对她的认知,就是和胡兰成有过一段婚姻。张爱玲说,中国人过年,茶叶蛋,青菜,火盆里的炭塞,都用来代表元宝。在北方,饺子也算元宝;在宁波,蛤蜊也是元宝,眼里看到的,什么都像元宝,真是个财迷心窍的民族。   哈哈!画尘乐得不行。他在电话这端也眉宇轻扬。   林雪飞先走了,何熠风收拾了几本书,也锁门出去。下楼前,去了下特稿部。春节期间,校对和美编都需要加班的。简斐然也在,手里拿了本最新版的《辞海》,认认真真地翻着。   “事情一天两天也做不完,今天早点回家团圆。”何熠风说道。   简斐然书页翻得哗哗的,“何总过年都不回家,我们哪好意思早点撤。”明明是和他说话,眼帘抬都不抬。何熠风没猜她的心思,因为这些和他无关。在纽约工作时,没人过问你是否迟到或旷工或加班,你的时间你作主,但是在规定的期限内,你必须拿出作品来。他对鸣盛的员工也这样要求,如果他们坚持过节加班,他不会表现得特别感动。   在车里,给画尘发了条短信,问她在哪?刚发完,就有回复了:我在开车。   何熠风严重怀疑画尘现在手头非常紧,兼职做了出租车司机。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她都在开车。   除夕的憩园是冷清的,连路灯都只亮了一半。这里都是租客,大部分人回家过年了,停车位空了许多。何熠风和秋琪差不多同时从车里下来的,算是有点认识,相互道了声新年快乐。   “画尘去哪了?”秋琪手里牵着一只小小的蝴蝶犬,“她好久没来练瑜伽,大家都想她呢!”   好久?   “从你去接过她的那晚,她再没去过。”   何熠风若有所思地看着摇头摆尾的狗狗,点点头,上楼了。   虽然母亲是古诗词专家,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点家务都不碰的。父亲桃李满天下,逢年过节,学生们的宴请数不胜数。何熠风对于年,观念也很淡薄。小的时候,是和保姆一块过。大了,就独自过。今年这是怎么了,下水饺时,看着沽沽翻腾的水饺,他竟然觉得孤单。明明很饿,吃了两只,就不想动筷子了。   泡了个热水澡,应该穿家居服的,他却忙不迭地穿上外出的衣服,头发都没干,匆匆下了楼。店铺关门了,就连超市也打烊了,只有一两家花店里还亮着灯。   见到有客人来,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过来。“买花吗?”   何熠风打量着养在水桶里的花束,品种繁多,朵朵娇艳。“嗯!”   “准备送给多大岁的人?”   “二十四”   “哦,女朋友呀,那肯定要送玫瑰了。”小姑娘挑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用银色星星图样的包装纸扎好。“今天是除夕,我给你打九折。”   何熠风扶扶眼镜,“我可以只买一朵么?”   小姑娘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然后,她愤愤不平地瞪着何熠风:“交女朋友时,男人千万不能太吝啬。你现在花的是小钱,你想想,日后,她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问寒问暖,那是钱能衡量的吗?”   “不能。但我只想买一朵。”   小姑娘几乎是凶恶地从花束中抽出一枝,“一朵不打折。”   付钱时,何熠风听到她在嘀咕着“小气鬼喝凉水”。   静苑的大门前很有过节的气息,高高的门庭挂了一串红色灯笼,保安室的大门已贴上了对联。何熠风来过几次,保安看见黑色的辉腾,神情不再那么警惕。   “哎呀,老师,不巧啊,阮小姐出远门了。”保安说道。   何熠风正欲关车门的手一颤,人僵在车边。   “走了有四天了吧,拖着个大行李箱。她没告诉你?”保安指指后面的保安室,“外面冷,进去暖和暖和吧,我们开着电暖器呢!”   在这个时候,去远方?何熠风的心咚的一声坠落在地上,把地砸了一个坑,他感觉满眼都是飞尘,保安的脸渐渐失去了五官。他不禁后悔起来,画尘来憩园的那个晚上,明显带着心思,他应该多问几句的。   “我能进去看看吗?”那么大的一幢房子,拉上窗帘,宅在里面写稿,从外面看,好像家中没人。保安可能搞错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帮你打个电话。”不被人信任,保安语气硬了。   “我相信,我只是想进去看看。”何熠风很坚持。   保安看看何熠风,大过年的,算了吧,满足他这个心愿。   静苑里是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虽然住户多是商家。树木、小径、人工湖、假山,不远处奔腾的江水,与门外沸腾的节日气息,仿佛在另一个时空。电梯直达顶楼,称职的清洁工,把电梯门都擦得锃亮,画尘门前的脚垫干净得像刚刚铺好。   画尘不用门铃,管理这么严,她从没有陌生来客。   何熠风默默地站着。   画尘满十六岁那天,画尘说想吃韩国料理。那几年,受韩剧的波及,韩国餐馆像雨点般落在宁城的角角落落。姑姑在追《媳妇的美好时代》,一集都不能拉,没和他们一同过去。他点了鸡汤面,画尘要了石锅拌饭,还点了一份烤肉、一份明鱼汤。饭端上桌时,听得热气滋滋直冒。画尘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翻动,有些未及波动的米饭已在锅底粘住。她用力一刮,刮出一片锅巴来。   画尘嚼得嘎吱嘎吱,真的好吃!她把咬了半片的锅巴递到他嘴边。   他似乎是极其自然地张开了嘴巴,接住了那片锅巴。   那一晚,何熠风失眠了。他向来是个会学习会休息的人,平常就是天塌下来,对他也没任何影响。那个晚上,天并没有塌下来,还下起了小雨。春寒料峭,细雨如毛。   在辗转反侧N次之后,他在半夜起了床。从医学院到画尘的小区,有八站的路程。他骑了辆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撑伞。画尘的房间灯已熄了,他没有上楼,没有喊叫,没有唱歌,就那么站了一会,然后,傻傻地笑了。   何熠风俯下身,把玫瑰放在门前。卖花的小姑娘气得都没给花包扎下,这是一枝朴素的玫瑰,离开了土壤,叶子有点微卷,花却还没绽放。   除夕夜真是太冷了,走了几步,血液都像凝固了。上了车,开了暖气,等到血液畅通,指尖可以自然弯曲,他拿起了手机。   这次没人说“我在开车”,是个天王歌星在一遍遍唱“恭喜你发财”,在恭喜到第五遍时,他听到一声抽气声,像是疼,又像是冷。   “何夫子,过年好!”   嗯,嗓音脆亮,背景里呼呼的是风声。“你在哪?”   “长白山。”   “温度多少?”心疼、气愤,各种心情溢于言表,何熠风声调不觉提高。   “二十几还是三十几,我没注意这事,反正差不多,很冷。”   “干吗跑去那么远?”   画尘理直气壮:“长白山最美就是冬天呀,游人很多啊!不知道《林海雪原》是不是在这拍的,太壮观了。你还在滨江?”   “我迷路了。”那几盏红灯笼,被风刮得东摇西摆,光束也跟着摇摆不定,何熠风闭上眼睛。   画尘笑:“要我给你指点?”   迷路怕什么,地球是圆的,顺时针走,终会走到原点的。宁城附近有些小山,有时他们在周末去爬山。画尘不爱走别人踏过的山路,专挑奇奇怪怪的地方走,他说会迷路的,她下巴一抬,这样反驳他。好像他是个胆小鬼,而她是个顶天立地的女汉纸。这位女汉纸,却又偏偏唯心,在考试前,都要拉上他去寺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考试过关。他吼她,菩萨连这个也帮的话,你还上什么学。可是每个人心里都要有一个信仰吧,虽然不能全心依赖,至少不害怕呀!他无语。   “现在有航班去长春吗?”他突然打定主意,就去两天,看一眼她,然后赶回滨江,迎接《瞻》的首刊发行和书屋的开张。   电话里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阮画尘!”   她哦了一声,他听出她的不愿意。“我想一个人呆几天。”声音很轻,却非常有力。   果真是有事发生,而她选择了独自消化,没有向他倾诉,没有找他帮助。他已不值得她的依赖么?   “我会每天都和你联系。”这是宽慰他么,她补充了一句。   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回来时告诉我,我去机场接你。”   画尘低低地笑,挂了电话。随即,给他发来一条短信:我从来不曾崩溃瓦解,因为我从不曾完好无缺---安迪·沃霍尔。   何熠风握着手机,用尽全力。   周浩之在年初四回到滨江,又是何熠风与总经理一块去的机场。海南的阳光和海风是不错的良药,周浩之的气色好了许多,下飞机时,竟然是自己单手拄着拐杖,没用轮椅。   总经理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这把年纪中风,还能有这样,真是奇迹。”   何熠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让他平静下情绪,尽量不要再提旧事。总经理点点头。   “熠风辛苦了!”周浩之握住何熠风的手,掌心温厚有力。   何熠风谦虚地回道:“应该的!”   总经理还是推了轮椅过来,好不容易好一点,不能太累。周浩之没反对,坐下来后,频频回头。   “怎么这么久?”他笑着问。   何熠风和总经理讶然地一起看过去,边走边整理披肩的华杨回道:“披肩上的流苏勾住了拉链,折腾了好一会。”她抬起头,秀婉的面容怔了下,目光紧紧张盯着何熠风。   “华董也去海南度假,我们恰巧住的同一家酒店。”周浩之微笑地说道:“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鸣盛的新总监何熠风,年轻有为。”   “是的,周董天天说起。”华扬眼眨都不眨,像在何熠风脸上寻找着什么似曾相识的痕迹。   “您好!”何熠风礼貌地招呼。“我们来了两辆车,华董与我们一道走吧!”   “谢谢,我的秘书已经来了。”华杨挥了下手,一个装扮利落的女子拖着拉杆箱,站在不远处。   于是,就在门口相互道了别。转弯进停车场时,何熠风回了下身,华杨与秘书仍站在原地,目光一路追着他们。他再次颔首。   车门拉上时,何熠风听得周浩之长长的一声叹息,近似梦呓说了声:“真是可怜!”不知指谁。   虽说周浩之身体还没全部康复,他坚持每天都来办公室坐坐。与翼翔的合同,在财务部门与律师斟酌了部分细节之后,正式签约。签约那天,印学文满脸不高兴。不过,在大年初六,他不仅送来一只特大号的花篮,还亲自到场道贺。他对何熠风说,兄弟哪有隔夜仇。何熠风当没听见。   这是滨江文化产业里一个盛大的日子,电视台、各大报社记者云集,文化各部门的领导也全部到场,沉市长与周浩之一同剪彩。沉市长对着摄像机的镜头说:经济一发达,通常会被人笑称暴发户,而我们滨江呢,经济不落后,文化也走在最前列,这叫什么,懂得生活。   《瞻》是期刊圈内的新颖事物,鸣盛书屋又是国内第一次二十四小时书屋。还带着油墨香的《瞻》一本本排列着,从外观到内容,都令人震撼。书屋是浅木色木地板,柔软的地毯,宽大的少发,明亮的窗棂,抬眼就是开阔的风景。长长的书桌上整齐地摆放各种精选的书籍,相信就算不是经常看书的人也会随手买走两本。何况店内还有笑起来有如阳光般灿烂的导购员。店内设有咖啡休息区,可以点上一杯咖啡,慢慢品味,阅读美好午后时光。但是店中不提供网络,不使用一次性用品,不允许吸烟。   “来这儿的肯定是美女和才女比较多,我以后要经常来坐坐。”印学文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决定。“呃,那不是晟华的华董么?”印学文推了何熠风一把。   何熠风看见了,周浩之亲自接的花篮,还与华杨站在鸣盛书屋前合影留念。华杨穿了件黑色大衣,脖子里系了条红色的围巾,拎着红色的手包。很正式很郑重的装扮。   “你们鸣盛不会想在晟华百货里设个专柜吧?”印学文眼睛里像钻了只飞虫,眨个不停。   何熠风斜了他一眼,“你不能去拿本书看看,干吗一直跟着我?”   “我是你们的贵宾,你这个大总监必须亲自接待。”   何熠风很忙的,要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要聆听同行们对《瞻》的评价,要看看读者对书屋的反应。他朝林雪飞递了个眼色,林雪飞笑咪咪地跑来,“印总,我朋友从美国给我寄了点好咖啡豆,给你煮一杯去?”   哎呀,终于把印学文给打发走了,何熠风深呼吸,转身朝书屋走去。保安捧着个大纸箱,急急地从后面追来。“何总,你的快递,刚送来。”   何熠风接过,挺沉的。XX文艺出版社?他把纸箱放在地上,蹲下来拆开。他感觉到胸口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向喉咙口升腾,然后,满心、满怀、满身都暖暖的、柔柔的,这叫窝心,这叫细腻,这叫支持,这叫……哦,画尘!在她的书房内看到新书的书稿后,他一直留意书市中的新市讯息。各大网站预售的新书里,她的书排在最前列,上市时间就在这个月。现在书店、网站都应该还没有货,这四十本书,是出版社第一时间送给她的样书。她全部送给他,不,是作为礼物送给鸣盛书屋。这份礼物,哪里是“珍贵”可以形容。   “舒意的新书,没看错吧,我这么幸运!”新书排放在最显目的位置,一位高度近视的小女生一眼看到,欢喜地叫了起来。   导购员给何熠风倒了杯咖啡,他接过,微笑地看着小女生付好款,忙不迭地撕掉封皮,就在店内看了起来。半天,都没抬下头。他可以预见第二天、第三天……因为舒意,鸣盛书屋里会有什么样的人潮。   简斐然也从楼下晃过来,转悠了一圈,拿了本舒意的书,站在何熠风面前。“怎么没看见阮画尘?”   何熠风反问:“她为什么要在这?”   “她是你学生呀,这么个重要的日子,不该来祝贺下吗?真是不懂事。”   何熠风抽回她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她刚洗过手,涂了不少护手霜,香气太浓,会弄脏书页的。“我以为你很聪明,似乎,我错了。”   简斐然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有句话非常难听,但我希望你能听下去。即使没有阮画尘,那个人,也不会是你。你这样的勤奋和努力,不要是因为某个人,而是因为你喜欢这份工作,你很珍惜。”   如果说上一次的拒绝还是委婉的,那么这次,不能再直白了。就是白痴,也可以听懂的。   “我从不玩暧昧,也不会成为某人的征服对象。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很浪费。日久生情这样的话,于我不适用。所以,放弃吧!哦,如果你觉得培训得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回翼翔。当然,鸣盛收了翼翔的培训费,你想在这呆久点也可以。我忙去了。”   简斐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幸运的是,何熠风说这话时,旁边没有第三者。   机械地迈腿,机械地上楼。长长的走廊向前延伸,何熠风的办公室就在尽头。简斐然木然地看着,她知:这条路,死了!   漂亮女人、聪明女人,并一定就有好的命运。她想,又是一条血淋淋的真理。重逢时的那一刻,以为是上天的恩赐,原来,只是一个玩笑。   《瞻》的反应是意料中的好,看到订单时,何熠风很淡定,林雪飞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要何熠风许诺他假期、高薪。何熠风充耳不闻,第二期跟着就要出刊,他看了看稿件,有些散。有位编辑建议第二期的人物特写栏目采访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沉思。职业特殊,身份又特殊,有不少写点。编辑特地拍了几张沉思骑马的照片。何熠风一张张地看着,怎么回事,站在栅栏边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很像画尘的偶像上司邢程。他怎么会在这?   他满腹疑惑地拿起照片,准备去特稿部问问,许言匆匆迎面走来,神情严峻:“何总,大新闻。晟华集团的晟茂谷与华杨刚刚宣布离婚。”   “晟华股价怎样?”何熠风命令自己镇定。家族企业牵扯着巨额财富,稍有波动,就会掀起万丈波澜。   许言说道:“他们之前已建立家族信托基金,不会引起股权纷争,对股票市场的冲击不大。现在,华杨已辞职,手里的股权全权委托晟茂谷管理。”   未雨绸缪!难道他们早就有分开的打算?何熠风想起最近和华杨的两次见面,眉宇清明,没有一丝愁结。   “他们的遗嘱也公布了,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两人的独生女儿。”许言笑了下,“我想,滨江的女首富今天应该产生了。只是晟小姐很神秘,至今仍在国外。”   “《滨江日报》不是花边周刊,别写这些八卦,诚实报道新闻好了。”何熠风突然像不能思考了。   许言说:“我知道。但我想《瞻》的第二期,可以好好地挖掘信托基金控制股权的话题。国内有不少事例。”   “好!但是不要提到晟华。”   许言不明白。   “周董和晟华的两位老董都是好友,应该给他们这个面子。”何熠风挪开目光,不与许言对视。   许言半信半疑地走了,她有点惋惜。   画尘一般会在晚饭前,给何熠风打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好像是坐在某个小餐厅,在饭菜上来前的一段时光,她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机,嘴角上扬。外面,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   何熠风今天像是等不及了,似乎生怕画尘会食言。   手机又不通?   “何总,你帮谁算账啊?”林雪飞从外面进来,看着何熠风拼命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眉心紧蹙。   何熠风愣了半晌,低咒一句,摔开计算器,拿起一旁的手机,瞪了瞪捂着嘴偷笑的林雪飞。   又是风声,还有嘎嘎的鸟叫声。“阮画尘,你在滨江!”何熠风额头青筋暴立。北方现在冰天雪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画尘短促地笑了下,好像孩子的小伎俩被大人识破,有点不好意思。“回来两天了。但是我不在市内。”   “你在哪?”   “一个秘密基地。”   “我讨厌猜谜。”何熠风以命令的口吻发泄着心底的怒火,“把路线图发过来。”   向东,向北,离长江渐渐远了,经过三个小镇。小镇年味比滨江浓,街上的行人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聊天、说笑,中巴车的喇叭响得震天,他们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一眼,笑一笑,再慢腾腾地挪步。卖气球的摊子就差支在路中央,孩子们围了一圈,中巴车几乎是擦着边蜗牛般爬过去。接着,视野开阔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麦苗已经泛绿。田野之间,白色的民居星星点点。路上,遇到几个迎亲的车队,鲜红的喜字贴在车玻璃上,一过桥,车窗打开,有人从里扔出一只爆竹。“轰”地一声,回音悠远。   “呶,就在那个方向,大概还有一两里路吧!看到一大片水就是了。”系着个鼓鼓腰包的老板娘拉开车门,指给何熠风看。这条线路跑了七八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个英俊又斯文、高贵的年轻男人。当他向她打听线路时,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大过年的,跑这么偏的湖区看什么呀?老板娘特地踮起脚看了看,湖区现在都冻着,芦絮沾在身上,掸都不好掸。天色也不好呀,乌云推来搡去,三星两点的冻雨飘飘洒洒。   何熠风向老板娘道了谢,没抬头看天色,疾步朝前走去。深青色厚昵大衣下摆微微起皱,还沾了点灰尘。那是坐在他身边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用脚蹭的。路面是泥土的,有些不平,冻土的碎裂声嘎吱嘎吱。没有阻挡的风像是非常茫然,呼哧呼哧,东奔西窜。他不觉得冷,心里有点急。   一串车铃声随风飘过来,他往路边走了走。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单脚支地,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来对了,还有一个月,鸟儿们都会回去了!”   “我不是来看鸟的。”   少年跳下车,陪着他走路。“那你来这荒郊野外干吗?”   他不吱声,红色牧马人撞进他的视野。一团白气从嘴巴呼出来,喉结缓缓蠕动。   “哦哦,约会!”早熟的少年笑得很诡异。跳上车,铃声响得更欢了。   真是一大片水,浩瀚,广阔,湖中芦苇,一簇一簇地抱堆生长着,湖心的中央有一大块坡地,上面长满低矮的树木、齐膝的杂草,依稀听到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湖边有一条木船,船绳系着岸边的一棵柳树,画尘坐在船头,灰色的羽绒大衣,黑色围巾没头没脑地裹着。远远看,像个雕塑般。   她不知在看什么,聚精会神。何熠风怕吓着她,用力咳了两声,她回过头,展颜一笑。“这里很难找吧?”   不太难,她随笔手绘的地图非常详细,就是没想到会这么远。他小心地跨上船,船身晃动了几下,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冷不冷?”清丽的面容冻得青白青白。   “这里美吧!”她双目亮得惊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每年入冬,大批的野鸭、天鹅、灰雁、白鹤、斑头雁……盘桓翔集,运气好的话,还有金雕呢!看!”   矮树林里,飞出一群鸟,队列密集而井然有序,先是俯冲,再骤然扯起,盘桓,再俯冲。像国庆阅兵,机群的精彩表演。   “是大雁。滨江的冬天其实也冷的,但这块湖区的水从不结冰,鸟儿们从北方过来,在这里过冬。每一年,都来,从不失约。我每一年都来等。”画尘仰起头,湖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飞扬,她也不管,就那么看着,目光恬静、安然。   “你……没写过这个湖。”她的所有文字,他都读过了。他想从字里行间,读出分开那七年关于她的成长轨迹。   “舍不得写。”画尘转过身。   “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这片风景?”   “人与风景,就像人与人。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好。而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他懂得你的好。”   是他敏感了么,觉得画尘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有着很多很多不合年际的忧伤和感慨。   这时,雨点密了起来。他拉起画尘,动作幅度太大,船晃得厉害。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画尘。随即,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他感觉怀里身子的纤细、娇弱、颤抖……画尘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手攥着他的大衣。   一声低不可闻的抽泣。   画尘在哭。   记忆里,除了被电影情节、小说情节催过泪,画尘没在他面前这样哭过。她总是有办法让他错乱、抓狂、不知所措,甚至暴跳如雷。微怔之下,他不敢乱动,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画尘终于哭出来了。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前襟。何熠风感觉心脏抽紧,像阳光下的水滴,慢慢蒸发、升腾。   船停止了摇晃,雨如丝绦,缠缠绵绵地飞舞,苇絮似雪,纷纷扬扬,风,微微的。许久,他看着画尘的发顶都湿了,不得不哑声说:“回车上去吧,会冻着。”   “嗯!”重重的鼻音。   他允许自己多抱了她一秒,才慢慢松开手臂。上岸时,他回身来扶她,她把头埋得很低。一上了车,何熠风连忙打开车内的暖气,找到纸巾盒,抽了几张纸巾给画尘。   “什么都不要说。”画尘羞涩地拭去脸上的泪。   “嗯,不说。那是雨,不是泪。”   画尘小脸一绷,扭转身子,把脸扭向一边,拿背对着他。   何熠风显然并不想纵容她,扳过她的双肩,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一个学生不问问题,不交作业,老师怎么知道她学得怎么样呢!”他从来就不喜欢猜心思、捉迷藏。   “也许她就想做个差生。”画尘眨眨湿漉漉的眼睛,神色迷茫,你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如果她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只能讲这个老师做得太失败。你在干什么?”画尘的两只手掌心向上,在腿上蹭来蹭去。   “车内暖和,手就痒得难受。”画尘把手伸给他看。   十指上密布着紫红色的硬块,再看,指头像是肿着。冻疮?冻疮这种东西,一般是体质弱的成年女子容易有,一旦有了,会在冬天年年复生,到了春天,自然痊愈。他不记得她有生过冻疮。“你在长白山没戴手套?”他非常自然地拉过她双手,替她接摩着硬块。   “有戴的。但是拍雪景的时候,戴手套按快门没有感觉,我就脱了,一不小心冻成这样。”真舒服呀,他的力道不重不轻,指尖微凉,刚刚好。   “你只要犯了错,就会说不小心,不是故意的。阮画尘,你多大啦!”想好好和她说话,太难。   画尘皱皱鼻子,“如果可以,我想永远是十六岁。懵懵懂懂,脸皮厚厚,什么都不要想太深,也不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做错事,说错话,都没什么,还很勇敢。你说好不好?”   “好个鬼!”十六岁的她半生不熟,太笨,太不正常,让他非常的烦燥。   “真是个不懂幽默的人。”画尘笑着损他。   雨停了,湖里起了雾,中间的坡地被雾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   “下次来,鸟儿们该走了,迎春花开了,车前草、荠菜、蒲公英、菠菠菜长满了湖岸,芦苇也绿了。那又是另一种风景。”汽车往前行驶,颠簸到不行,画尘趴在座椅上,不住回头张望。   驾驶牧马人与辉腾是两种感觉,牧马人像个张扬、前卫的少年,辉腾则是优雅的绅士风范。何熠风有些不适应,不过,在这种乡村土路上,牧马人丝毫不受路况影响,纵情驰骋。   到达郊区的小镇,暮色很深了。两人都饿了,就在挨近国道边的一家小饭店停了下来。饭店外面场地很大,停着不少的大货车。   “你们真是口福不浅呀,人家刚送来几条长江刀鱼,给你们清蒸一条,不然做点刀鱼馄饨?”老板拿着菜单,端详着两人,热情推荐道。   “现在哪是吃刀鱼的时节呀!老板忽悠人。”画尘笑嘻嘻地竖起指头,“长江的江鲜可是不能乱了序,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她一口气数到十二月,老板呆成一根木桩,随后,悻悻地陪着笑,眼珠溜来溜去。“姑娘懂得真多,那我就给你做几个家常菜!”   “嗯,要最新鲜的。”画尘目送着老板进了厨房,凑到何熠风的耳边,低声说道,“他看我俩像外地人,想宰我们呢!长江刀鱼现在是天价,而且越来越少。刀鱼其实是一个关于美味的谎言。”   阮画尘眼清目明,伶牙俐齿,想欺负她、欺骗她不容易。能够让她哭得那么压抑、悲痛,是什么事,是多少事?他凝视着他,目光温柔而深远。   “说呀,大煮干丝你喜欢不喜欢?”画尘拽了下他的衣袖。   “喜欢!”何熠风对吃并不讲究,往往吹得像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妙事物,他都绕道而行。他发现画尘又在蹭着手背。店内人多,紧挨厨房,比外面高了好几度。“请给我一块生姜。”他对送碗筷过来的老板说道。   老板有些纳闷,但也没多问,回厨房给他拿来了。生姜削了皮,散发出辛辣的清爽气息。何熠风让画尘把手指伸直,用手姜轻轻地摩搓着指尖上的硬块。“这是治冻疮的偏方吗?”画尘问道。   “我家保姆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我看她用过。”   “我还以为是书里写的。夫子,我都快忘了,你原来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呢!”画尘很是惋惜,嘀嘀咕咕,“真不希望你改行。”   “为什么?”   “以后要是我生病,有个熟人,多便捷呀!”   “阮画尘,你说话有经过大脑吗?”   “这不是假设么,人吃五谷,谁不生病呀!”画尘无所谓地哼哼着,像个已经灯枯油干的老妪。   “人会生病,你是怪物,只会更笨。”气得弹了她一指头,沾了一脑门子的生姜汁。   其实他也知道她是在说笑,可就是不爱听,听得一肚子闷气。气越生越大,一顿饭,再没说一句话。画尘看看他,识趣地保持沉默。不过,何熠风还是尽职尽责地一直把画尘送到静苑。   脚垫上,那支玫瑰已经枯萎。   画尘弯腰捡起,“哈,哪个傻瓜呀,把花送错地方了。”她摘下一片花瓣,笑不可支。   何熠风死死地瞪了她两秒,把车钥匙往画尘手里一塞,折身,一言不发进了电梯。   第二天,何熠风差不多十点才进办公室。好像已经很久没睡这么沉了,生物钟、闹钟一概没起作用,睁开眼,看着满天的阳光,呆了半天,才回过神。   桌上放着同行们关于《瞻》的试刊褒贬不一的评论,有网络上的,有报纸上的。开张那天,口径一致的赞赏,那是捧场。何熠风早已做好准备,试刊号不一定完美,他也不是特别满意,特稿部会根据各方面意见,逐步进行调整。比如会以插图为主,减少照片的使用。   每一篇评论他都看了,在上面批注后,让林雪飞送去特稿部。   林雪飞在煮咖啡,走廊上都飘着香气。电脑里插放一首欢快的外文歌,歌者的咬字发音很奇怪。“这是什么语种?”何熠风静静地聆听了一会。   “越南语。”林雪飞表示得意,这世界上也有他比何熠风懂得多的事物。“现在孩子们追的是泰剧,听的是越南歌。你OUT啦!”   “哦,原来是孩子们爱听的歌,我曾经把你当男人,抱歉!”   林雪飞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抢过何熠风手中的咖啡。“我今天罢工一天。”   何熠风点点头:“准了!罢工前把这些送去特稿部,再通知图书部的人来小会议室开个会。”   林雪飞磨牙霍霍,他面不改色地往外走,进办公室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似乎一过了年,阳光就不同了,可能是觉得春天已在路上,心里暖洋洋的。高领毛衣穿不了几天了,应该换衬衫,穿上风衣,在天气好的日子,买个野餐篮,装上水果、面包和小零食,开车,去踏青,去看江水泱泱,和……   何熠风不准自己再往下想,他还在和某个人生着气呢!   会议很简短,书屋才营业了三天,营业额竟然高达万元,等于平均每天三千元,那得是多少书。图书部的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说明书店不是不能存活的,而是你有没找对方式、选对书。喜欢书的人想要的不仅是一个售卖图书的地方,更是交流的地方,也是一个幽静、清雅的阅读地。后面,我准备在书店内外都添些植物,还要增加一个开放式的厨房,提供小西点。孤单时、烦闷时,来书店读读书,不比闷在夜店喝酒好么?”何熠风说道。   “何总是否认为我们的出版倾向就是这些卖得比较好的类型?”图书主编拿起桌上的销售清单,问道。   “这是一个选择。你们有其他想法吗?”何熠风看看其他人。   “找当红明星出自传,这个可以保证销路,缺点就是成本太高。”一个编辑说道。“还有一些一看特别有道理,仔细一看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心灵鸡汤,但是很多人爱看。”   “这些都是短期效益,如果考虑长远,关注一些有潜力的作者。他们现在还没有很大的名气,跟随着岁月的飞奔,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大家。现在要多给他们机会。”何熠风说道。   “那长短同时进行。”图书主编豪气冲天。   何熠风笑,他只给他们指个方向,具体怎么走,他该放手。   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秘书说周浩之今天去医院复检,总经理陪着一同去的。决定罢工的林雪飞接了通电话,印学文要来蹭午饭,要不要订个餐厅什么的。   “多买一份盒饭。”如果猜得不错,印学文肯定是来打听晟华的事。《滨江日报》今早一上市,就全被抢空了。晟茂谷坦然接受了采访,说感情的事随缘,不可强求,尊重对方,尊重自己。华杨已经离开晟华,不知去了哪里。不过,晟华的法律顾问解释得很详细,晟华今天的股价走势平和。   “我不是关心那个股价,你们有没听到晟小姐的一点消息。我以后是要娶她的,可是我到现在连她的影子都没瞄着。”印学文是贵公子,看了一眼盒饭就饱了。“我很想请个私家侦探,老爸训了我一通,说要是给晟董知道了,我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何熠风早饭中饭一块吃,盒饭很快就见了底。“我们的记者不是狗仔队,不关心这个问题。”他起身去洗手间漱口。   印学文翻了个白眼,随口胡谄:“什么朋友,这点小忙都不帮。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也在打晟小姐的主意。”   何熠风嘴角抽搐了下。   “晟小姐,你在哪里呀,我都快为你害上相思病了。”印学文捶胸顿足,硬挤出一脸的深情。   “我要去书屋看看,你是留在这里继续表演,还是打道回府?”   “我也正想去书屋呢!”印学文跳起来,又眉飞色舞。   电视、报纸一报道,很多人慕名而来。何熠风注意看了下,客人里有情侣,还有一些外地口音的背包客,还有外国人。休息间的沙发都坐满了,书架间的几张凳也没空着,有些人拿着书,席地而坐。幸好铺着地毯,不算太凉。   前两天提供的是速溶咖啡,今天开始磨咖啡豆自己煮,新进的店员手法还有点笨拙,不小心弄出些声响,看书的人抬起头,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儿安静得让人不敢呼吸。”印学文也拿了本书,一看书里密密麻麻的字,连忙又塞进书架。他瞧了一周,没发现什么美女,到是发现了一张熟面孔。“邢程的女秘书!”   何熠风早看见了。她站在书架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影,换了件湖蓝色的大衣,清新的气息像正在赶路的春意。   “我讨厌那个丫头,不想和她说话。”印学文承认自己有点记仇。但是他很仗义,走前买了一堆书,表示对何熠风的支持。“挑厚的,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最好图片多一些,别问价钱。”   何熠风没说谢谢,他越过一排排书架。   画尘手里拿的是舒意的新书,叫《飞》,清清冷冷的湖面,半空中飘着一片洁白的羽毛,很素雅的封面。这是最后一本了。   “嗨!”她仿佛感觉到他的存在,转过身,嫣然轻笑。“看,那个方法很可行。”她举起手让他看。指头上的硬块看着像是消了肿。   “什么时候来的?”   “十分钟前。”   “为舒意的书而来?”   “不是,给你看手指,还有,你昨天好像生气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心田掠过一缕轻风。“你很在意?”   “你是我的夫子,惹你生气是大逆不道的。”   “贫嘴!”有一对情侣结账走了,空出一张沙发。“我们过去坐坐。”他抬手看了下手表。   煮咖啡的店员轻声说:“半小时前就送来了。”   画尘讶异地看看两人,只见何熠风面色平静地闭了下眼。“黑森林,很多的巧克力,很多的奶油。”店员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下碟子。   没等画尘出声,坐在另一边看书的女生欢跃地说:“也给我来一客。”   店员抹抹鼻子,极不自然地说明:“书屋暂时不提供点心,这是为这位小姐叫的特别服务。”   “啊,竟然有差别对待。”女生不服气地抗议。   店员看看何熠风,他都没抬眼,完完全全置身事外。“这位小姐是我们……请来的贵宾,不是客人。”店员牵强地编下去。   女生勉强接受,不过,仍然有点生气,起身结账走人。   “你未卜先知呀,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画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不知道。”何熠风脸上没有任何起伏的痕迹,语气也像是在陈述某件无关紧要的事。   店员给了正确答案:“从书屋开张两天,每天下午三点,‘简单时光’都会外送一客西点过来。”   “如果……如果我一直不来呢?”画尘的声音颤抖了。   何熠风拧拧眉,觉得这是句废话,她现在不就坐在这儿吗!“不自在的话,去办公室吃吧!”   走时,何熠风也买了本书----画尘手中的那本《飞》。   画尘端着碟子走在他身后,黄昏的余光从楼房的间隙中照过来,眼前的身影仿佛遥远又模糊,他刚才说过的话、神态反复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疏忽了什么吗?她误解了什么吗?不,不要想太深想太多,不然,又会沉溺,又会贪心,又会企盼,又会成为一种习惯。有一天忽然醒悟,这样的好和自己期待的好是两个概念,即使不是伤害,心也会疼,也会在夜里无助得哭湿枕巾。这可能仅仅是一种关心。他知现在于她,是一个非常时期。   第二次来何熠风的办公室,墙角多了一个大书柜,有一格放的是舒意的书,还有剪贴本。“这算什么,研究舒意,还是支持舒意?”   “错。”是喜欢。何熠风松松领带,唉,这样的话,印学文和林雪飞嘴一溜就出了口,他却总是卡在喉咙间。   “看一本就差不多,大同小异,无非是风景不同。”画尘小小的害羞。   “写的时候心情也不同吧,这几年,你似乎一直在路上。”怕她吃得油腻,何熠风给她泡了一杯绿茶清口。   洁白的骨瓷,碧绿的茶叶,清彻的水,画尘捧着,看得出神。“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无论是多么大的城市,或者是安静的乡村,我都会觉得狭窄,像是呼吸有障碍似的。可能我在找一个理由,我喜欢路上的风景,我是一个不安份的人。”   犹豫了下,握握拳头,何熠风拉过椅子,在画尘面前坐下。“鸣盛的事差不多都上轨道了,后面,我不会太忙。”   “你的意思是,你有时间和我一块走走?”画尘太激动了。“我会是个好导游。”   “别忘了我在世界地理频道做过几年的策划。”   “知道,知道,你是行家。我们去西藏吧!”   她的快乐感染着他,何熠风俊逸的面容满溢着温柔。“别忙计划,荣发那边的工作,你有考虑下吗?”   画尘双肩突地耷拉了,嘴巴撇了撇。总是回避不是事,该面对了。   离荣发每近一步,都感到整个人更沉一分。   年前接踵而来的几件事走马灯般在画尘脑中闪过,她无法说服自己释怀。记得走的那一天,很狼狈,很可怜。晚上用冰敷了很久的脸颊,指印才散去。心里面像有把刀在割,以至于多一秒都不能在滨江呆着,她去了遥远的长白山。在苍松与雪山上行走。茫茫的山野里,她渺小如一粒雪,似乎转瞬即化。宁静的风景,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一直想不通荀念玉那个传闻是怎么一回事,除非声音可以变成风,但是它真实地发生了。邢程就站在她面前,背影的弧线那么高大,他的声音清冽得像块铁器,闪烁着森森的寒光。他没有看她一眼,他在意的是事情的真相。她只生活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活中没有竞争,没有输赢,没有阴谋,她不懂职场之间的潜流暗涌,但她依稀知道无论真相是什么,冯副总已失去与邢程抗衡的资格。   于是,她就成了不重要。   时间再往前推,开着破吉普抽烟姿势很媚人的女子,看邢程的眼神,邢程回应的微笑。她看着,察觉自己连质问的立场、生气的理由都没有。好像做了一场白日梦,该清醒了。   没有特别的失落和伤心,就是茫然、无措。   画尘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吸进空气与勇气。   任京在收拾办公桌,文件、书扎了几堆。荀念玉办公桌上空空如也。画尘愣愣地站在门口,以为走错了门。   “你回来了,假期过得好吗?”过了个年,任京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像变了个人,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   画尘嗯了声,看着他忙。“今天怎么有空做这些?”在交易日的上午,任京都非常忙碌。   任京潇洒地双手插着腰,“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离开半个月,荣发已物是人非。   宋思远调回总部任职,新的总经理是从马来西亚分部过来的,一句中文都不会,走到哪都带着翻译。冯副总至今仍没上班,说身体不太好,新总经理让他好好休息。所以现在行里大小事务全落在邢程的身上。似乎为了证明自己高超的能力和人脉,一上班,邢程就从四大国有银行挖了不少大客户过来,几个处的处长上班就加班,加得欢天喜地。   “女人的名誉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管在哪里。荀特助辞职了。邢总特地挽留她,她说她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不过,她也算因祸得福,荣发的欧洲分部点名要她。那是陌生国度,外国人观念开放,尊重别人隐私,她会如鱼得水的。”任京似乎有那么一点羡慕。   “你呢?”   任京笑笑,“我调去分行了。这不,新特助们马上到位,我在给他们挪地呢!”   应该是分行行长,不然任京不会这么愉快的。   “以后与阮秘书离得远了,有什么事,你要多关照关照!”   画尘淡淡地弯弯嘴角,换了身份,任京讲话也客套了。没多久,人事处长陪着两位新特助上来了,都是从其他银行跳槽过来的,不唯唯诺诺,但说话、看人都严守着距离。任京和他们交接工作,画尘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在洗手间遇到清洁女工,她明显地一僵,仿佛不明白画尘怎么还在这。文印室的小妹送文件上来,打招呼时,笑得很勉强,目光也不正视画尘。   是在午休前见到邢程的,他打内线电话让画尘过去。进去时,外汇处处长在,两个人不知抽了多少烟,一屋子都是烟雾。邢程让画尘在外面站了会,他打开窗户,等烟雾散了,才让画尘进来。   画尘觉得邢程像瘦了,一抬眉时,额头的纹路很深。“我还是今年第一次见小阮呢!”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盒比利时巧克力,拆了包装,撕去巧克力外面的锡箔纸,“吃块糖,一年都会甜的。”   他待她依然亲切、温和,但画尘不再会为此而慌乱、迷失。“谢谢!”悲伤是难免的。   “荀特助那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出来的。职场很复杂,不是任何事都会给你个说法。有时候明知是亏,也得笑着吞下去。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别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   他在说什么,是安慰她,还是为自己在解释?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   “工作上有什么要求吗?想换个岗,或者出去进修,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这是另一块糖,在把孩子惹哭了之后,用糖哄一哄,孩子就会破涕而笑。“谢谢邢总,我有自知之明的。现在的工作,我都不太胜任。我准备……”   “阮秘书!”邢程打断了画尘,他仿佛很焦躁。不久之前,这个像一捧带着露珠的鲜花的女子,一颦一笑透着城市姑娘的活泼与娇柔,对他说,怎么能开车呢,那样就再也没机会坐邢总的车了。现在,不过咫尺,他连摸下她头这样的动作都不能了。他好不容易攒够条件,好不容易等到了属于他的天时、地利,他不能动摇,不能心软,不能错一步。画尘还年轻,把爱情当作生命中的一件最最重要的事,等她再大点,她就会明白,爱情是花,花开花谢,只衬托了一季的景,连香气都留不住。婚姻是果,真实的挂在枝头,清晰地看到收获。他唯一的奢望,她能留在荣发,他会尽最大的力量庇护她,他可以经常看到她,知道她和谁恋爱了,嫁给了谁,过得幸福不幸福……   “不要感情用事。哪个人的路是一帆风顺的,受点小委屈,就闹别扭,那是孩子气。好好工作,什么都别乱想。”他微微倾倾嘴角,眼神空洞,让这个表情看着有些苦涩。   呵!除了回以一笑,还能说什么。是的,她不是孩子,不能打破砂锅,把什么都问明白。意会就行了。就是这样吧,不想。其实也没什么想的,发生过什么吗,没有!   桌上的座机在响,信贷处处长站在外面。这短短的几分钟谈话,是他硬挤出来的,人应当懂得感恩。“谢谢邢总!”   “明天早晨,我去开会,有什么需要批阅的文件,你放我桌上。”仿佛害怕再也没机会看到她,邢程连忙叮嘱。   画尘只是欠了欠身,没有回应。   任京走了,两位新特助惜言如金,埋头工作,也好,没必要刻意假装睦邻友好。秘书真的是个可有可无的工作,这十多天,什么都没积压下来。画尘准时下班,反倒新特助们今晚要加个大夜班。画尘看看他们桌上小山似的卷宗,同情地叹了口气。   在车上接到妈妈电话,画尘汇报一切都好。妈妈沉吟了半响,说天气暖了,想去几个古镇看看。路程不远,自己开车。我们一块去?画尘撇嘴,和个大妈去有什么意思,我想和帅哥一起。你皮痒了,要打啦,哪有这样说妈妈的。最近是不是遇见帅哥了?   画尘一连说了三个“没有”。   保安打开电动大门,牧马人出去,破吉普进来。不是故意要打量对方的,大门不是太宽,两辆车并排,要小心驾驶,才不会蹭着。目光交会不过十秒,站在女人的角度,画尘承认沉思非常的有个性,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场。沉思看的是牧马人。牧马人,是面对一大群马的总指挥,她却只有一匹马,比她厉害呢!哈,有意思!   漫无目的顺着车流往前开,在交通路口停下时,发现还有一站路就是憩园,过了憩园,继续向前,就是静苑。车流缓冲了些,画尘脚踩向油门,准备提速。憩园大门口泊着的一辆车,目光瞟过去,突地又瞟回来。是那辆偶尔停在“觅”前面的灰色的宝马X5,神秘的主人这次不再神秘。世界多小,是画尘认识的人---晟华的晟茂谷董事长。他站在路边,风度谦和,言笑晏然。秋琪怀里抱着蝴蝶犬。他抚摸着蝴蝶犬的毛毛,狗狗伸出舌头,哼哼唧唧。   似乎再往前就不合适了,画尘把车熄了火,停在路边。他们并没有交谈多久,晟茂谷打开车门,让秋琪坐在副驾驶座,他又摸了下狗狗的头,这才从另一侧上了车。   “车坏了,需要帮助吗?”一辆七人座的商务车在牧马人旁边停下,司机大声问道。   画尘发觉自己竟然发呆了半小时,“不要,不要!这就走!”她连忙发动引擎,腿抖得使不上力气,手臂扳不动钥匙,心口一阵阵地翻腾,整个人像虚脱一般,眼前金星直冒,她不得不伏在方向盘上。   一辆又一辆的车从旁边疾驰而去,人行道上的行人走过去了,还回头看看。   “阮画尘?”有人敲车窗,猛烈的。   画尘艰难地抬起头,她眨眨眼睛,何熠风站在外面。“我也好像……迷路了。”她好不容易打开车门,想笑一下的,没成功。“别碰我!”画尘摆手,不让何熠风碰触。   天,何熠风倒吸一口冷气,车内充斥着一股呕吐的气息,再看画尘,嘴唇紫青,下巴哆嗦,上下牙打着战。   “午饭可能不太干净,我……回去洗洗……很脏的,唉!”画尘羞愧地低下头,无法阻止何熠风有力的双臂,只得任由自己落入他的怀抱。   第二天,何熠风差不多十点才进办公室。好像已经很久没睡这么沉了,生物钟、闹钟一概没起作用,睁开眼,看着满天的阳光,呆了半天,才回过神。   桌上放着同行们关于《瞻》的试刊褒贬不一的评论,有网络上的,有报纸上的。开张那天,口径一致的赞赏,那是捧场。何熠风早已做好准备,试刊号不一定完美,他也不是特别满意,特稿部会根据各方面意见,逐步进行调整。比如会以插图为主,减少照片的使用。   每一篇评论他都看了,在上面批注后,让林雪飞送去特稿部。   林雪飞在煮咖啡,走廊上都飘着香气。电脑里插放一首欢快的外文歌,歌者的咬字发音很奇怪。“这是什么语种?”何熠风静静地聆听了一会。   “越南语。”林雪飞表示得意,这世界上也有他比何熠风懂得多的事物。“现在孩子们追的是泰剧,听的是越南歌。你OUT啦!”   “哦,原来是孩子们爱听的歌,我曾经把你当男人,抱歉!”   林雪飞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抢过何熠风手中的咖啡。“我今天罢工一天。”   何熠风点点头:“准了!罢工前把这些送去特稿部,再通知图书部的人来小会议室开个会。”   林雪飞磨牙霍霍,他面不改色地往外走,进办公室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似乎一过了年,阳光就不同了,可能是觉得春天已在路上,心里暖洋洋的。高领毛衣穿不了几天了,应该换衬衫,穿上风衣,在天气好的日子,买个野餐篮,装上水果、面包和小零食,开车,去踏青,去看江水泱泱,和……   何熠风不准自己再往下想,他还在和某个人生着气呢!   会议很简短,书屋才营业了三天,营业额竟然高达万元,等于平均每天三千元,那得是多少书。图书部的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说明书店不是不能存活的,而是你有没找对方式、选对书。喜欢书的人想要的不仅是一个售卖图书的地方,更是交流的地方,也是一个幽静、清雅的阅读地。后面,我准备在书店内外都添些植物,还要增加一个开放式的厨房,提供小西点。孤单时、烦闷时,来书店读读书,不比闷在夜店喝酒好么?”何熠风说道。   “何总是否认为我们的出版倾向就是这些卖得比较好的类型?”图书主编拿起桌上的销售清单,问道。   “这是一个选择。你们有其他想法吗?”何熠风看看其他人。   “找当红明星出自传,这个可以保证销路,缺点就是成本太高。”一个编辑说道。“还有一些一看特别有道理,仔细一看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心灵鸡汤,但是很多人爱看。”   “这些都是短期效益,如果考虑长远,关注一些有潜力的作者。他们现在还没有很大的名气,跟随着岁月的飞奔,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大家。现在要多给他们机会。”何熠风说道。   “那长短同时进行。”图书主编豪气冲天。   何熠风笑,他只给他们指个方向,具体怎么走,他该放手。   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秘书说周浩之今天去医院复检,总经理陪着一同去的。决定罢工的林雪飞接了通电话,印学文要来蹭午饭,要不要订个餐厅什么的。   “多买一份盒饭。”如果猜得不错,印学文肯定是来打听晟华的事。《滨江日报》今早一上市,就全被抢空了。晟茂谷坦然接受了采访,说感情的事随缘,不可强求,尊重对方,尊重自己。华杨已经离开晟华,不知去了哪里。不过,晟华的法律顾问解释得很详细,晟华今天的股价走势平和。   “我不是关心那个股价,你们有没听到晟小姐的一点消息。我以后是要娶她的,可是我到现在连她的影子都没瞄着。”印学文是贵公子,看了一眼盒饭就饱了。“我很想请个私家侦探,老爸训了我一通,说要是给晟董知道了,我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何熠风早饭中饭一块吃,盒饭很快就见了底。“我们的记者不是狗仔队,不关心这个问题。”他起身去洗手间漱口。   印学文翻了个白眼,随口胡谄:“什么朋友,这点小忙都不帮。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也在打晟小姐的主意。”   何熠风嘴角抽搐了下。   “晟小姐,你在哪里呀,我都快为你害上相思病了。”印学文捶胸顿足,硬挤出一脸的深情。   “我要去书屋看看,你是留在这里继续表演,还是打道回府?”   “我也正想去书屋呢!”印学文跳起来,又眉飞色舞。   电视、报纸一报道,很多人慕名而来。何熠风注意看了下,客人里有情侣,还有一些外地口音的背包客,还有外国人。休息间的沙发都坐满了,书架间的几张凳也没空着,有些人拿着书,席地而坐。幸好铺着地毯,不算太凉。   前两天提供的是速溶咖啡,今天开始磨咖啡豆自己煮,新进的店员手法还有点笨拙,不小心弄出些声响,看书的人抬起头,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儿安静得让人不敢呼吸。”印学文也拿了本书,一看书里密密麻麻的字,连忙又塞进书架。他瞧了一周,没发现什么美女,到是发现了一张熟面孔。“邢程的女秘书!”   何熠风早看见了。她站在书架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影,换了件湖蓝色的大衣,清新的气息像正在赶路的春意。   “我讨厌那个丫头,不想和她说话。”印学文承认自己有点记仇。但是他很仗义,走前买了一堆书,表示对何熠风的支持。“挑厚的,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最好图片多一些,别问价钱。”   何熠风没说谢谢,他越过一排排书架。   画尘手里拿的是舒意的新书,叫《飞》,清清冷冷的湖面,半空中飘着一片洁白的羽毛,很素雅的封面。这是最后一本了。   “嗨!”她仿佛感觉到他的存在,转过身,嫣然轻笑。“看,那个方法很可行。”她举起手让他看。指头上的硬块看着像是消了肿。   “什么时候来的?”   “十分钟前。”   “为舒意的书而来?”   “不是,给你看手指,还有,你昨天好像生气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心田掠过一缕轻风。“你很在意?”   “你是我的夫子,惹你生气是大逆不道的。”   “贫嘴!”有一对情侣结账走了,空出一张沙发。“我们过去坐坐。”他抬手看了下手表。   煮咖啡的店员轻声说:“半小时前就送来了。”   画尘讶异地看看两人,只见何熠风面色平静地闭了下眼。“黑森林,很多的巧克力,很多的奶油。”店员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下碟子。   没等画尘出声,坐在另一边看书的女生欢跃地说:“也给我来一客。”   店员抹抹鼻子,极不自然地说明:“书屋暂时不提供点心,这是为这位小姐叫的特别服务。”   “啊,竟然有差别对待。”女生不服气地抗议。   店员看看何熠风,他都没抬眼,完完全全置身事外。“这位小姐是我们……请来的贵宾,不是客人。”店员牵强地编下去。   女生勉强接受,不过,仍然有点生气,起身结账走人。   “你未卜先知呀,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画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不知道。”何熠风脸上没有任何起伏的痕迹,语气也像是在陈述某件无关紧要的事。   店员给了正确答案:“从书屋开张两天,每天下午三点,‘简单时光’都会外送一客西点过来。”   “如果……如果我一直不来呢?”画尘的声音颤抖了。   何熠风拧拧眉,觉得这是句废话,她现在不就坐在这儿吗!“不自在的话,去办公室吃吧!”   走时,何熠风也买了本书----画尘手中的那本《飞》。   画尘端着碟子走在他身后,黄昏的余光从楼房的间隙中照过来,眼前的身影仿佛遥远又模糊,他刚才说过的话、神态反复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疏忽了什么吗?她误解了什么吗?不,不要想太深想太多,不然,又会沉溺,又会贪心,又会企盼,又会成为一种习惯。有一天忽然醒悟,这样的好和自己期待的好是两个概念,即使不是伤害,心也会疼,也会在夜里无助得哭湿枕巾。这可能仅仅是一种关心。他知现在于她,是一个非常时期。   第二次来何熠风的办公室,墙角多了一个大书柜,有一格放的是舒意的书,还有剪贴本。“这算什么,研究舒意,还是支持舒意?”   “错。”是喜欢。何熠风松松领带,唉,这样的话,印学文和林雪飞嘴一溜就出了口,他却总是卡在喉咙间。   “看一本就差不多,大同小异,无非是风景不同。”画尘小小的害羞。   “写的时候心情也不同吧,这几年,你似乎一直在路上。”怕她吃得油腻,何熠风给她泡了一杯绿茶清口。   洁白的骨瓷,碧绿的茶叶,清彻的水,画尘捧着,看得出神。“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无论是多么大的城市,或者是安静的乡村,我都会觉得狭窄,像是呼吸有障碍似的。可能我在找一个理由,我喜欢路上的风景,我是一个不安份的人。”   犹豫了下,握握拳头,何熠风拉过椅子,在画尘面前坐下。“鸣盛的事差不多都上轨道了,后面,我不会太忙。”   “你的意思是,你有时间和我一块走走?”画尘太激动了。“我会是个好导游。”   “别忘了我在世界地理频道做过几年的策划。”   “知道,知道,你是行家。我们去西藏吧!”   她的快乐感染着他,何熠风俊逸的面容满溢着温柔。“别忙计划,荣发那边的工作,你有考虑下吗?”   画尘双肩突地耷拉了,嘴巴撇了撇。总是回避不是事,该面对了。   泡了一个热水澡,洗了头发,拉开浴室门,画尘局促不安地咬咬唇。何熠风个子太高,家居服穿在她身上像长袍,裤脚和衣袖挽了又挽,才勉强裹身。用了很大力气,才跨进客厅。   何熠风比她镇定多了,“这是姜茶,要全喝下去。我去把你的车开过来,不然就要被交警拖走了。”说完,他就着急地下楼了。   想着车上那一摊呕吐物,画尘想死。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吐的,怎么偏偏给何熠风撞见了?   姜茶,有点烫,有点辣,但喝下去,胃暖暖的。拖过包包,翻出手机想看看几点,发现有何熠风的两个未接电话。第一个是她在下班后五分钟。打不通电话,沿着她下班的路线追过来,然后看到了路边的牧马人?大概吧,头沉沉的,鼻子还有点塞,这是要感冒的前兆么?画尘捧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姜茶。   门铃响起时,画尘在厨房洗杯子。以为何熠风没带钥匙,她甚至没有从猫眼里看一下,就打开了门。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   画尘在慌乱中退后一步,松松的裤管又滑落了,她踩了一脚,差点撞上沙发前的茶几。林雪飞震惊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结结巴巴地指着画尘,“你……怎么会在这里?”   画尘不知怎么回答,这幅场景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   焦头烂额时,呜,救命恩人回来了。   “你来干什么?”何熠风步履从容地越过林雪飞,把手里提着的水果和面条放在餐桌上。   “我当然是有事找你才来的。她……你……啊,你们同居?”他的直觉是对的,他们果真有猫腻,但是这也太光速了。   “不是!”何熠风与画尘异口同声,音量高亢。   “那是偶尔留宿?”   “这些和你没有关系。阮画尘,你先去书房看看书。”何熠风把画尘推进书房,再呆下去,她会把几根指头绞断。   “你承认了。”林雪飞受伤了,他随何熠风飘洋过海,差不多天天在一块。这么大一件事,何熠风对他瞒得如此严实。   “我是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喝点什么?”何熠风打开冰箱。   林雪飞沉默地瞪着何熠风,他本来有事要告诉何熠风,现在他决定什么也不说,看何熠风到时怎么收拾局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大嘴巴?”实在气愤不过,还是问了一句。   “你想太多了。”何熠风闭了闭眼,“我做过……阮画尘高中时的家庭教师。”   “师生恋!”   何熠风失语。   轰!窗玻璃震动了下,一道闪电掠过天边。今年响雷这么早,春天的脚步快了。“好像要下雨了,你有开车来吗?”何熠风关上冰箱门,拿出的是一盒牛奶。   林雪飞欲哭无泪地看着那盒牛奶,无限幽怨与感慨。“我这就走,不做电灯泡。”   “你还没说事情呢!”   “简斐然到这个周末就回翼翔了,她明晚请特稿部的全体吃饭,也请了你。你去不?你对她可是有知遇之恩,从小空姐到大编辑。啊,你还真是桃李满天下呢!”林雪飞很有深意地看了看书房。   为这件事特地跑过来,何熠风要是信了,就不叫何熠风了。“我明天已经有安排了,替我道声谢。没别的事?”   “没了!我走人!”林雪飞特地把书房门推开,和画尘道别。   画尘站在书桌边,手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宛若亭亭玉立的一株含羞草。   雨下下来了,初春的第一场雷暴雨,噼哩啪啦打在窗台上,像一朵朵花儿在欢跳。路灯的柔光被打湿了,视线也湿了,一切景物都朦胧了。   “晚饭,只能简单做点面条。”何熠风对画尘说。   画尘听着雨,好像是一时半会走不成,心里面起了些微妙的异样。像是羞恼,像是无奈,像是苦涩……   “要不要再煮几个白水蛋?”何熠风问。   画尘心不在焉地答:“现在哪有人爱吃那个。”   “我挺喜欢的。”   下面条很快捷,十分钟不到,就端上了桌。何熠风没煮白水蛋,在面上卧了两个荷包蛋。画尘不小心放多了胡椒粉,辣得直咂嘴。   “今晚别回家了,就住这边,我睡书房。”何熠风端过画尘的碗,和自己吃了一半的碗换了下。   画尘爱惊一样抬起眼睛,“静苑不远。”   “哪怕就在对门,今晚也不准走。”   何熠风的语气很严厉,画尘想遐想下都不能。看看外面,雨声,雷声,一声比一声紧。“可是……”   “你担心我会对你做出非份的事?”画尘的犹豫,何熠风看得火大。   画尘忙摇手,“不是,不是!”从前,想做非份事的人是她,他一直都是君子坦荡荡。“这样子传出去,我怕对你影响不好。”   “我是官员还是明星,会有什么这个门那个门?阮画尘,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坏了,伤他自尊了。画尘撇撇嘴,连忙妥协带示好。“今天我洗碗。”唉,书房里哪能睡人,就一张沙发。   何熠风面色狰狞地咽下最后一口面条,真是辣呀!   饭后,何熠风冲了澡就进了书房,都没关照画尘卧室里要注意的事项,仿佛随她随意地折腾、尽情地索取。   画尘打开电视,雷雨天,信号不太好,转了几个台,没有什么好看的,就把电视关了。何熠风卧室的床不很大,卧具素素净净,床头灯方方正正,抽屉里内衣、袜子折得整整齐齐,衣柜里的衣服按类挂了几排,一律是纪梵希。有着悠久历史的法国品牌,以女装和香水起家,现在男装也是挤身世界男装十大品牌。它的风格是:简洁,清爽,高贵,精致,周到,得体,刚柔相济。衣如其人!画尘轻笑,如果何熠风不是脾气臭臭的,真挑不出什么毛病,确实是优质男。想进书房找本书来翻,听听外面动静,总觉得不太自在。于是,早早熄了灯,闭上眼命令自己入睡,尽量不想这一天发生的事。这一天是过去的几千个日子的其中之一,无论普通还是特殊,应该也会像其他日子一样,慢慢地被时光掩埋。是的!会的!   画尘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拉上被子。   何熠风回复了几封邮件,也早早躺下了。习惯在睡前看篇画尘写的随笔。这次,她去了一个小岛,很少的居民,饮用水是唯一的一个山泉,还有天上的雨水。小岛真小,绕一周只有两个小时。几乎没有游客,她好像是唯一的陌生人,岛上的孩子好奇地跟了她一路。她走上一条斜坡小径,弹格路,连把椅子都放不稳,抬头看见两棵大树间晾晒着内衣和床单。一个后背驼着孩子的少妇在做烙饼,香味浓烈,还有一丝辛辣。她招呼画尘进屋,给她盛了一块。她说饼皮是自己做的,一半的馅是海里捕的,一半是菜园里种的。饼有点烫,一口咬下去,手和脚都像忙不过来。少妇倒上一杯山泉水,画尘一口气喝下。甘甜中和着辛辣,清香又薄脆。画尘说,这样的美味,好像一见钟情。只一眼,就深恋,此生不渝。   何熠风笑了。   外面还在闪电,电光一次次擦亮黑夜,照在他的脸上,闪烁不定。沙发正对着窗,何熠风看到玻璃上密密的雨点在滴落。好像想了一些事,又好像觉得这个夜晚特别安心宁静,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闭上眼不久,又倏地睁开,似乎卧室里有些异样的动静,他光脚就跑了过去。   画尘像是在做恶梦,被子落在地上,两只脚拼命地朝空中踢着,手拂个不停,像是非常恐惧,嘴里在叫:“走开……走开……”   何熠风拧亮床头灯,轻拍着画尘。画尘突地抱着头,身子瑟缩成一团,“别咬我……我不吃,都给你……”   “阮画尘,醒醒!”何熠风抱住她,用力摇晃。   画尘慢慢睁开眼,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无措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到何熠风担忧的面容上,她怔了怔,扑进何熠风的怀里。“原来是梦,是梦!”她喃喃地说着,像劫后余生,身子抖得似风中的烛火。   何熠风轻托着她的腰,感觉到她的睡衣尽湿,额头上也是密密的汗水。“嗯,是梦,别怕!”他柔声安慰。“我在,一直在。”那是个什么梦,她吓成这样。他不觉有些后怕,如果今晚不坚持留她在这,她在自己屋里,从梦中醒来,面对那一室的空寂与黑暗,会如何?想到这,他生生地打了个激零。   “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颤抖的身子渐渐平息。薄薄的睡衣形同虚设,她的肌肤仿佛紧贴着他的肌肤,他的胸腔因呼吸而有规律地起伏着,这双臂膀多么有力,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如此的安全,这般的温暖。有一种偷偷地奢望又不敢启口的情愫在潜滋暗长,如藤蔓般爬上心头。   “是继续睡,还是想和我说说话?”何熠风从地上捡起被子,包住她,重新拥进怀中。   “几点了?”画尘轻声问。   “马上两点了吧!”说来好笑,他曾想像过如果把她拥入怀里,他的肌肉会不会因为狂喜而痉挛,心跳会不会因为激动而失控。这都是第二次抱她了,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二十九号了,是我的生日。”   何熠风想笑,他记得的,四年才过一次的生日。“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可不可以自私点、任性点?”黑夜遮住了她的羞窘,雨声给了她勇气。   他悄悄地放缓呼吸,他的唇抵着她的耳际,微微前倾,便可吻上。有些感觉是情不自禁的,不受理智所控制。“当然!”   “你不要太早结婚,这样子,我还能厚着脸皮赖在你身边。结了婚,要有分寸的。我做人很失败,连个朋友都没有。如果连你也远了,怎么办?”   外面下的不是雨,是冰雹么,纵使有过什么小火苗,早砸熄了。“我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你的基因这么好,生个孩子会非常优秀的。”   “我想我可能会早逝。”像武侠电影里的侠客,吐血而亡,内伤太重了。   “啊?”画尘抬起头来。   何熠风一把把她推开,腾地站起,“阮画尘,晚安!”他甩门而去,留给她的背影愤怒而又僵硬。 《何处风景如画》之《那一年,那一夕》   “浪漫”这块云彩很少经过医学院的上空,偶然飘过一块,都觉着奇怪了。   何熠风第六次抬起头,深眸情不自禁眯了眯。   学弟的专业是七年本硕连读的临床医学,今年大三,在实验室里做他的助手。也许是职业赋予的神圣责任感,在医学院呆过三年,每个人自然地一幅忧国忧民的沉重感,笑起来都很牵强的样子。   一早晨,学弟的脸上就花儿朵朵,笑容一直绽放得耳后,而且持久不谢。记录个病菌数据都哼着歌,清洗器皿时,身子摇晃得很有节奏感。   何熠风不是随便摆学长架子的人,事实上他也懒得扮演学长的角色。他太忙太忙,还要腾出身心管画尘。在看到学弟鬼鬼祟祟地把一只三角形的玻璃器皿把用纸包着塞进包里,他破例出声了。   他不是点明学弟偷窃行为是可耻的,也不是指责他今天的实验做得很烂,他就是有点不明白。“那个能放什么?”他压低了音量,不让仍在埋头实验中的其他两位同学听到。   学弟脸红了,是那种少男少女羞涩的红。“学长不觉得这器皿很少见吗,商场里都买不着的。”   何熠风默然,哪家商场卖实验器皿,估计离关门也不远了。   “今天学妹给我送巧克力了,我要回送她一件最最特别的礼物。在这里插一朵玫瑰是不是很美?”学弟拿过一只同样的三角器皿,让何熠风想象一下。“钱不是万能的,心意才是最最珍贵的。”   学弟呵呵地笑,很幸福很甜美,也很白痴。   “你很喜欢吃巧克力?”何熠风不敢苟同。   学弟突然把眼睛瞪得溜圆,还夸张地猛咽着口水,像是无法置信。“学长今天没收到巧克力?啊,我以为学长会多得数都没法数······那么,这个七夕节,学长只能一个人过了。”说到最后,语气充满了同情。   “七夕节和巧克力有什么关系?”   学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些愤愤不平。“学长连这个也不懂吗,七夕节也是中国的情人节。在这天,女孩子喜欢谁,都会给对方送一盒巧克力的。”   何熠风脑中突地闪现出几天前的一个画面,因为他假期留校,于是他顺便接管了画尘的暑期辅导。那天补习好英语,他照旧被画尘拉下楼吃东西。不管这次没有去美食街,拐了不知几条道,走到一个绿化很不错的街口。八月的黄昏,阳光的余热仍在,行走在钢筋水泥森林之中,再美的街景也无法入眼,他只想早点回寝室,好好地冲个澡,然后温课。他渐渐有些不耐烦,画尘却悠哉悠哉。   路边一家西点店吸引了画尘,她趴在橱窗边张看着。厚厚的玻璃窗后,师傅正在做巧克力球。一只只像工艺品般,排列整齐。画尘看得直吞口水,何熠风掏出钱包,只等她开口。   “你喜欢什么口味,抹茶?香草?果仁?”她扭头问他。   点心什么的,他尚能忍受,巧克力超出了他的底限。一想到那么浓稠的液体在口腔内弥漫开来,他觉得这简直是世间最恐怖的事。“别考虑我。你到底吃不吃?”汗从发间如小溪般流下来,他的口气很不友好。   画尘怔怔地看了他几秒,密密的长睫沮丧地耷拉下来。“我不吃了,就在这里再见吧!”   不等他回应,她俏丽的马尾巴甩呀甩的,一眨眼,跑远了。   何熠风恨不得把她揪回来狠狠地训一通,什么都不吃竟然拖着他走了几条街,他很闲吗?   学弟什么时候走的,何熠风不知道,他木然地坐着。心中千回百转,一遍遍地问:难道画尘喜欢他?难道那天她是想试探他的口气,然后准备今天给他送巧克力?   帝都仲夏,三十六度的桑拿天,他生生出了一背的冷汗。她才十六岁呀!可是······十六岁,确实行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符合自然生长规律,不算早熟。可是······   头都痛了,仍是乱麻一团,心情很古怪,像是又烦躁,又有点等待中的欢喜。   实验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最后一个锁门离开。都走出五百米了,突地,他又折回头,上楼,开门,同样鬼鬼祟祟地找了只三角形的玻璃器皿,用纸包好,小心放进包里。见鬼,他的心竟然慌乱不堪地猛跳一通。   去门岗查了快递,手机看了又看。没有快递,没有短信,没有留言。何熠风的世界和往常一样,非常的平静。当然,今天不是画尘补习的日子,她应该不打扰他。但······该死的,今天是七夕节,她总该出个声吧!   平时也没发觉,七夕节在国内是这么的盛重。校园里,捧花甜笑牵手的情侣,处处可见,就连便利店也推出七夕节促销活动,电视里的主持人张口闭口也是七夕长七夕短。一抬头,星空都作美,空气清晰得仿佛用肉眼都能看到弯弯的鹊桥。   何熠风无法淡定了,他以查问功课的名义打了电话过去。是姑姑接的,画尘不在家,说是出去买东西了。   买巧克力吗?这样的日子,估计现做的巧克力很紧张,不知要排多久的长队。何熠风没多想,都等不及班车,打了车往画尘家赶去。   没让他等太久,淡黄的路灯下,透过嘤嘤飞舞的蚊虫,他看到画尘清丽的身影。似乎,她比他初见时长高了些,青涩的味道渐渐褪去,少女独有的清新、灵秀、纯真若隐若现,足以让他怦然心动。   “夫子?”画尘眨巴眨巴眼,把手中的玫瑰悄悄背到身后。   她到底吃了多少巧克力,以至于一张口,他就闻到了口中的甜香。俊眸死死地瞪着那枝貌似很清新的玫瑰,脸黑成了锅底。   她吃了巧克力,她有了玫瑰,她心情很好,这一切却和他没有关系。   那个见鬼的小男生是谁?他有掐死她的冲动。   “今天的作业都写好了吗?”   画尘有点慌,“我······有写!”   “是写了一点还是半点?我明天补习时,你是不是又给我一问三不知?”   “我晚上会把它都做完的。”画尘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到了,没敢像平时嘻嘻哈哈的。   “那你这一整天都干吗去了?”他咄咄逼问。   画尘突然挪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不······告诉你。”   骄傲让他无法和一个小女生计较,也无法让他再问下去。但他真的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修长的双腿一转,走得飞快。画尘用跑才赶上他,“夫子······我就是今天有点懒,没认真做作业。其他真的······没做什么!”画尘拽着他的衣角,焦急地发誓。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奔跑中不小心被画尘折断的玫瑰。   画尘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移,立刻说道:“玫瑰是买巧克力时人家赠送的。你不爱吃巧克力,我就没给你留。我把你的份也吃了。”   绷得死紧的神经戛地一松,他突然有点像不认识自己似的。许久都不适应,当公车到站,他朝售票员摆摆手。顾不上站台的座椅有多脏,他坐了下来。画尘怯怯地在他身边坐着,闻着汽车的尾气,听着城市的噪音,他竟然觉得特别特别的平静。   两个人都没说话,默契地对着夜空,各想各的心思。狭窄的天空,星星很少。罢了,虽然没有巧克力,没有玫瑰,但他们一起看过星星,也算是共度了七夕节。   公车第三次在站台停靠时,他起身上车,画尘俏俏地朝他摆着手。霓虹亮如白昼,她清丽的身影在夜色里越来越小,在他的心中却越来越清晰。默默闭上眼,有些事实,也许会本能地逃避,却不得不承认它是真的真的生根了,萌芽了,而且会长势惊人,结成果实。   可惜,那只玻璃器皿在拥挤的公车上,不小心撞碎了。碎片散了一包。   后来,他出国留学,在踏上异国的土地那天,恰巧也是中国的七夕节。收拾行李时,他在背包里发现了一枚碎片。捏着那块碎片,他发了许久的呆。   他不知,那个叫画尘的小女生是否真喜欢过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是否还会相遇,是否还能听她甜甜地叫他一声“夫子”?   (匆忙码的一篇小花絮,送给在这个夏天陪伴着我,等着《风景》上市的你们!七夕节快乐!) 《风景》番外之:我心斐然   书上的番外不算,我另外为《风景》又写了五篇番外。书上市前,答应同学们,晒书满二百,在博客上赠送一篇特别番外。昨晚晒书已过两百,当当的评论也过百条,非常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厚爱。《风景》是本小书,故事并不浓墨重彩,她很淡很浅。如果要比喻下,我觉得她如一缕风,一缕微风,拂过你的耳边,带起几根发丝,你会下意识地抬眼,微笑。这缕风被同学们喜欢着,我很感动。很多人讲2014的双鱼座过得非常艰难,确实如此,这一年,无论人还是事,格外不易。一点点的爱,我都非常珍视。再次谢谢同学们。下一次赠送番外在晒书五百或当当评论过五百,如何?   我心斐然   简斐然没有细细地去数,大概是从香港出差回来一个月之后的某天傍晚,晟茂谷约她见面。电话里,他的声音温厚低柔,像春日的晚风,被一天的暖阳沐着,无比地轻软,散发着果木的清香。怎会相信这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即使他站在你面前,你也是无法相信他的年龄。仍然挺拨的身材,没有一丝发福的迹象,衣着整洁、高雅,风度翩翩,言谈诙谐风趣。   一开始,并没有心动,其实,是不敢奢望。简斐然对自己的人生有着严格的规划,她不会胡乱地做梦。她以为自己不过是沾了阮画尘的光,晟茂谷在飞机上对自己的照顾,是一个长者温和体贴的风度。他与她,无论年龄还是职位,两者之间都是一条迈不过去的天堑。   作为晟华的董事长,有豪车在机场迎接,这是自然的,他顺便把她送去酒店,也不应多想。第三天的傍晚,简斐然从外面回来,晟茂谷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朝她点了点头。她不由地猛咽一口口水,听着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他们一块吃了晚饭,在洲际酒店,然后坐船看维多利亚港两岸的夜景,像一对初到香港的外地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那天,不知是什么节日,有人燃放烟花。简斐然从没有在如此开阔的海面看到烟花,夜很宁静,海风习习,夜空中烟花美得令人屏息。她激动地想抓住点什么,一抬手,她握住了搁在栏杆上晟茂谷的手。他的手很修长很暖和,她惊慌地想抽回,他反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到下船时才松开。那晚上也没任何逾距的地方,他在十一点前将她送回酒店,没有说上楼去喝杯咖啡,也没约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不知晟茂谷睡得怎样,简斐然却是睁眼到天亮。   后面几天他没有再联系她,直到离开香港前的一个晚上,总台打电话到她房间,说有位晟先生在楼下等她。   她不知香港还有这样幽静的庭园,茂盛的大树长在宽大的露台上,花香不知是从山里还是从海上飘来,隐隐在鼻间萦绕,很是清新。白色的烛火在墙角围了一排,温暖的莹光像从脚下漫上来,难免觉着这场景就有点梦幻。侍者远远地掩在树荫后,让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于是,这样的夜晚好像就只有她和他了。   简斐然都不敢用力呼吸,她从没有被如此慎重对待过。也许有过,却不是这样的场所,感受也不是如此强烈。好像自己是位娇贵的公主般!   晟茂谷送了她一套化妆品,价值适中,她若接受,不需要有很大的压力。她抚摸着化妆盒素雅的盒面,故作调侃道:我以为晟董事长是个大忙人呢!   晟茂谷耸耸肩,举起酒杯:谢谢斐然愿意陪我这个孤独而又可怜的老人。自从画尘有了男朋友、我的前妻找到了另一春后,我已很久感觉不到夜晚原来也可以这般美好!   酒是82年的拉菲,价值惊人,口味也非常醇美。没喝几口,简斐然觉得自己醉了,她听着晟茂谷的每句话,都像是有某种深意,惹得她总是想很多,想很深。   会是那样吗?她从眼帘下方悄然打量晟茂谷,不敢确定。晟茂谷的一切,除了年龄,其他都超出她对未来伴侣的要求太多太多,简直不是一个次元。可是没有晟茂谷这样的年龄,又怎会有这么大的成就。   当晟茂谷握住她的手,她紧张得出了一掌的冷汗。   晟茂谷笑,傻孩子。   为什么是我?她结结巴巴地问,从没有如此不自信过。   晟茂谷亲吻她的额头,哑声说:因为我能看清你的灵魂。   她不知这句话是夸还是贬。   晟茂谷依然在十一点前将她送回酒店,没有停留。第二天,他的司机送她去了机场。他没有出现,也没有电话。下飞机时,她犹豫了半天,给他发了条短信,说已到滨江。他回得很快,像是一直在盯着手机。   他说:滨江见。   再见,已是一个月后。简斐然握着手机,幽幽说道:“我以为晟董已经忘了我的手机号呢!”不无不委屈,不无不撒娇。   晟茂谷笑道:“想忘的,就是做不到。斐然,我需要勇气,我已不再年轻。”   这么细细微微的一句话,让一个月的不安和期待彻底烟消云散。骄傲如他,在她面前,却如此低微。“我······又没说过我在意那些。”   “我现在就想见你。”晟茂谷声音哑得不能再哑。   这个晚上,晚餐是简斐然亲自做的,用餐地点在简斐然不足五十平方的小公寓。晟茂谷喝醉了,于是,简斐然让出了一半的床位。   第二天是周六,简斐然的生物钟自动往后调了两小时,醒来时,已是满室阳光。晟茂谷坐在床边喝着咖啡,手中翻着翼翔航空的杂志。   有一点的羞涩,但简斐然还是主动地吻了吻他的嘴角,换来他热烈而又缠绵的反应。   “我叫了早餐,吃好后,我有事和你讲。”晟茂谷不舍地从她脖颈处抬起头,气息不稳。   她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一个漫长的恋爱期,毕竟他的地位和年龄在这里,如果他对她慎重。而这也正是她所期盼的。她倦了,生命里来来往往的男友,在晟茂谷面前,小儿科都算不上。只有······她的脸中闪过何熠风俊雅的面容,她狠狠甩开,那已是过去。   晟茂谷神情很严肃,此时,简斐然才觉着他真的是个商人,老谋深算,步步为营。   “斐然,你是这般美丽,这般年轻,像颗明珠,照亮了我半百的灵魂,我很喜欢你。如果愿意与我结婚,这是我莫大的荣幸,但我们必须签订一份婚前协议。一旦结婚,你会有自己的公寓、度假别墅,也会有自己的车,想要几辆都可以。在我们有效的婚期内,每年我都会给你一笔可以让你过得非常舒适而又奢侈的生活费。这婚期如果长到我离开世界的那一天,无论你是否再婚,之后你每年的生活费都会以百分之十递增。很抱歉,我们不会有孩子。晟华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不管我的前妻是因为什么与我分开,我对她永远尊重。晟华是我们青春的见证,是我们青春的结晶,我不想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而让它分裂。我承认,在这世界上,画尘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最爱的人,即使你,也只能排第二。如果你与画尘一块掉河里,我肯定会先救画尘。你若能接受这些,我很感谢。如果不能,我也理解。”   他讲得那么诚恳、动情,可是却又是那么冷漠、无情。婚姻于她,现实永远多过风花岁月,可是,也不能如此赤裸裸的功利。她与他,就是一项交易。   她有点难以承受,僵硬地抿着唇,不肯说话。   他站起身,吻吻她的发心。“昨晚,我很幸福。”说完,他开门走了。楼道上的穿堂风扑门而来,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一瞬间,她像是做了个梦,这一切像是从没发生过。   过了一周,车行给她电话,说她的车到了。她纳闷地跑过去,是一辆绿色的陆虎越野车。那颜色鲜亮得像把春天永远留在生命里。她给晟茂谷发了条短信,表示感谢。六个小时后,他回道:应该的。所有的惊喜都化为乌有,这么疏离的口吻,是告诉她,这辆车是那一晚她陪他的代价吗?如果是,那么也不免太贵重了。   车放在停车场,简斐然没敢开,怕同事们问这问那。她的薪水虽然不低,但陆虎这样的车,不是她问津得起。   新招的空少集体在机场拍照,这个要放在下一期航空杂志的中页。作为副主编,她和摄影师一同过去。拍摄完,几人去咖啡厅喝咖啡。简斐然一抬眼,便看到坐在角落中的晟茂谷,他的对方,是翼翔的一位空姐,飞欧美线的。   他没有闪躲她的目光,浅浅地颔首,又微笑地看向小空姐。倒是小空姐在同事的聚焦下,有些放不开。   她怎会不懂呢,除了阮画尘,没有一个女子是他的唯一。离开简斐然,仍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子向他蜂拥。她还在纠结徘徊中,他已开始了新的寻觅。   她选择在一个深夜给他打电话,他接了,背景很安静。没开口,她就掉泪了。向来,只有她折腾男人,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把她折腾得这样苦,这还是一个已不年轻的男人。她举手投降。因为他是晟茂谷,不要岁月证明,她若错开他,必然后悔终生。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的伴侣必须对我专一。”她哽咽道。   晟茂谷叹息:“斐然,我没那么大的魅力。有你,我就拥有全世界了。”   “那你干吗欺负我?”咖啡厅那一幕,至今想起来,气仍能平。   “是你欺负老人家。车都送了,房子的手续已在办理中,我却连抱你都抱不着,夜夜孤枕难眠。”   “以后······不准再提一个老字。”罢了,罢了,输就输吧!   他还是给了她一年的恋爱期,说是让她适应他。她想,其实他是在观望她的表现吧!她向来聪明,就像从前读书时,一旦确定目标,就全力以对。他在她的温柔缱绻中,不知今夕何夕。隔年的秋天,他们在美国结的婚,顺便一块度的蜜月。他承诺回国后补她一个温馨的婚礼。她没有辞去翼翔的工作,不过,不会像从前那样卖命,纯粹是打发时间。   第一份请帖,晟茂谷说先送给画尘和何熠风。她看出他有些忐忑,她歪歪嘴角,很是不屑。都已结婚了,那个笨拙的阮画尘一两句话,还能改变什么?   “爸爸,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快来,妈妈也在这。”接电话的人是何熠风。那么一个镇定的人,抑制不住地激动。   简斐然第一次去静苑,现在的她已不会羡慕谁谁。当行走在静苑中,听着江水泛动着浪花,她仰望着画尘的公寓,心底某个深处紧了下。这世上有的东西,不是凭努力就能得到的。   她与晟茂谷手挽手地跨进画尘的公寓,没来得及挤出一脸的笑,华杨抢先冲了过来,眼里一片晶莹。“茂谷,画尘······怀孕了。”   晟茂谷嘴唇直抖,看看华杨,又看看画尘。画尘坐在沙发上,小脸晶亮。何熠风站在她身后,双手搁在她肩上,眼中溢满深情与满足。周浩之坐在另一边,笑意飞扬。   “真的吗?”晟茂谷声音颤抖着。   画尘点头。   “昨天刚拿到结果,晚上没敢打扰你们。”何熠风说道。   晟茂谷松开她的手,朝画尘张开手臂。画尘跳起来,扑进他的怀中。周浩之起身温柔地替华杨擦去眼角的泪花。   简斐然捏着请帖,静静地站着,她在考虑她是笑着上前说恭喜,还是打开门转身出去。 ————下接书版手打内容———— 第九章/秘密   只有咒语可以解除咒语   只有秘密可以交换秘密   只有迷可以到达另一个迷   但是我忽略健康的重要性   以及等待使健康受损   以及爱使生活和谐   除了建议一起生一个小孩   我没有其他更坏的主意   你正百无聊赖   我正美丽   ——夏宇   天终于亮了,一夜的大雨,天空是清洗过的湛蓝,初升的朝阳显得格外的明媚,开了窗,吹进来的风,带着湿意和雨后泥土的土腥气、草木的青涩味,温度还是冷的,但是,不那么生硬,而是柔软的。   阿嚏!画尘打了个秀气的喷嚏,贪恋地深吸一口空气,关上窗。她起得比何熠风早,热了牛奶,煮了鸡蛋,还烤了面包片。何熠风没睡好,脖颈像是扭了,一动就很疼。他拉开书房门,人还不太清醒。冷不丁的,面对一张朝气蓬勃的笑脸,他下意识地去摸头发。果真,茂密的黑发像鸟窝般凌乱着。脸一下就黑了,关洗手间的门时,声音很大。   画尘吐了下舌头,她不厚道地想,何夫子这次不是生气,而是害羞。哈哈,她很想放声大笑。   在餐桌边坐下,何熠风的神情还是别别扭扭的。   “给!”画尘给他剥了只鸡蛋。   何熠风接过。画尘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昨晚做噩梦的痕迹,她是真的遗忘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你干吗?”他咬下一口鸡蛋。   画尘衾手机对着他,屏幕上是画尘的一张自拍照,背景是他家的厨房,笑得特别欢乐。她说:“夫子,别拉着脸了,这没什幺呀,至少证明你没有谢顶,你的头发根根都是真的。”   “噗!”一桌的蛋白、蛋黄!“阮画尘,你是存心的!”何熠风咬牙切齿地道。   画尘无辜地眨眨眼,“难道你希望别人说,刚起床的你很性感、很帅?”   何熠风紧紧地闭上嘴,嗓头已经涌动着腥甜,他怕鲜血喷薄而出。他百分百肯定,画尘是真的不记得昨晚的梦了。清新明朗的早晨,看着她笑得这么俏皮、开心,仿佛无忧无虑,被她捉弄一番又如何?   昨晚打电话让干洗店的店员取走的画尘的衣服,在上班前半小时送了过来。“如果不太舒服,就请假休息。”   画尘把穿过的家居服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不,还是去吧!有些东西要整理下,我过几天准备辞职。”   身后一片静默,画尘站起,讶异地扭过头。何熠风双目深邃如海,翻涌着许许多多的情绪,牢牢地胶住她的视线。   两人一同下楼,画尘穿鞋慢了点,何熠风走在前面,她要锁门时,何熠风突然转身。“哦,忘了。生日快乐,阮画尘!”他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吻了吻她的两颊,最后,啄了下她的唇。动作快速得,仿佛是争分夺秒,以至于画尘都来不及反应,所以,感觉,她很配合。   夫子吻了她?吻了她?她成年之后的初吻……画尘晕厥了。不管何熠风在国外待过多少年,他的做派永远都不会西化。他有严苛的道德操守,君子所为,君子所不为,界限分明。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画尘似乎是踩着云朵下的楼,人恍恍惚惚的。外面还是冷的,树叶上的水珠滴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的。牧马人的灰尘被大雨冲净,颜色显得更明亮了。   “是自己开车还是我送你?”何熠风摸了下鼻子,如果画尘细心观察,会发现其实他也非常不自在。   “你……我……我们……”画尘张张嘴巴,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清楚地表达心里的感受。   “嗯!”何熠风期待地、耐心地凝视着她,鼓励她问下去,而他也做好了解答的准备。   画尘咽了咽口水,干干地笑了笑,“我自己开车。”   奥斯卡影片《生死朗读》里,凯特·温莱斯特扮演一个曾经做过纳粹的德国女人,其实她不知道什么叫纳粹,也看不明白纸上写的的是什么。她是个文盲,她害怕别人知道这个事实,一直极力掩饰着。她最爱做的事,就是让集中营里的囚徒读书给她听。后来即使被同伴陷害、裁赃。面临着漫长的牢狱生涯,她都咬紧牙,不肯说自己是文盲。那不是懦弱,而是她唯一的尊严,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尊严。还是什么都不要问吧,懦弱也好,尊严也罢,如果答案与自己想的差之千里,就再也没机会像这般相处了。有过前车之鉴的。十六岁时的她,对他什么丢脸的事没做过,什么脸红的话没说过,结果,换来的是自己的不辟而别。高三一整年,她像个小老太婆,爱叹气,爱回忆,还爱哭。考上大学之后.这种情况才好点。   刚才的惊鸿一吻,就当作是一个秘密,把它捏成团,放好。   何熠风轻轻地点点头,“好,路上慢点。晚上一起吃晚饭,我订了餐厅。”   “没有礼物?”画尘拉开车门,车内已经清洗过了,没有一点异味。   “礼物给了呀!”   “呃?”   “我绝不会在你前面结婚。”他承诺道。   画尘不自然地抚着头发,傻傻地笑。这个礼物真特别,她满足了。“我会早退,在书屋等你下班。”   “嗯,先吃点蛋糕,晚上吃大餐。”   画尘走了,车开得很快。从背后看,缘其受惊的小鹿,一蹦一跳。一阵风吹过,飘落几片树叶,何熠风推推眼镜,温柔如阳光.布满他俊逸的面容。他转身准备上车,察觉到身后像有目光注视着。他回过头,秋琪在接梯口朝他点了点头,不知站了有多久。   “早!刚刚是画尘么?”秋琪朝大门的方向看了看。   “早!”何熠风简短地应了声,没有回答秋琪的问题,这样的早晨,他和画尘从一间公寓里出来,是个什么故事,他不会刻意辩解,也不会兴奋得想向全世界宣扬,这是他和画尘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别人怎冱看.他也不在乎。   秋琪识趣地笑了笑,优雅地走过去。   早春的生意不是太好,像是过年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休整期。秋琪还是在老时间来到店里。“觅”的大门半开着,食材用尽了,需要填补,植物要浇水,厅堂要打扫,屋内需要换上清新的空气,架子上的瓷器要擦亮。如果想忙,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秋琪的早餐很简单,一杯白开水,两块自烤的吐司。淡而无味,果腹而已,不作要求。   半关着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刚刚清扫过的地面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身影。忙碌的店员皱皱眉头,“对不起,先生,我们下午才营业呢!”   “我知道。”一把好嗓子,宽厚、温和。   店员朝秋琪看了看,秋琪放下杯子,对店员说:“你去忙吧!”她走进吧台,踮起脚,从最上面的柜子里取下一只茶叶盒,点燃酒精炉,煮开水。“青岛的山泉水,浙江的雨前茶,店里一直备着。我想,要是哪一天你来了,我就能给你泡茶了。请坐,茂谷。”   “难为你一直都记得。”晟茂谷在吧椅上坐下,搓了搓手。“昨晚吐了没有,你喝得不少。”   秋琪含着笑,朝外面看了看,“我每次去超市,都会买一瓶剃须水, 薄荷味的。”   “小琪……对不起!”晟茂谷低下头。   厅堂里没有开灯,光线不是特别好,酒精灯蓝莹莹的光映着两个人的脸,有种无形的诡异。   水开了,秋琪烫了杯,沏上茶。青花瓷的小杯,纤纤十指,双手捧上。晟茂谷喝了一口,一怔,过了会,又啜一口,慢慢咽下,说道:“记忆里的味道,一点都没变。”   那又怎样?秋琪低下眼帘,掩住眼中的讥讽之意。眼前的这个男人,亿万身家,难得的是人过中年,还有副不错的皮囊。在他而立之年时,他的魅力胜现在十倍。那时,她在广州读书。节假日会去夜店唱唱歌,跳跳舞,赚点零花钱。他经常陪客户来,每次都会送她一捧白玫瑰。他告诉她,他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同学,已有个女儿,事业正在上升期。多么狡猾的男人,任由她昏了头,却又似乎给了她选择权。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后面那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后来,他说父母年纪大了,他的事业重心移向滨江。她跟着他来到滨江,进了歌舞团。在他的打点下,她的努力中,她成了团里的台柱,在省里、国家拿了不少奖。有一年,好像特别的好运,她的节目有了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机会。她没日没夜地练舞,可是有时候,命运让你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乏其心志,并不是要让你成就大业,而是它就想那么折腾。她在舞台上摔倒了,盆骨碎裂.她失去了事业,失去了一个女人生育儿女的权利,她还失去了他。   他给她的银行卡上打了五十万,还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到此为止吧!   作为一个已经不完美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抱怨的。她用那五十万,开“金舞鞋”,开“觅”,活得有声有色。   “觅”开张后不久,她看到了那辆灰色的宝马,挂外地牌照,很神秘,从外面是看不清里面的。   不需要确定,她就知道是他,   滨江很小的,他又是名人。他家的那点事,她也听说了。别人说时,她笑微微的,仿佛和他素不相识。   听说他最近离婚了,是他妻子提出来的。然后,灰色宝马的车门开了,他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她面前。昨晚,他们在晟华的屋顶花园吃了烛光晚餐,一瓶香槟,她喝了大半瓶。站起身时,好像整个晟华百货都在晃悠,远处,灯如海。这种眩晕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她一直在笑,像少女般,娇羞如花。   “你该去办公室了,董事长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她低眉敛目,言笑晏晏。   “不着急。小琪,再也没有什么羁绊了,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晟茂谷说道。   秋琪俏丽的长睫毛分明根根竖了起来,“等到你风景都看透,我陪你看细水长流。”她笑出声音来,“凭什么?”多么难得的一往情深呀,呵……   晟茂谷讶然地半张开嘴,“我以为……”   “你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单身,是在等你?这些茶叶和剃须水什么的,是无法忘记你?茂谷,你错了。单身是选择太多,我想慢慢桃。同时,我在想,如果不能在一个人的心里种出一片花,那就留个醒目的疤,让他时不时地痛一下。这二十年,你是不是过得很愧疚、很压抑?所谓的幸福,都是假象。茶叶和剃须水,是我对过去的悼念,悼念我逝去的青春岁月。也是警醒,有些错误,只能犯一次。第一次犯是无知,再犯就是愚蠢了。我像个愚蠢的人吗?”有种莫名的轻松感,这一天,秋琪等很久了。   “其实你没必要愧疚的,从前那份感情,你已经买单。五十万,就这么多,别想得那么神圣,不值得再付出。其他的,我做过什么,你给了我什么,都扯平了。”   晟茂谷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再待在这,再多说什么。他推开茶杯,最后问了一句,“你确定你考虑清楚了吗?”   秋琪耸耸肩,“这世上只有一个方逸华,可以无怨无悔地等邵逸夫四十年。茂谷,即使你把你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女儿,可是你还是晟华的董事长,应该会有年轻的姑娘抢着爱你的。但是你已经老了,她们爱你什么呢?”   “你恨我!”晟茂谷了然了。   “你不恨我吗?”秋琪反问。   晟茂谷没有回答。灰色宝马走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秋琪坐了下来,呆呆的,全无刚才的气势。她拿过晟茂谷刚喝过的茶杯,轻轻地抚摸着杯沿。   “琪姐,没事吧!”店员听得不太清楚,看秋琪的神色,勉强猜出一二。   秋琪摇摇头,她咬了咬唇.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摔。青色的瓷片飞溅,茶水在地上留下一大块湿迹。“不好意思,请你再收拾下。我去楼上看看,有扇窗的玻璃坏了。”   在爱情的战争里,一旦违背伦理,无论过程多么精彩,结局注定都是惨败。   辞职报告在画尘的抽屉里已经压了两天了,一直没机会送出去。人事处长去北京出差了,她的岗位虽然不太重要,但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她也可以把辞呈给邢程,画尘直接否决这个做法。谈不上是回避邢程,只是尽量能不面对就不面对。而邢程似乎想把她当个人才来培养,所有的业务会议都会让她参加。她听得云里雾里,在会上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慢慢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我。银行工怍没有什么奥秘,只是个熟练活,做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   画尘奇怪邢程讲话的语气,似乎邢程在不着痕迹地讨好她。   任京已经走马上任了,第一笔贷款业务就很大。他来向邢程汇报时,特地买了新上市的杨梅给画尘。画尘说了声谢谢,任京挤挤眼,开玩笑说,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杨梅,色泽鲜艳,味道酸甜。吃了几粒,画尘感觉腮帮子都给酸掉了,连忙跑去洗手间漱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就挂了。打开看了下,是个陌生的市区号码。擦净手出来,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是我,荀念玉。想不到吧!”   记忆里荀念玉从没有这样和善地和她说过话。“有事吗?”脸颊上隐隐的疼痛仿佛还在,画尘冷冷地问道。   “方便出来吗,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哦,不需要的。我比较忙。‘画尘想挂电话了。   “就两个小时。”荀念玉低三下四地乞求道。   画尘去了,她对那个礼物不感兴趣,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地点是荀念玉订的,是一家叫作“云水间”的茶楼,在江边,面极不大,却装修得特别精致。雅间里是清一色的花梨木家具,随便一道茶,最便宜的也要过千。客人很少,不过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人挤人,那是大排档。   荀念玉的发丝烫了个大卷,随意放在身后。她已经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白色的大衣,里面是v字领的粉色紧身毛衫,勾勒出她纤纤细细的腰肢,扁平的小腹。   “别看了,我没怀孕。就是怀孕.现在也不可能看出肚子。”荀念玉不等画尘发问,主动坦白。她没要服务生进来,关了雅间的门,亲自给画尘泡壶花茶。“去年的茉莉花,闻着真香。”   “我不认为我们是邵种可以喝茶聊天看江景的关系,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画尘不客气地说道。   荀念玉低头一笑,从随身带的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只相机,“佳能5D,拍风景效果非常好。你喜欢旅行,正好用得着。千万别拒绝,那天,真的很抱歉。”   画尘坐着,不言不笑,也不看那只相机,只是紧紧地盯着荀念玉。   荀念玉的脸慢慢地红了,她举起双手,‘我投降,我交待。可以说,你是被三个人合谋了,我,任京,还有邢程。但是我们又是两方的,邢程和冯副总一直面和心不和,相互较着劲。因为支行的事,冯副总好像占了上风,邢程一直想扳回来。冯副总对国际金融贸易这一块不太熟悉,私下里总是找我咨询。任京以为我和冯副总有一腿,他只要离开办公室.就会把手机放进抽屉里,把录音功能打开,无非是想录到我与冯副总之间有什么对话,说不定就会抓到扼制冯副总的把柄。我有天找笔,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情,我没有声张。那天,和你说怀孕的事,我是故意的,我不是说给你听,而是说给任京听。你很乖,呵呵.死死地帮我守住秘密。话是任京传出去昀,分析出那个男人是冯副总的人也是他。绯闻如空气,到处流动。自然,就吹到了我耳中,我故意拔你发火,打了你,目的是把整件事白热化。我对你讲的事也不全是假的,我确实恋上一个有妇之夫。谈不上爱不爱,一个女人在职场打拼,需要人照应着,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宋总?”画尘目瞪口呆。   荀念玉叹了口气:“不错,是他!荣发总部对他的工作表现一直不是很肯定,我担心他被调走,向他提了几次,要他找人把我调去总部。他总是哼哼哈哈,拖着不提。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不惜坏了自己的声誉。这样子,无形之中就把他扯进来。他想我闭嘴,就得给我个交侍。”   画尘冷冷笑道:“你又没有怀孕,他凭什么扯进来,可以继续无视。”   “我打了你。”   “那是你我之间的事。”   “你是晟华的千金小姐。”   画尘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手握成了拳。   “我曾经还妒忌过宋思远对你的好,在晟华的年会上,你被一只小狗吓着,晟茂谷的失态,让我陡然醒悟。你来荣发,应该是想熟悉下荣发的管理模式,晟华百货准备在香港的中环开分店。呵,放心,我会像你帮我守秘密一样守着这个秘密。不过,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呢?哈,这个问题纯属好奇,你不需要回答。晟小姐被打了,这事要是被晟茂谷知道,追究起来,那么荣发的总部就会知道,宋思远的老婆孩子也就有可能知道。宋思远怎么会不胆战心惊呢?其实我知道你不可能告诉你父亲的。这件事的结尾应该是圆满的,无辜的是冯副总,他躺着也中枪。唉,谁想到他痴迷赌博呢,够倒霉的。宋思远怕我多嘴,没敢让我去香港,我去了欧洲,也一样。邢程成功扳倒冯副总。任京呢,做了支行行长,这是邢程早就许诺给他的吧!如果冯副总不倒,哪里轮得到他。也委屈了你。对不起!你若不解气,也打我一个耳光!”荀念玉把脸侧了过去。   画尘没说话,慢慢站了起来。荀念玉要把相机给她,她甩开,几乎是厉喝道:“不要碰我。”   苟念玉笑了,“你这是不接受我的道歉了。没关系,我反正要走了,眼不见为净,你想怎么恨就怎么恨。但我还要给你一份不需要还的人情。”说完这句话,她去买了单。   荀念玉是打车过来的,她抢了画尘的车钥匙,把画尘推上车。她们去的是市   郊的一个度假村。郊外的春意早,沿路已经有些绿意了。“我和宋思远经常在周末来这儿约会,亭台楼阁,花花草草,空气又好,里面还提供风昧小吃。我毕竟和他他好过一阵.去了欧洲,再相见就很难了。上周.我一个人来这里看了看,算是告别。我竟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悄悄一打听,他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在每周的周四,这儿最冷清的时候。今天是周四吧!”   “你玩什么?”画尘觉得荀念玉神经不正常。   荀念玉神秘地笑笑,把车停在几棵大树后面,树四季常绿,枝叶还很茂盛。   没让她们等太久,光线要暗不暗之时,马路上开过来一辆乍,透过浓密的树叶,画尘看到两个人从车里下来了。   “他们只在这待几个小时,吃个饭,开间房,明白吧?”荀念玉从画尘的包中翻出手机,对着他们的背影,拍了儿张照。“听说,他有新女友了。这个女人不像她吧,这般风韵,大概连孩子都有了。你手里握着这个,想怎么整他,都可以!”   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画尘把自己的手臂掐出了一圈白印,心底一片苍凉。   邢程告诉过她,三十二岁的男人,你指望他是一张白纸吗?他早就在纸上写满了字。写满字的纸,是书。他是一本难懂的书,而她,太肤浅。原以为是她不够好,入不了他的眼,他才选择了开破吉普车的女子。其实,都不是。没有条文规定励志、温和的男子对感情就必须专一,她一向笨,理解能力差。   画尘把新拍的几张照片一一删除。荀念玉叫到:“你傻啦,你不想报复他吗?”   “我很想杀了你,可以吗?”画尘的声音里,似乎有什么一片片破碎。   和荀念玉在路口分了手,什么都没说。远离这个有心计的女人,画尘觉得很庆幸。然后,画尘去了超市,给自己买了杯奶茶和一份红豆糕。这时候,许言打来电话,邀请她去家里吃火锅。画尘说我正在吃呢,和朋友一起。许言叹了口气,下次我早点约。许言的儿子好不容易从失恋中振作起来,许言认为,想要彻底痊愈,就要开始一份新恋情。她想把画尘和她儿子凑成一对。画尘简直啼笑皆非,现在接到许言电话就怕,当然也不敢去鸣盛书屋,她挺喜欢那儿,有好书看,有西点吃,还可以看看导购的小帅哥。何熠风说:“这么喜欢,那就天天来。”她三天不去了,何熠风问起,她支支吾吾。   红豆糕像是冻过了,咬一口,齿间回荡着凉凉的甜,再喝一口奶茶,烫得直抽气。这就是晚餐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饿着肚子。   旁边一个喂孙子吃茶叶蛋的老奶奶碎碎念叨动个不停的孙子:不能瞎跑呀,不然奶奶就找不到你啦!”   “不怕。找不到宝宝,奶奶就让这个叫。”小娃娃憨憨地指着头顶上方的喇叭。   “哎哟,什么都懂呢!咦,又在找这孩子,肯定是因为爸妈太溺爱孩子,导致孩子不太上道。”奶奶这回是对画尘说的。   画尘静心听着,咀嚼的嘴巴停止了。   “阮画尘小朋友,听到广播速到二楼收银台处,你的爸爸在等你。”带有滨江口音的普通话,生怕别人听不清楚,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念完了这个通知。   画尘打了个嗝,她噎着了。   阮画尘小朋友这个称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历史了,而且晟茂谷也不可能来这种大众超市的。她一路打着嗝,坐电梯上二楼,看到收银台旁那张斯文而又熟稔的脸,嗝止住了,她吓着了。   “我请她们帮我找下阮画尘,然后她们就播成这样了。”何熠风习惯性地推推眼镜,声明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   “那你也不阻止。”画尘气得够呛。   “不要拂逆别人的好意,这样子效果更明显。”   是明显,她像一阵风一样跑了上来。画尘已经没力气多说了,她顺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你下班后,总爱来这个超市待一会。”   “难道你跟踪过我?”画尘缓慢地眨了眼睛,她从没和他说过这事。   何熠风马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话收不回去,只能僵着表情,画尘看到他的脸色好像是在可疑地泛红。   迷雾散去,山峦浮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就是块木头也该明白了。   画尘静静地站着,鼻子直发酸,想哭。像行遍千山万水,蓦然回首,想起这一路的艰辛,情难自禁。   这七年,他干吗去了?曲曲折折,她已经忘了原先的起点在哪里。此刻的她,无论是心情还是生活,都乱成了一团。   都是他的错,画尘朝何熠风投去怨恨的一瞥,扭身就走。   “东西都买好了?”何熠风腿长,两步就赶上了她,走在她的左边。   “不买了,不是和谁都可以结伴逛超市的,你看那边买面纸的头挨着头的两人是夫妻,那边买水果的两人是母女,过去一点,那边买零食的是闺蜜。他们都是家人、朋友,你只是我夫子。”一口气吼了一大通,连气都没喘,说完,画尘想咬舌自尽,这都讲的什么呀,像是在向他要个名分似的。   还好,何熠风是直线思维,“哦,只是夫子。阮画尘,你知道夫子的所有含义吗?”   活到老,学到老,走到哪,教到哪。和他一起,这一生会受益匪浅的。画尘已经不是生气了,她是很生气,气他的镇定自若,气他的气定神闲,气他的好整以暇,气他的理所当然。“不知道。”   这回她是用跑的,一路跑到停车场,差点跑断气。偷喻朝后看了看,何熠风没有跟上来,心里又有点失落。拉开车门,呆呆地坐了好一全,才发动引擎。过了超市的第一个红绿灯,左拐时,画尘看了看后视镜,黑色的辉腾与她只隔了一车。   画尘很想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远远地甩开这辆黑色辉腾。但那是好莱坞大片里的镜头,画尘不会做的,生命不是用来蹂躏的,而是需要珍惜的。   离静苑还有二十米,牧马人靠边停车。两分钟后,黑色辉腾挨着停了下束。何熠风走下车,俊脸上罩了层寒霜。画尘扁扁嘴,自觉地下了车,头低着。   “什么也不要说,我……我今天心情不好。”唉,何止是今天,年前年后,她的天空就是阴暗的。天气一暖,滨江的雨季就到了。何时天空才能放晴?   “我知道。”何熠风嘴角有着含意不明的微笑,“你心情一不好,就会任性、不讲理,处处和我对着来。”   呵!画尘短促地笑了声,自嘲道:“原来我是这么讨厌呀!”   “不讨厌,很欣慰。情绪发出来比较好,你什么都不说,我才担心。“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声音低沉了。   如果用相机将现在这幅画面捕捉住,日后翻开相册,都会觉得这是一对多么有爱的人呀?可是……画尘的心里还是有一堵墙,她躲在墙后,不愿看外面的风景。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他的手留在她的额头,掌心像火般,炙烤着她的肌肤。   “晚上要赶一份稿子,我……进去了。”画尘说道。   “辞职的事办得怎么样?”何熠风没有告辞的意思。他觉得这微凉的夜风、疏落的星辰、不太浓郁的树荫、被夜色冲淡的灯光,一切都刚刚好。   “明天就办。”那样的同事、上司,还有什么值得窝恋?其实能在荣发待这么久,不仅华扬,就连画尘自己,都是很吃惊的。华杨是想过把画尘往晟华的接班人上培养,但是画尘太不成器,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大学明明考的是经济管理专业,画尘凭着高考作文拿的是满分这一项,不知怎么说服的学院领导,硬是调到了中文系。华扬气得想撕了画尘,晟茂谷宠女儿,说罢了,只要她开心就好。华扬还是不死心,在画尘毕业后,让画尘进了荣发。荣发管理观念新、业务复杂,能学到许多东西。结果.画尘还是朽木一根。华扬无奈之下,这才委托基金公司管理,从此画尘彻底解放。   “后面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   “听我来安排?”   “别随便插手别人的人生,要负责任的。”画尘喃喃低语。   何熠风笑了,“只要负责任就行吗?”   画尘闭上嘴,不肯再说话了。   “好了,回去吧!”   “你呢?”   “我也回憩园。”   “我近,你先走!”   何熠风沉吟了下,然后,俯下身,两手揽着画尘的后背,抱了下。他的脸和她的一样滚烫。“明天见!”   黑色辉腾在视野里消失了,画尘还无法动弹。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像是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不是梦么?不是,夜是真的,星空是真的,树木是真的,心跳是真的,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也是真的。   明明是自少女时就渴望的梦境,即将实现,却为什么有点恐慌?   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边界。有些人,一生都没有踏出过这个边界一步。有些人一生中永远后悔跨过了那道边界。一旦踏出线外,便不再有任何回首的机会。有些人的一生,就在边界上终结。他们会不会成为其中一种?   人事处长出差回来了,画尘把辞呈递给他。他笑道:“行,等邢总回来,我和他说声,商量下秘书人选。”   “邢总也出差了?”   “早晨的班级去的厦门,就两天。你有事尽管去忙,交接时,你过来下就好了。以后,荣发的事,请还像以前一样关照。”   画尘来荣发上班,华扬只向宋思远和人事处长打了招呼,画尘的身份保密,他拜托了又拜托。   画尘不擅长说客套话,只能回以一笑。知道邢程不在,待在二十七楼心情也不那么压抑,只是隐隐地痛。她一个个的办公室看过去,在会议室坐坐。她没有为荣发做出什么贡献,但是过去的那些时光,也曾让她有过很多憧憬。这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工作经历。很多人羡慕她不必为生计而奔波,这也是她的父母的愿望,她也努力去过这样的日子,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能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得一片天空,不是更幸福吗?   午休时,两位特助去餐厅了,画尘没什么胃口,把抽屉拉开,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没整理。桌上的座机响了,她拿起电话。   “小阮,我有份文件忘在办公室了,应该就在桌上,你能尽快给我送来吗?”   邢程?画尘愣住了,她用力咬了下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用顺丰快递给你寄去。你的地址是?”   “航班延误了,我人还在机场。”   “那……”   “麻烦了。我在国际航站楼。”邢程的语气很急促。   其他心情搁置在一边,公事要紧。画尘不让自己多想,急忙去邢程办公室,桌上果真有个文件袋。   国际航站楼刚刚开通,地面、墙壁亮得刺眼。航班还不太多,旅客很少,到处都像是空荡荡的,画尘找了很久,一转身,邢程站在一棵盆栽的巴西乔木旁,休闲装扮,臂弯上搭着件大衣,手里拎着一只小型行李箱。   “你在这里呀!”画尘长长地吁了口气.   “路上还好吧?”J程接过文件袋。   “挺顺利的。”不好立刻掉头就走,总受寒暄两句,画尘看看头顶上方的电子显示屏, “什么时候能办理登机手续?”   “半小时后。”   “那你快去排队。”她也该走了。   “航班从北京过来的,中途停靠,没几个客人。”   “哦,北京那边天气不好?”   “大雾。”   画尘努力笑了下,“一路平安。”再待下去,就会难堪。   “小阮!”邢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他的眼中浮起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跟我一块去厦门。”   啊?   “厦门现在非常暖和,游人也不多。去吧!”   鲁迅曾在厦门大学执教,他对厦门有如此印象:此地初见虽然像有趣,而其实却很单凋,永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海。便是天气.也永是这样暖和,树和花草,也永是这样开着,绿着。   “谢谢,一下子太暖不适应的,我喜欢慢慢等四季的变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画尘已经没兴趣知道了。她甚至觉得龌龊,厦门与郊区的度假村,以滨江为圆点,不过是一个半径短,一个半径长。   广播里开始播放去厦门的旅客办理登机手续的通知,画尘抽回手臂,邢程不松,她抬起眼,看到邢程的眼眶湿了。“一个人的生命不管多么卑微,他也会暗暗奢望自己可以抬头挺胸,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仅有一次。”   这样撕裂的语气,这样痛楚的表情,这样令人心疼的话语,这个人是她所认识的邢程吗?他好像有好多张面具,但哪张是他的真面目?画尘像被催眠了。当她醒悟过来,已经走在廊桥上,手里握着登机卡。   邢程站在她的身后,她想后悔,也好像没有退路了。   舱门缓缓关闭,飞机慢慢向跑道滑行。天空上的云很多,空姐说有可能会遇到气流,会有颠簸,请大家把安全带系好。   印学文站在玻璃幕墙前,眯着眼眺望,飞机很快就被云层遮住了。他的嘴角荡起一丝微笑。这是国际航站楼今天接待的第三个航班,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看来,很快航站楼就可以正式运行了。他哼着歌晃晃悠悠地回办公室,里面多了个不速之客,正翻着他柜子里的咖啡豆。   “林秘书,盗亦有道,你这是行的哪门子道?”   林雪飞握了把咖啡豆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阳光大道。印总,这豆子不错。分我一点。”   “不分。”印学文跷着两腿,躺在沙发上,“何熠风呢?“   “他没来。”林雪飞自己找了一个大信封,强行倒了一半咖啡豆,“我来接个人。”   印学文斜眼看他光明正大地把袋子揣进包中,“什么人?”   “美人!”   印学文来劲了,“你真会投其所好,我最喜欢美人了,走,我陪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纽约。”   “啊,你的旧相好?”   林雪飞给了他一拳,“你快别这样说,何总会生气的。”   印学文瞪大眼,“难道是……熠风的?”   林雪飞神秘兮兮地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呀!”   “哎呀,那一定得见见,熠风的品位可不低。今天好像干的全是私活,刚刚送走了荣发的邢总和他秘书,现在帮着熠风去接人。”印学文自言自语道。   “邢程和阮画尘?”林雪飞问道。   “嗯,两个人像,心神不定似的,特别是那个秘书,简真是在神游,我就站在候机口旁边,他们都没看见。”   画尘觉得邢程像在举行某个神圣的仪式。会议只有半天,一结束,他们就搬去鼓浪屿住,找了一所民居,白色的院墙,两层红色的小楼,窗台上挂着开着小白花的藤萝。院墙外,是斜斜的小径,路边长着高大的凤凰树和鸡蛋花树。不远处,是著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故居,只是现在已破旧不堪。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日照岩。行走在小径中,入耳的是钢琴和海浪合奏的交响曲。   邢程给画尘买了岛上有名的“张三疯”奶茶,买了“赵四小姐”店中的馅饼,有岛民挑着莲雾和小椰子兜售,他买了一大捧。黄昏时分.他们在龙眼树下吃烤鱼,柳枝编的小篮里,铺着翠绿的生菜,烤褥金黄的鱼就放在上面,饮料是新鲜的柳橙汁。晚上,他们坐船去市区。在中山路上看闽南语电影,古老的影片,朴素的风情。如果闭上眼,画尘觉得像在听拉丁文。一家家店看过去,走走一条条巷子。在一个礼品店,邢程买了一串白贝壳做的风铃,铃声清脆,晶莹剔透。   午夜回到民居,画尘住二楼,邢程住一楼。“今天过得开心吗?”邢程满怀期待地问。   “谢谢。”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反倒有点忐忑不安。邢程怪怪的,可是画尘又说不出哪里怪。   “早点睡!明天早晨我们去南普陀寺烧香、祈愿,南普陀寺隔壁就是厦门大学,可以去那走走。”他替她打开楼梯口的灯。   夜里起风了,海浪声很大,窗户“咣当咣当”地作响,好像没关好。画尘起身,借着岛上微弱的灯光,她看到邢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一支烟,脚边是个酒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他周身被一团悲伤所笼罩着。像沉在水底,海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隔天风和日丽,又逢周末,岛上的游人多了点。去市区的渡船上挤得满满的。邢程买了两把香,一把给画尘。画尘把香插在外面的香炉里,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拜了拜。南普陀寺建在一个半山腰上,几重殿走下来,人累得气喘吁吁的。挨着厦门大学围墙有一个茶室,面对着一池荷。荷还是去年的残荷,几根茎露在水面上,随风轻轻摇曳。   一壶普洱,两只紫砂的茶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像是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清静。   邢程先开的口,他说了很久。贫穷落后的老家,窘迫的求学生涯,初涉职场的种种境遇,马岚的变心,在荣发的如履薄冰。   “第一次吃小笼包,不知道要先咬一小口,让里面的热气先跑掉点,就那么一口吞下去,嘴里的皮都烫破了,两天没能吃东西。这样的糗事可以说一大箩。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又回到了过去,什么都没有,醒来后,一头的冷汗。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很强大,这样才不会轻易放任何人、任何事所压倒。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树木一样,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它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因为家境,人就有了等级。所以我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也要舍弃更多,哪怕是我喜欢的。小阮,我要订婚了。”   “恭喜!”画尘有点明白了厦门之行的真正意义。尽管他们并没有走到男女朋友这个分上,但是他还是给了她交待和解释。他明白她的心意,他也喜欢她,   但他不能回应。他是一棵有着宏大理想的树,她却不是土壤,不是阳光,不是雨水。   他是多么的清醒啊,一直说“小阮,姑娘家不能这样,会嫁不出去的”“小阮,这样是会把男人给吓跑的”,“小阮,你再这样,没有男人敢娶你的”。这些都不是笑话.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心软。他在挣扎,怕挣不开她的罗网。他一遍遍说服着、催眠着自己。   他不是不懂爱,不是不渴望爱,不是朝秦暮楚,不是见异思迁,而是他的心里有一把算盘。为爱加了太多附加条件,爱变得头重脚轻,失去了本来面目。   她是一个无效条件,在一开始就被舍掉。所谓的温和,所谓的关心,所谓的体贴,所谓的欲拒还迎,都是矛盾,都是纠结,是他对自己的怜悯。   宽厚的兄长、孝顺的儿子,温馨的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气息,曾令她向往的一切,也如无效条件,被他一并舍弃。他是一个刚强的人,理智战胜情感,因为这样,在荀念玉的绯闻之中,他才能冷静地抓住机会。在他眼中,青的山,绿的水,不是风景。花开花谢、春去冬来,不是四季。家人、亲情,只是迫不得已的义务。   她喜欢过他什么呢?   心中一片澄净,眼前豁然开朗。被揪了多日的心,像卷曲的树叶. 慢慢舒展开来,呼吸,深呼吸。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是她不够好,不是爱情很复杂,而是人不对。感谢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美好.感谢他给予她这份尊重。   “她叫沉思,是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很独立,是我这样的男人从来不敢想象的。”他什么都不瞒她,这是他对她的尊重。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肥沃的土壤、灿烂的阳光,如丝的春雨。画尘笑了,如初春的白玉兰,蓬蓬勃勃。“那很好呀!”   从画尘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字眼,特别特别的刺耳,邢程苦笑:“好吗,也许吧!”   “我们去厦门大学玩吧,我要在鲁迅先生的雕塑旁拍张照。’画尘说道。   “逛完,我直接去机场。”   “中午没有飞滨江的航班,”邢程急了。快乐这么短暂,如夜空中瞬间滑过   的流星。   “我可以先飞到上海,再坐车回滨江。”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外探,邢程感觉疼得全身都麻木了。他终于还是把她伤了!   画尘多一秒也不愿留了,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滨江,回到何熠风的身边。身边的东西,因为隔得太近,会有盲点,所以看不到,也不知珍惜,有了比较,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她怎么有脸对何熠风说自己心情不好呢?   从纽约来滨江,弃医从事传媒业,新年礼物,忙碌中翘班陪郁闷的她散步,在影院累到睡着,黑暗之中牵手与她走路,大城小厨的工作午餐,挤着灰扑扑的中巴车去湖区接她,噩梦醒来温暖的怀抱,为她对邢程的暗恋而大发雷霆,生日早晨的颊吻……都是小事,一件又一件,满得心口都塞不下。   邢程留不住画尘,无奈取消所有行程,和画尘一块走。画尘拒绝了。她说,你又不可能永远陪我,终有一天,我还是要一个人走。邢程僵住了,不再动弹。画尘心里轻笑,他不是以为她在向他要承诺吧?他给不起的。厦门之行,是他的奢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待两天.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他好可怜,而她不能成全他。喜欢就是喜欢,来不得半点迁就、勉强。她的美好与不足,要全部留绐珍爱她的人。   离起飞还有一小时,画尘在机场里买了一套厦门风光的明信片,买了两份厦门特产。机场里可以无线上网,她用手机百度了下“夫子”的含义。   夫子的含义很广,一共有六种:1.古时对男子的尊称;2.旧时称呼学者或有文化的老师;3.称呼读书而思想陈腐的人(含讥讽意):4.孔门的学生对孔子的称呼;5.饱学之士:6.旧时对自己丈夫的称呼。   画尘笑了,傻傻的,一颗心柔成了绸。   到达滨江是晚上九点,画尘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头发蓬成一团。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何熠风,打了车直奔憩园。   何熠风的公寓里没有灯,又在加班了!画尘撇撇嘴,拾级上楼,开门进屋。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整洁。画尘从冰箱里找出一个苹果,又吃了点面包,感觉头发里都是汽油味。她朝外面看看,在他回来前应该来得及冲个战斗澡。   头发冼好的时候,听到关门的声音。画尘的脚趾不由得蜷曲着,心“咚咚”直跳,抓着花洒的手都颤抖了。匆忙关上水,胡乱擦了下身子,穿上何熠风的家居服,深吸了好几口气。拉开门前,她用力咳了几声。   “你屋子里有女人?”是个女声,说英文,美式腔调。   画尘愕然地瞪大眼睛。   “阮画尘,是你吗?”平静无波的问话,差不多是肯定。   “嗯!”画尘突然失去了出去的勇气,她也死死抓住门把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一点点地变冷。   门,还是拉开了。客厅里站着两个人.何熠风和一个头发染成酒红色的高挑女子,她有着性感的唇、鼻梁秀挺、眼线细长,还有一双美丽的长腿。   女子打量着画尘.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画尘根本无法招架,“熠风,你不说点什么?”女子说道。   何熠风扶了下眼镜,“杰妮,可以请体先在外面待一会么?”   “当然!”女子耸耸肩,开门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锁上。   游乐场有一个项目叫飞天梭,一根直立的柱子.|象座高塔,直插云端.四周环绕着一圈椅子,在0.6秒内.椅子可以升到八十米高,玩起来非常刺激,有人形容,玩一次死一次。每次画尘都是在下面站着,仲头看着。以后,她应该也不会尝试。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像灵魂捧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感谢何熠风的沉默,不然.她该怎么解释。厚颜无耻?道德沦丧?果然人是不能贪心、不能好奇的,不然会死在枪林弹雨中。   高二上学期期末考完最后一门,两人一块去影城看电影。影城在商场的顶楼,进电梯时,不知怎么会有只狗和他们一块进去。她从小就怕狗,对狗有说不出来的恐惧。狗狗们又像爱欺负她,看到她就扑上来。她跳起,死命地抱着他的脖颈,两腿圈在他的腰间。他一把把她推下地,她成功地被狗狗吓晕。醒来时,在商场一楼的过道里,很凉爽。他的脸铁青铁青,离她有三臂的距离,视她如瘟疫般,正眼都不看她。   那一刻,她明白,他是真的真的不喜欢她,一切的好.那是他神圣的责任感,她不能再做梦了。   是的,不能再做梦。他从没有字正腔地说过他爱她,只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自然地会担心,会去照顾,会呵护……这些统统不是爱?   “对不起,”她用残存的意识艰难地说道,“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我该先打个电话再来的。给我两分钟,我换好衣服就走。”   脱下的皱巴巴的衣服扔在了洗衣篮中,上面还沾了水.不管他,一件件地重新穿上。   “阮画尘,你落下东西了.”何熠风叫住仓皇逃窜的画尘.把沙发上的两袋厦门特产拿给她。   “不好意思,我忘了。”画尘的笑比哭还难看。   何熠风扶扶眼镜:”哦,你把公寓的钥匙留下吧!虽然我们是师生关系,但毕竟是单身男女。以后,你会有男朋友.我也会有女朋友.你这样衣衫不整的出现在我这里,他们对此会有想法的。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   画尘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嗉,何熠风脸上没有指责,没有憎恶,平静又淡远.可是说出来的话为什么会像刀子般?"嗯!我一向笨.没想到这些,你说的对,该还的。”画尘都不知怎么拉开包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钥匙的。单独的一把,她怕丢了,还找了个水晶熊的钥匙扣。熊憨憨乎乎,很可爱的样子。她没有把钥匙亲手递给他,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   女子就站在楼梯口.听到门响,抬起头,对着画尘摊摊双手,表示爱莫能助。画尘“噔噔”地一路跑下去,跑得太快.少踩了一级台阶,整个人往前一倾.双膝跪倒在地。膝盖、掌心、手关节处立刻火辣辣地疼。   有脚步声从上面下来。画尘闭上眼,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何熠风。他对她那该死的责任感,永远都不知道卸下来吗?   “何熠风,你要是过来,我就和你绝交!”声带没有一丝颤抖,语意表达得明朗又清晰。   脚步声停下了,画尘咬着牙爬起来,姿势有些别扭,但还能走。夜色掩住了她脸上的剧痛,她终于可以让泪从容地流下。憩园门口不好打丰,她走回的静苑。   来之前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狼狈。又一次自作多情!泪水,多得怎么也拭不尽。   其实,如果画尘细细分析,就会发现事情有许多蹊跷之处,但刚才那一幕太震撼,盖过一切,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整理,去思索。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消失。   称职的保安一眼就看出她的异样.“阮小姐,你的手像错位了,要赶快去医院看看。”   画尘惊住了,泪也不敢流,请保安送她去医院。先去拍了片子,果真是有点错位,但不严重。“你多大了?在哪工作?”医生笑嘻嘻地问着,手捏着她的手腕。画尘正要回答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她疼得哭出声来。   “好了!”医生笑笑,给她开了两张膏药,让她回去贴贴。掌心和膝盖也处理了下。医生叮嘱她要吃点消炎片。   两袋厦门特产送给保安做谢礼,画尘一身轻便,一身疼痛地回到家,脱了脏衣,换上睡衣.就上床睡了。连续睡了两夜一天.睡得像大海一阵沉,起床时,膝盖和掌心的伤口结了层薄薄的疤,一抽一抽地疼,似乎在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手腕还好.不影响穿衣吃饭。   迎着晨风到站点,坐翼翔航空的班车去机场取牧马人,在车上遇见简斐然和几位空姐。简斐然一身粉色的职业正装.看上去精神又精明。那几位空蛆和她以前是一组的,言语之间对她现在的工作流露出羡慕和妒忌。简斐然还像学生时代一样,好像轻描淡写地抿嘴一笑,其实那是一个俯视的高度。   “去哪里?”她扭过头看画尘。   “拿车。”画尘把手放平在膝盖上,不让她看到掌心的伤疤。“你呢?”   “去武汉出差。”   画尘笑一笑,把目光转向窗外。   后来,两人就没再搭话,到了机场,各走各的。画尘心想:简斐然知道她对何熠风没有影响力,也就是没价值,所以懒得应付。真是现实,但现实就是真实,梦幻只是自欺欺人。   受伤的掌心握着方向盘,有点疼,有点不自然,回市区的路上很顺利,人事处长打电话来了,新秘书已经到位。   画尘立刻改道去荣发。   人事处长和邢程在办公室等着.新秘书是原先文印室的小妹,新闻系的毕业生,忍气吞声了两年,终于迎来了满天星光,看着画尘,眼中尽是感澈。   邢程去走廊上抽烟,神情阴阴的。人事处长走过来,两个人对着抽.   “给阮秘书多发两个月的工资,奖金什么的也不要扣。”邢程明白自己不能再出言挽留画尘了,也不能再贪心。画尘辞职,应该是不想再与他待在同一片天空下。以后,虽然都在滨江,但想见一面,谈何容易。   人事处长呵呵笑了两声.“这个……”唉,展华的千金小姐哪里稀罕这点小钱。   “如果有公司打电话问地的工作表现,尽量说好点,毕竟宋总以前很关照她。”   人事处长点点头.心里面直偷着乐.   “给!”画尘把员工出入证还给人事处长。   人事处长想了下:“留下吧,做个纪念。阮小姐来荣发工作,也是我们的荣幸。”   画笑笑,放进小纸箱,里面还放着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文印小妹抢着要帮画尘搬,画尘谢绝了。   “我送阮秘书。”邢程接了过来,“新工作有没什么意向?”电梯里,邢程问画尘。   “暂时还不考虑。”画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邢总,我年纪小,阅历也没你丰富,有句话我还是想和你说,你别介意。以后……你要多爱自己一点。”   云端上的风景不一定就是美景.说不定是黑障区。   这句话差点让邢程当场飙泪,他抑制住了。“谢谢。你是特别特别好的姑娘,将来会比任何人都幸福的。“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画尘笑,“我也觉得会的。”   他帮她把箱子放进车里,看着她系好安全带。她就要走了,驶离他的生命。邢程心紧紧地揪着,他还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挥挥手,看着他生命里唯一的美好慢慢走远。   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开心了吧!   画尘很少涉足晟华的办公大楼,华杨总是说,你生怕来了就被我扣住,是不是?画尘说是呀。这些以后都是你的,你就不关心下?华杨气道。画尘说,有什么不放心的,爸妈替我打工,我负责吃喝玩乐就好。她是随爷爷奶奶长大的,很小很小的时候,晟茂谷和华杨还经常来看看她。两人辞职下海后,她一年能见他们一面就不错了。逢年过节,要和员工同甘共苦,两人也从不休息。奶奶说,爸爸妈妈在外面辛苦,就是为了让画尘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什么叫好日子?小画尘问。好日子就是不愁吃,不愁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六十岁的奶奶如此理解。   现在每一天都是好日子!画尘把牧马人熄火,从董事长专用电梯上楼。   华杨的办公室已经锁了,她去了马尔代夫,享受阳光与沙滩,也过的是好日子。仍然生活在苦海中的是晟茂谷,皱着眉头,嘴唇上都起了泡。   “爸,你是不是冻了?”画尘给他泡了杯茶,把面前的文件拿开,替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   晟茂谷叹气:“不是冻了,是事情太多。你辞职后,就来晟华帮忙吧?”   “倒茶拖地么?可以呀!”画尘答应得很爽快。   晟茂谷瞪了她一眼,画尘呵呵一笑,“其实,你哄哄妈妈,让她再次出山,都不要培训,直接上岗。”   “不可能了。”晟茂谷闭上眼睛,疲惫地摇摇头,“她说人生不长,想好好地过几天,只为自己。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呀,难道以前是为我吗?”   “不是,你们都为的是我。”画尘艰涩地说道。   晟茂谷拍拍她的手,“你是我们的常上明珠,不为你为谁呀!不说这些了,人各有志,不强求。爸爸让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翼翔的印董约了我几回,不能再推了。爸爸懂他的意思,他家公子好像比你大个几岁,也算同龄人,你愿意接触接触吗?”   “我是同性恋,不喜欢男人。’那个像猪头佯的印学文,画尘是一肚子反感。   “你喜欢女人?”晟茂谷惊呆了。   画尘扑哧笑了起来:“没有啦,我当然喜欢……”幽幽的一声叹息,“爸爸再多养我几年好不好?零花钱可以少点.吃得差点,穿得薄点.住的小点,没关系呀!”   晟茂谷也乐了,“讲得这么可怜,想博谁的同情!好了,好了,咱们跳过这个话题。画尘,最近夜里还做噩梦吗?”   “早就不|故了.我现在每晚都睡得很好。”画尘回答得很响亮。   晟茂谷重重地叹息,拉过画尘的手,爱惜不已地抚着,喃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瘦得,要多运动。有时间就去跳跳舞,你可是学了十年。”   “爸爸,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最最讨厌的事,就是跳舞。”画尘收回手.面色泛青。   晟茂谷脸上飞快掠过一丝难堪,“那就别去跳。不管我和你妈是合还是分,对你的爱是一样的,都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从晟华回静苑,保安叫住画尘,说有份快递,是出版社编辑寄来的新书的合同。新书还没有影子呢,编辑担心画尘被其他人抢走,早早就要订下约定。另外还有一个活动通知,国内几大旅行社准备组织文化、艺术圈的人去中东.搞一次文化之旅,这就等于是宣传.日后就可以开辟中东的旅游线路。因为石油多、水资源少、文化差异大,中东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终年战火不断。很多人对于中东都望而生畏。但谁也无法否认中东悠久的质史和迷人的魅力。编辑说,你不必以舒意的名义参加,你用本名,由我们出版杜推荐。画尘动心了,她没去过中东,因为华扬不同意。   长途旅行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办签证,加大运动量,旅行可是体力活。研究风土人情、异域文化.阅读大量的资料.检查相机,填充小药箱,恶补简单的会话。书柜里,关于中东的书不多,画图纸也没有了。自然地就想去呜盛书屋看看,随即,画尘自嘲地弯弯嘴角,换了衣服,去滨江书城。那儿的书比较全,正好也有文具卖。挑了一摞的书,还有一大卷制图纸.吃力地抱了一满怀。收银员大概是新来的,噼里啪啦地折腾好一会,都打不开收银仉,急得都要哭了。画尘安慰她,不要急,她慢慢等。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看,就那么看见了从外面进来的林雪飞,还有何熠风。   “阮画尘!”林雪飞眼尖.连忙低声告诉何熠风。   何熠风看过去,画尘没有假装没看到他.也没冷着个脸,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浅浅的,淡淡的。收银机终于打开了.收银员过意不去地把小票递给画尘。   画尘手里拎着两大袋书,腋下夹着制图纸。“车停在路边,给警察看到,要罚款的,我先走了。”又是一笑。   “你说她是不是在害羞?”林雪飞问何熠风。“我听杰妮说,那个晚上她狼狈不堪,下楼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可惜杰妮听不懂中文,不知你们聊了什么。她公寓是不是没热水,经常借你的浴室冲澡?我怎么不知你是这么好心的人。”   头一回,何熠风心里对别人有了淡淡的杀意。他不愿画尘被林雪飞这样调侃,但他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林雪飞从机场接回杰妮,在酒店吃晚饭时,聊到印学文,随口带出画尘和邢程出差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电话责问画尘,都已经辞职了,还出什么差,还一男一女,而且那个男的还是邢程,去的地方还是旅游名城厦门。但他的骄傲阻止了他。饭后,三人去酒吧喝酒,杰妮和他聊纽约的同事,他人在那,心却在时刻倾听着手机的动静。画尘没有来电话。一夜一天过得昏昏沉沉。他以为,他的表现那么明朗.只是没有表白而已,以画尘和他之间的默契,画尘应该能感应到他的心意,那么,她就要和邢程明确地划清界限。他会误会的呀,因为她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她对邢程是有好感的。   第二天,他和林雪飞陪着杰妮逛遍了整个滨江。憩园和静苑也是滨江的观光景点之一,杰妮对憩园很感兴趣,她认为憩园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纪录片。林雪飞开玩笑地说憩园的夜景是最美的,杰妮信以为真,嚷着要再来看看。他只得开车带杰妮来憩园,到了公寓楼下,礼节性地请杰妮去楼上喝杯茶。客厅里亮着灯,浴室里有水声,沙发上放着两袋厦门特产,而他在楼下没有看到牧马人,那么就是邢程送画尘回来,为了不戳破谎言,画尘才来这里?她还是那么在意邢程,她把他又放在哪个位置?   不管是做医生,做地理频道的电视策划人,还是做鸣盛的执行总裁,他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低他的机会.也从不愿居人之下。骄傲在他的体内膨胀.他抑制不住,只想痛快地发泄心中的怒火。   简斐然离开鸣盛时,来向他告别.语气幽怨。何熠风,你是一个非常残忍的男人。你若想打击谁.就绝对不会给别人丝毫还手的机会。他回道,你能想明白,就是真的聪明了。简斐然说,有时候,不必做得这么绝.他说,在我的人生里,只有是和不是,没有大概是、或者是。   画尘摔倒在楼梯上,用凄厉的语气拒绝他的帮忙。那时,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残忍的。他不是不后悔,可是是他亲手把自己与画尘之间的路堵实的。   画尘没有视他如空气,可是刚才她看着他,和空气又有什么差别?   “何总,专柜的位置放在这里怎么样?‘书城的经理问道。   林雪飞悄悄拍了何熠风一下,何熠风拉回思绪,四处看看.“可以的。”第一排是国内一线出版社的图书,鸣盛在第二排的首位,很理想的位置。“谢谢经理的关照。”他真挚地说道。   经理笑道:“鸣盛现在的名气越来越大,我还担心何总瞧不上我们书城!很多读者来问有没有《瞻》卖,何总是不是同时也给我们书城提供些杂志呢?”   何熠风连连点头,“回去我就让发行部安排。”   两人又说了几句,何熠风就告辞了。   一股带着潮气的凉意扑了进来,林雪飞皱着眉头埋怨道:“讨厌,怎么下雨了,刚刚天还好好的。何总,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何熠风抬起头,雨下得无声无息,雨丝却密得像布.朱自清形容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春雨贵如油,雨后放晴,温度怕是要上升了。他想起不久前和画尘的约定,说要一起去西藏,怕是无法履约了.他轻轻一叹,满嘴苦涩。   今天晚上带杰妮去江边吃河豚。最好的河豚跟最好的刀鱼一样,都是在清明前食用为佳。因为清明前的河豚,鱼皮上的毛刺还非常柔软,一过清明则会变硬.变得难以下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是第一次吃河豚。”林雪飞先夹了一筷子河豚刺身给杰妮。洁白的瓷盘,刺身如花瓣般层层绽放。   杰妮有点不敢吃,她在书里看到过河豚有毒,可是,眼前的食物看上去又是那么诱人,她扭头看看何熠风。何熠风说:“没事,河豚的毒素在内脏里,厨师早处理掉了。先吃鱼肉,然后是鱼皮.最后是河豚白子。秩序不要乱不然就感觉不到河豚的鲜美了。”   林雪飞讶然地问:“你以前吃过河豚?”   何熠风是听画尘说的。滨江真应该聘请她为旅游大使.听她一描述,滨江处处都有美味,遍地都是美景。   杰妮勇敢地夹起刺身.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好吃!”她欢喜得赞不绝口,“滨江真好,风景迷人,美食众多。怎么办,我也不想回纽约了。”   “那就留下来,我们还做三剑客。”林雪飞举双手赞成。   “熠风,你不欢迎我?”杰妮问默不作声的何熠风。   何熠风慢悠悠地抬起眼,“等你学会了中文再说。”   杰妮黯然了,林雪飞在一边同情地耸耸肩。   杰妮是女强人,不远万里从纽约飞到滨江,说是观光,其实是专程来看何熠风。她告诉何熠风,地理频道的同事都非常想念他,上司们也希望他能回去,待遇什么的都会从优。何熠风一口拒绝了,他说和鸣盛的周董有约定,至少在三年内,他不会离开滨江。三年后呢,你会不会考虑回纽约?杰妮问。   看心情吧!   这完全不是何熠风式的回答,他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杰妮明白这是他委婉的拒绝。   从江边回市区,杰妮建议下来走走。林雪飞说不好停车,扔下他们两个.扬长而去。   雨已经止了,街道湿淋淋的。杰妮看着两边的灯光,说道:“只有灯光没有国度,在哪里都能点亮世界.”   何熠风微笑:“可不是,人有种族、肤色区别,树木要适应不同的土壤,灯光什么都不需要,插上电,就是一片光明。”   “熠风就像—束灯光,为什么只照亮滨江?”这座城真小,有纽约的十分之一么?那个鸣盛.名气也不大,怎么能和誉满全球的地理频道比?“我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的事很多,所以我们才孜孜不倦的寻求答案。”   杰妮深吸一口气,这是滨江的气息,有着何熠风的气息,“可以做的,我都做了。我想,你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何熠风沉吟了下,“我们是好同事、好朋友。,”   杰妮仰起头,“只要活着.世上就不会有停不下来的雨。迷恋—个人,也是有期限的。”   何熠风也跟着仰起头,墨黑的天空,像块巨大的幕布.严严地遮着滨江的上空。   分别时,杰妮拥抱了何熠风.何熠风在酒店的商务中心买了把油纸伞.仕女画的伞面。“做个纪念。”   “我更想让你有力的臂膀为我遮风挡雨。”杰妮说道。   何熠风笑笑,转身而去。   他真是无情呀,连个头都不回一下,可是这也是她迷恋他的理由之一。杰妮打开伞,走进电梯。   何熠风醒早了,看看时间还没到六点,在床上又躺了会,还是起床了。早餐,他通常要吃点暖的东西,对胃好。一个人懂得爱护自己,才有能力给予别人爱。打开冰箱,画尘塞在里面的三只大号苹果全都皱起了皮,一点水分都没有了。他看了看,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牛奶只有半瓶,吐司也快没了.下班前要去下超市。何熠风在手机的速记簿里记了下来。   吃完早饭,不过七点,上班似乎嫌早,可是又不想在家待着。下楼,开着辉腾出了憩园。方向盘一转,就奔了静苑。没有什么想法,就是从那儿经过,虽然那条路并不是去鸣盛的方向。   遇见画尘是个意外。她一身粉蓝的运动装,额头上扎着个发带.手腕上绑着毛巾。她体力不算好,跑跑走走,喘得很凶,胸前微微起伏。   何熠风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   画尘被突然停下的辉腾吓了一跳,她认出是他的车,也看到他摇下了车窗,   正深深地看着她。她挥了下手臂,笑了笑,看唇语,是说了声‘旱’.然后,脚步不停地从辉腾旁跑过去,进了静苑。   何熠风的情绪无缘无故变坏,对林雪飞吹毛求癍·林雪飞实在受不了,两条眉毛   竖成倒八字,“是不是舍不得杰妮回纽约,如果是,我现在就送你去机场。”   何熠风背过身去,整个人僵硬成化百。他承认.他和画尘之间的那堵墙并没有那么实,如果画尘愿意对他好好解释下,那堵墙就是泡沫,轻易就可以跨过。   她为什么不说?他等得心都老了。   过了几天,何熠风忍不住在下班后又来了静苑。保安换了两张陌生的面孔,对方打量了他几眼,说:“阮小姐不在。”   “去哪了?”何熠风压着火气。   “你是谁呀,我们凭什么向你告知阮小姐的行踪。”   ”我是她老师。”   “哈!”保安乐了.“你多大年纪,做阮小姐的老师还嫩了点吧。口说无凭,身份证呢.工作证呢,给我们看看。”   何熠风闭了闭眼,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保安的衣襟,指着他的鼻子,“我再问你一句,阮画尘在不在家?”   保安可能没看过斯文人一脸凶悍的样子.一时给吓住了。“我……我没说假话,阮小姐真的不在。她……还请我们捎话给花农,说一棵什么树上有虫,要赶快治。”   “其他没说什么?”   另一个保安扳开何熠风的手指,“她好像还说了一句,哦,再回滨江,怕是秋天了。” 第十章/一起   春天像是一瞬间的事,公园里的挑花刚开得满树粉红,不久,水果摊上已经摆放着毛茸茸的桃子。《瞻》的第二期里有一篇写节气的文幸,作者感叹节气现在紊乱得不像话。全球的气候都在变暖,何熠风内心的温度却越来越低。他的情绪日渐消沉,除了工作之内的话,其他时候都是惜言如金。工作依然兢兢业业,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周浩之找他喝茶,笑着说真正的精英要从容享受质感的生活:坚持健身和运动,有固定的朋友圈子,工作虽然紧张而忙碌,但有足够的闲暇时间,重视低碳生活,有钟爱的品牌和设计风格,拥有一款适合自己、又能表达自我个性的车。   “熠风达到了几点?’周浩之已经可以丢掉拐杖,在办公室内缓步走了。   何熠风担心他跌倒,忙走到他身边,周浩之摇摇手,他的气色红润,笑声洪亮,已经完全从亡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在世时,他珍爱她、呵护她,她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该放开了。国外的养子,他没有再联系,他尊重他的人生。现在的他,一切都看开了,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充实。上午上半天班,午休后,打打桥牌或高尔夫,晚上散散步,有好的话剧或者音乐会,去看一场。偶尔安排一次小旅行,不然就去郊区钓钓鱼。   “你大概都没及格吧!”   何熠风笑了笑,杯里的茶淡了。   “我对你的表现打二百分,你呢,眉头蹙着,像个小老头,对自己好像不满意。知足者常乐,我觉得你该谈个恋爱了。”周浩之突然拍了下额头,“想起一件事,我认识个好姑娘,要不要帮你介绍?”   “不用了。”何熠风站起身,桌上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处理呢!   “看一眼吧,说不定你就深恋上了。”周浩之特别坚持,“我有她的照片,在哪的,哦,这里!像不像一朵沙漠之花?”   周浩之也时尚地玩起微信,他打开的是一个叫杨柳依依的空间,滑动了几下屏幕,调出一张照片。一个裹着头巾,蒙着面纱,穿一件黑色长袍的女子,站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广场上,后面是一堵围墙。   “闻名世界的耶路撒冷哭墙。”周浩之指着屏幕,“这么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只有心地纯洁善良的姑娘才会有。”   就凭这一双眼睛,何熠风也已认出照片中的人是谁。“她现在还在那里?”海南之行后,周浩之和华柳联系频繁,有时,两人会聊点家常,说起儿女。   “这张是三天前的,应该还在。耶路撒冷的风景太多太密,至少得待一周。”   中东差不多有二十个国家,几个月才能好好地看一看,回来时,是该秋天了。她说过,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城市,都会觉得窄小。她喜欢出发。人生,就是一场旅行,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的方向。不需要他的陪伴,她一样可以走得更远。   无意间得知画尘的行踪,何熠风的心情更低落了。他婉拒了周浩之的好意,相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所流行的,他不是嫌落伍,而是无法面对画尘见到与她相亲的人是他时脸上的表情。愕然?厌恶?冷漠?虽然人前人后,他一直说来滨江,是因为周浩之的话打动了他,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在宁城,十六岁的画尘无数次地向他描绘过滨江的四季,还豪迈地说要带他去这去那。在那时,“滨江”这两个字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窗外的风景一茬一茬地更新着,像个爱俏的女子,每天变换着不同的妆容。《瞻》的第二期,封面选的就是滨江的春景,林雪飞闲暇时,也爱拿只相机,大街小巷地跑,然后喋喋不休地对着他感叹,真是江南风光好呀!何熠风对这一切似乎无动于衷。有着画尘的滨江才是生动的,没有画尘的滨江,在他的眼里,极其普通。   鸣盛连续签了几本书,一本是影视明星关于美容方面的心得,这是个天然美女,她的养颜秘籍,一直让粉丝们高山仰止。这几年,她又拿了几个奖,虽然不是什么大奖,但人气上涨。另外是一套高考素材方面的辅导丛书,何熠风一再强调不能东拼西凑,鸣盛特地请了名校明星老师编写。还有几位网络上风头正劲的作者的新书,也同期出版。有了这几本书做先锋,保证了销量,何熠风才大胆签了几本小文艺风的书。   林雪飞整理着合约,叹道:“要是能签一本舒意的书,就更好了。书屋里卖的两本新书,三个月内加印六次,出版社赚翻了。最近加印的扉页上,预告她的新书在秋天也会上市,到时又是各种轰动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一钱奴!”何熠风嫌他话多,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别以为你就是清高人,你不为钱,干吗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销量?”林雪飞反驳道,然后又自我安慰,“我也就是说说,舒竟能坚持给《瞻》写稿就不错了。”   何熠风眼皮跳了下,“她又投稿了?”   “昨天发来的邮件,讲的是行走埃及。埃及之美,如同惊鸿一瞥,尼罗河之旅,好像时空穿越。在埃及,你不用计划太多,每一天都会发生许多事情让你无法预测,而你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一直饱满着情绪,这就是因为这里的人,你也许不了解他们,但是他们都真实地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需要你放进感情,用尽全力去行走,那么,你就会看到用任何语言来描述都显得苍白的风景。怎么样,我的记忆力不错吧!”林雪飞洋洋自得。   她看到他会打招呼,会微笑,还继续以她的方式支持他的工作,这一切说明他们没有绝交,她没有和他生气.   他宁愿她是生着气的,那样,表示她还是有一点在意。因为在意,才会计较。   八月,翼翔航空杂志的首发仪式放在上海的一家酒店举行。酒店面对着黄浦江,场面搞得很隆重,大屏幕上,黎少拍的航空广告一遍遍地放着。作为顾问,何熠风也参加了。简斐然是主编,一身紧致的礼服。印学文领着她与宾客寒暄时,状似无意地搭着她的裸背。简斐然浅笑嫣然,神态自若。   何熠风端了杯香槟,走到露台上,璀璨的灯光下,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倒映在江中,随着波浪幽幽荡漾。印学文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松松领带,咒骂了几声天气,“真不爽,明天还得赶回滨江。”   “有什么急事?”   “荣发的刑总订婚了。”   一口香槟含在口中,何熠风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咽下去,“对方是哪家千金?”   印学文撇嘴,“那个混蛋这次攀上高枝了,沉市长的独生女,在国内拿过马术冠军呢!哈哈,你说她会不会把他当马驯呀!不过,他命真好。和他一比,我真是逊透了,晟茂谷明明白白告诉我老爸,他家女儿准备定居国外,不回来了。这明摆着是个借口,国外又不是天边,我也可以和她一起移民呀!”   这个消息,何熠风听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着,要是画尘知道了刑程订婚,该有多么难受。想都没有想,他就拨通了那个几个月里想打却在最后又放弃打的号码。   响了两声,那端就有人接了,“何老师好!”   何熠风心“咚”地一沉,她知道了夫子的全部含义,于是改口?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清清楚楚了。“好久没联系,你好吗?”他的声音像没有调音的二胡,嘶嘶哑哑。   “还行,胖了一斤。”画尘笑了。   “喝一杯水都会增一斤,这算什么胖。现在在哪里?”   “开罗机场。何老师找我有事?”   “没有,就是好久没联系了,问候一声。”   “嗯,我快要登机了。”   “那滨江见!”何熠风合上手机,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他竟然如此如此的紧张。   身后,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外面,华灯漫过城市的每一处缝隙。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   从出发那天起,画尘就开始记日记。走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号,她感冒了,发着低烧,在机场差点走错登机口。九月十六号,她回来了,又是低烧、咳嗽。六个月,一场感冒都没治好。旅游频道的一位记者,画尘叫他徐老师,她笑着调侃道。画尘也笑笑,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炎症。   空姐走过来,给她送了杯温开水。画尘就着开水,吃了药,暗暗祈祷到达广州时,热度能退下来。   退热药有安眠的作用,过了一会,眼皮就重了,可是头脑很清醒,这一趟,收获丰富。虽然经常旅行,画尘却从没有走过这么久。中东的局势不太稳定,在埃及,他们就遇到了暴动。旅馆全部关门,他们只好借住在一个华侨的家里。从以色列去巴勒斯坦,过境时,所有的包包都被士兵翻了个底朝天,她的相机和日记差点遭殃。在伊拉克的一辆公交车上,一个歹徒拿着电棍跳上车来抢劫,一车人与他厮打,终于制服了他。可是与沿路的风景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正午的阳光下,他们在沙漠里,仰视着巨大的金字塔。徐老师激动地涕泪而下。   我的心中莫名的忧伤,   为何会掠过大海的中央?   它掀起一阵疯狂,   张开羽翼跳跃,飞翔……   沙漠叫疯狂,疯狂?   疯狂,疯狂,疯狂!   画尘也是震撼到失语,同时,也有点小忧伤。从前,她向何熠风描述过,恋爱之后,要去沙漠看看,没有风景就是唯一的风景,还要去东非大裂谷,看地球身心深处的创伤。这一次她都看到了,站在队员们中间,她拍了无数张照片。一边拍,一边默默地叹息。   白天忙着赶路、参观,晚上躺下来之前,画尘才有时间好好地写点东西。上网并不方便,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答应华杨的,每天都要联系下。离开开罗那天,她给鸣盛的邮箱发了稿件。   艰辛而又充实的旅途中,她很少想起邢程,仿佛对他的暗恋不算是恋,而何熠风才是她唯一爱过的人。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七年前,她还小,哭过几次,学业又忙,慢慢就淡忘了。这一次却像是被重创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画尘觉得真的不能和何熠风再见面了,不然,自己又会再一次傻傻心动。就像他们明明分开七年,但是一重逢,一些感觉就像冬眠的动物,突然间纷纷苏醒,连个适应的时间都不需要。也许分开才是最合适的。   何熠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清冽,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他握着手机的干净的、轮廓清晰的指关节,如果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下巴,侧脸的线条很立体,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有他在,她就莫名地踏实。但这是一种错觉。画尘在高三时就明白了,人必须要独立,要有生存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可以给自己真实的安全感。   在伊朗的一周,天气特别炎热。她穿着黑袍,包着厚厚的头巾,独自去市场买水果。临时向向导学了几句当地话,她半说半打手势,买到了一只蜜瓜,胖胖的老板还送了她一串葡萄。回到旅馆,同伴们说,很高兴看见你活着回来。她笑了,她没有觉得一丝害怕。   “醒啦!”徐老师晃动着五指,画尘看着头晕,又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四个小时。”   画尘摸摸头,好像没发烧了,身子也像舒服了些,就是嗓子干得冒烟。喝了两大杯开水,吃了几片水果,才好受了点。拉开舷窗的挡板,外面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巨大的机翼。“还有几个小时到广州?”   “五个小时,看电影吧!”   “什么片子?.画尘换了个坐姿,长时间飞行,脊椎都硬了。   “《爱在日落黄昏时》。”   画尘笑,“法国人的小矫情。”一男一女在旅行途中相遇,在美丽的维也纳度过了一个美丽夜晚,约好早晨见面,然而他们错过了。九年后,他们在巴黎重逢了。整部影片,就是巴黎风光,一男一女慢慢走,慢慢聊。   “哈哈,说实话,我觉得它很催眠。不温不火的对话,不浓不淡的感情。像首慢歌。”   “这是第二部,第三部好像也拍了,叫《爱在午夜时分》,男主和女主在一起了?”   “可能吧,人到中年,终于发现遇对了人。”   “遇到对的人会是神马感觉?”画尘问。   徐老师是已婚人士,有五年婚龄,还没有孩子。她说其实不是贪求二人世界,而是不敢生。身边的朋友、同事有太多离婚的,一男一女,分了,各自寻觅第二春,如果有了孩子,不管跟谁,都很可怜。   “对的人呀,就是感觉那个人是不会走,你不需要耍任何心机和手段,不要去想怎么留住他的心、他的胃,他就是不会走。”   “那不一定。”只要她在,何熠风就不会先走,那是一份义务,而非爱。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广州的九月还如盛夏一般,头顶上的大太阳火火地炙烤着大地。领队说,这几个月都没好好地吃饭,挑个好餐厅,饱餐一顿,然后各自打道回府。   画尘慵懒地托着下巴,看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步履匆忙的人群。目光尽头有一个年轻的流浪艺人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卖力地吹拉弹唱,面前的盒子里放着几盘CD。他的歌声和吉他的旋律,在都市的喧嚣与汽笛的鸣叫声中被彻底淹没了。有人在他面前蹲下,翻看着CD。丢下一张纸币,拿走一盘CD。他头也不抬,全身心沉浸于旋律之中。   离开餐厅的时候,画尘也去买了一盘CD。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为环境所左右,不计较利益得失,她欣赏这样的人生。   所有的人在餐厅就分开了,有人奔火车站,有人奔机场,留下联系方式,约了以后再一块去非洲。   办好登机手续,画尘去了趟洗手间,一抬头,镜中的自己有张黑黑的面容,头发干枯,发尾都分叉了。除了一双眼睛还似曾相识,整个人是大变祥。她瘦了十斤,昔日很合身的T恤和牛仔裤显得空空荡荡的,像是借的。   巧了,竟然是翼翔航空的班机。空姐的制服一式的旗袍剪裁,很有江南女子的清雅与秀韵,餐点也很好吃。画尘随手抽出航空杂志,是最新版的,上面写着顾问何熠风,主编简斐然。第二页就是鸣盛书屋的大幅照片,拍摄的角度很宁静,阳光斜射进室内,书架、植物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笑容可掬的选书师捧着一沓书仰着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透明的,映出整个书屋的全景。   飞机上还提供《滨江日报》,画尘要了一份。滨江今天的溢度是二十五度。空气质量:优。   上飞机前。她和华杨通过电话。她问要不要来接机,画尘说我打车。于是,下了廊桥,提了行李,她也没往接机的人群里瞟,专心致志地走着。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还是熟悉的嗓,画尘以为产生了幻觉。一直修长的手抓住行李车的把柄,画尘抬起眼,何熠风斯文内敛地一笑。   “嗨,何老师!”画尘也露出惊喜的笑容。脸黑,显得牙格外白。心是颤抖的,余波还在,不过仅仅是余波而已。   何熠风说的第一句话是:“吃过饭没?”   现在是傍晚五点,滨江的中秋时节,外面还是比较明亮的,画尘不知道他问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在飞机上吃过了。你来接机?”   “是。那就喝杯饮料吧!”何熠风拎起画尘的行李箱。   画尘看着他,他的面孔仿佛有一点点失真。这张脸,这样的距离,又是一层什么意思?久别重逢后的一杯饮料,没必要刻意拒绝。   他喝黑咖啡,她喝木瓜汁。画尘拿出相机,给他看拍的照片,还掏出在埃及买的一堆纪念品让他选,他挑了一只金字塔状的镇纸。   “月初的时候,去北京参加国际书展,遇到出版《飞》的责编,聊了几句。她非常期待舒意的新书,认为会刷新前面的销售纪录。中东给人的感觉很神秘,很多人畏惧战争又向往神秘。我问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新书,她说舒意26号回,到时问她。”   这是他为这时出现在机场的一个说明?何熠风永远都是诚实的。“写一本书哪有那么容易,年底初稿能出来,就是奇迹。过几天,我想去钱塘江观潮。”   “天气预报说,下周有个强台风有可能在浙江沿海登陆,到时有十级左右的大风和暴雨。每年中秋都有大潮,今年就在家休息吧!”她连手都晒黑了,黝黑的肌肤,看不到冻疮的痕迹,希望今年冬天不会再冻着了。   “啊,台风呀!我在沙漠里遇到过一次风暴。风暴过后,半个人埋在沙子里,耳朵、嘴巴里全是沙子,好像拍了回《新龙门客栈》。”   话语一停,气氛立刻就冷了、僵了。到底没学过表演,也不擅长公关,这样对坐着,对画尘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备受煎熬。她局促不安地玩着包带,佯装观察经过的旅客,对陌生的小孩浅浅微笑,目光就是不愿在何熠风身上停留片刻。何熠风默默地喝着咖啡,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结账时,画尘冒了一句:“我们AA制吧!”   何熠风脸黑得像包公,画尘懦懦地解释:“我已经成年很久了,不能一直敲诈何老师。”   笔直地坐着,规规矩矩地说话,浅浅地笑,喝个饮料都各付各的钱,这样子落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有误会。一时的气语,画尘竟这么入心。何熠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会儿回市区,你是不是也要给我车费?”他不是气画尘,她是和自己杠上了。   画尘低下头,她的笑容已退潮。   辉腾到达静苑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何熠风专注地开车,画尘贪婪地看着夜色。走的时候,草还没绿,花还没开。现在,树叶开始泛黄了。   “我错过了滨江的春和夏。”画尘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座下来。“错过季节,明年还能弥补。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   画尘捂住嘴,坏了,怎么一不留神把心里的话也给说了。这听在何熠风的耳中,会不会有歧义?   何熠风倒是没有多想,从后备箱里拿下行李,推推眼镜,“我就不送你进去了,静苑的保安现在视我为恐怖分子。”   “嗯?”   “三月的时候,我在这门口差点和他们打起来。”何熠风倾倾嘴角。   画尘眼睛瞪得溜圆。   “我找不到你了,有些害怕。这种情绪会让人特别敏感、焦躁,像导火索,沾火就着。再见!”   这句话在画尘脑中盘旋了三天,她还是不太理解。他们曾经七年没有联系,也没见他害怕。而这次走,她并没有和他断绝联系,找她也非常容易。   钟点工已经把家里打扫过了,屋子也通过风,有股阳光的味道。外面的花园,园艺工照料得很好。那颗生了虫的树,重新焕发了生饥,枝叶长得很茂盛。只是顶端有一根树枝上的叶子泛着红色,像是变种了。桂花开了,打开门,花香随江风吹进来,香气浓得角角落落都塞满了。华杨说桂花树是草树,扔哪块泥土里都能成活,不值得这么费心侍候。画尘坚持种一棵,还有菊花。秋天最美不过是被霜染红的枫叶,可是,看着在秋风里开得灿烂的花束,不更觉得生命是如此的美妙?   晚上在灯下整理行李,顺便把书柜也顺了顺。整理到何熠风送的CD架时,看到里面有一盘也是讲中东的。画尘抽出来,将碟片放进播放机,熟悉的景象重现了。随着影片,画尘像是又重游了一次中东。在介绍东非大裂谷那段,竟然有何熠风的出镜。磨白的格子衬衫,蓝色牛仔裤,背个登山包风尘仆仆。他对着镜头,说:“当飞机越过浩瀚的印度洋,进人东非大陆的赤道上空时,从机窗乡下俯视,地面上有一条硕大无比的刀痕呈现在眼前,顿时就让人产生一种惊异而神奇的感觉,这就是著名的东非大裂谷。   与他同行的人感叹道:“景色真是壮观。何医生,你在实验室取得一项新突破与站在这里,哪种让你更快乐?”   “这不仅仅是快乐,也是生命中的站点。”   “哈哈,下一个站点,何医生想去哪里?”   “沙漠。”   “为什么一定是沙漠?”   “想先去看看,然后,放在心里。”何熠风一笑,那抹笑,很短暂,可是看着特别特别的温柔。   画尘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去了花园,秋风宜人,她抱紧双臂,默默站着。这座城市正陷入午夜前的微妙沉寂中,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她喜欢沙漠,是缘于台湾作家三毛的书。三毛在书里描绘过撒哈拉沙漠的美景,还有她的爱情故事。在她去沙漠前,荷西,一个比她小六岁的男人,辞去了工作,独自去了沙漠,找了份工作,在小镇上找了所房子,等着三毛的到来。他告诉三毛,他看不出沙漠有多美,但是她喜欢。他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给她一个家,让她不再流浪。   很小的时候,画尘就想去看一眼沙漠,看看三毛和荷西生活过的小镇。如果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去。十六岁的她,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人,就是何熠风。   他真的去过沙漠,去过东非大裂谷,不止这些,她向他描绘过的风景。他都去过。这应该不是责任。不是责任,又是什么呢,他是那么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画尘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白得却不彻底,像是上世纪电影工业不太发达时的   黑白电影的结尾部分,有几个芝麻点在飞来飞去,看是看见了,却一个也抓不住。   华杨被画尘的肤色和发质气得雷霆大怒,“你看看你和流水线上的农民工还有什么区别,做什么事都该有个度,你是不是想我对你禁足?”   “妈妈你戴有色眼镜,农民工怎么了,人家在家都住大院子,城里有几个人住得起?”   “我们现在是在讨论城乡差别么?阮画尘,我现在时间多的是,不行,咱们就耗着,看谁的耐力强。”   画尘举手投降:“华女士,我配合。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晟华百货的二十楼就是SPA会所,员工一律在泰国培训过,很一专业。华杨把画尘送到晟华的门口。“我看着你进去。”   “这儿不也是妈妈的地盘吗?”画尘笑道。   华杨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出来,怎么能随便软弱呢?”   “爸爸他……”画尘觉得词穷。   华杨笑:“我和你爸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面平静的海,其实里面早已经是里氏十级以上的地震。再过下去,迟早有一天会两败俱伤。你别好奇,旧事我懒得再提。”   画尘独自坐电梯上去。她有会所最高规格的VIP卡,自然,得到的服务也是最好的。发型师把干枯的发尾剪掉了,一根根头发地呵护,动作是那么轻巧熟练,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绝不会扯下你一根头发或者让半湿的头发弄得脸上痒兮兮的,更不会让热风烫着你,一切都刚刚好,刚刚符合你的需要。泡了个花瓣澡后,按摩师过来给画尘按摩。雅致而又幽静的和室,宁神、安眠的檀香,印度的梵乐,画尘觉得自己的背松了下来,渐渐变热,变柔软,开始融化,然后是整个身体都成了一汪水。按摩师的手指像一颗颗石子,激起一圈圈又痛又酥又快意的涟漪。   画尘睡着了,醒来后,发觉都是晚餐时刻了。懒懒的,不想多跑,去了晟华餐厅吃港式点心。   服务生刚给她布置好碗筷,肩膀上轻径落下一只手掌,她回过头,笑了。“嗨,任行长,好久不见。”   任京一身笔挺的商务正装,手里拎着公文包,头发一律朝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面相书上说,有这样额头的人都很聪明。“有点不一样。”任京捏着下巴,像显微镜似的观察着画尘。   “不必那么委婉,直接说我黑了、丑了。”   任京摇头,“黑是黑了,但不丑。像是多了些味道,耐人寻味的味道。”   “是么?”   两个人对视大笑。   “你来这里是?”画尘问。   “客户请客,哦,一会邢总也过来。晟华餐厅晚上也供应港式茶点?”任京看着桌上摆放得像几朵莲花似的点心,讶然地问。   画尘一愣.   “我以为只有西餐,哈,以后可以带女朋友过来吃。她总是嚷着要减肥,不肯吃这不肯吃那,这个,她应该挑不出什么刺来了吧!”   “上海那位?”   任京笑着点头,“我们和好了,她来滨江陪我。我们准备买房,一装修好,就结婚。我们想出国度蜜月,你有什么好建议?”   画尘由衷地替任京高兴,这般辛苦,终于一一有了的回报。   “邢总来了。”任京朝大门的方向举了下手。   邢程仍是那么低调,幸好他气质沉稳、身材高大,就算是荣发的工作服,他也能穿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小阮?”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是梦中的情境变成了真的?   “邢总好!”画尘笑着打招呼。   “吴董,你和任行先进去喝杯茶,我和小阮说几句话就来。”邢程对身边的矮胖男人说道,“小阮以前也是我们荣发的员工。”   矮胖男人连连“哦”了几声,暖昧地打量着画尘:“邢总是对谁记性都这么好,还是只记得这位小姐?”   “吴董说笑啦,小阮还是小孩子呢!”邢程笑着回答,眼底却一片冰冷。   任京识趣,拖了矮胖男人就走。   邢程眼眨都不眨地看着画尘,该说什么好呢?好久不见,不,太客套。你好吗,不,太生硬。我订婚几个月了,不,太炫耀。现在在哪里工作,不,太普通。要不要告诉她,她走后的这几个月,每一天经过秘书室,他都会在那站一会,默默地咽下心头撕裂的疼痛。因为疼,才时刻提醒他,他曾经放弃了世间最美丽的情感,他要更加的清醒、理智。   他想起来的路上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首诗。他不是文艺青年,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心思。可是那首诗听得他的心一抽一抽的。   我想握着你的手   在一条走不完的路上   不是占有   是暂有   “点心冷了。”唉,这个话题像时候同,进退都不是海阔天空。   “没关系,我多喝一点热茶。”好奇怪,对刑程的情愫一理清,从前那种迷恋立刻荡然无存,脉搏跳得四平八稳。“你妹妹他们都还好吧?”画尘仍记得那个讲说直率的女子。   画尘摸摸脸,“我妈妈也这么说。”   “你就一个人?”邢程突然发现。   “吃个晚饭要多少个人,我又不谈业务。”   也是。她还没找新工作?不过,真是奢侈,一个人的晚餐都跑来晟华餐厅……邢程苦涩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拼命地思从画尘身上找出不是来,难道他对她还抱着希望?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已经订婚了,一旦错过沉思这样的女子,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过去了。”他几乎是急匆匆地转身,像是怕画尘窥探到他的内心。推开包间的门时,他犹豫了下,悄悄回过头。   画尘不在了。   点心已经彻底冷掉了,筷子戳上去硬邦邦的,画尘没了胃口,不如去超市吃点别的。上了出租车,说出口的地址却是憩园。   “真起风了!”司机听着外面瑟瑟摆动的树木,自言自语,“大概这就是十九号台风。”   “台风不是在浙江登陆吗?”夜色阑珊,隔着车窗,画尘看枝叶的摆动,不过三四级的样子。   “台风就像个顽皮的小孩子,谁也说不清。上次在台湾,气象台报它应该只是经过,它却在那停留了二十多个小时。这次,又不知怎么折腾呢!唉,风大雨大,生意也做不成。   出租车停下了,司机拧亮车内的顶灯。画尘给了车费。推门下车。她没有进去,就在外面站了几秒钟,然后扭头就走。从憩园到静苑,何熠风无数次开车送过她,也曾在冬夜陪她慢慢地走过。从厦门回来的那夜,她握着扭伤的手腕,泪如雨下,也像这样独自行走在人行道上。那样惨痛的代价,为什么还学不会聪明呢?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近,思念就猖狂了?   第二天,画尘拎着相机,开着牧马人去了湖区。   芦苇还是绿的,却绿得有点无力。撑着船去湖心岛,野菜杂乱地生长着。几颗寄生的台湾相思,情侣一般狎昵地依偎着。野生的丝瓜藤一直攀缘到树梢。一大一小两只丝瓜,像一对母子,高高地垂吊在树杈间。   岛上很热闹了,北方来的鸟儿已经到了一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风,呼呼地刮着。湖面上,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圈没荡开,又是一个更大的涟漪。   鸟儿的叫声有点刺耳,翅膀扑腾个不停。陪画尘一块过来的护鸟员催促画尘赶快回去,看来台风是改路径了。“雨大起来,这泥路就没办法开车了。”护鸟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伞完全打不住,人在船头,随时都有被风吹落湖中的可能。画尘上了岸,就急忙开车回滨江。好不容易上了国道,风来了,雨也来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湖倒挂在空中,水倾盆倒下。打开交通频道,播音员声嘶力竭地提醒着正在路上出行的朋友,一定要找个地方避风,十九号台风从太平洋,经东海,在长江入海口附近的一个小镇登陆了,距离滨江不过一百公里。雨刮器已经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前方视线一片模糊。车速最多只能是十码,画尘努力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白色的帕萨特跟在牧马人后面。她安慰自己,还好,至少有个伴。   开开停停,依稀从路边的建筑辨出离滨江不太远了。画尘看了下时间,上帝,从湖区出发时是下午四点,现在都是晚上十点了,她竟然开了六个小时。   前面是个岔道口,该向左,还是向右?那是什么,黑压压的,画尘聚起视线,努力辨识,等到看清,牧马人一阵剧烈的颤动,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多么可笑,这一刻,她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何熠风。   110值班室内,灯光亮如白昼,电话声此起彼伏。   “喂,喂,喂!”一阵慌乱不堪地叫喊。   值班员皱着眉,“不要再喂了,我听得非常清楚。”   “是这样的,我开白色帕萨特,前面是辆红色的牧马人。”   “发生了追尾?”   “不是,不是。滨江郊区,有条进城的路应该位直的,但它岔成了两条道,因为要给一棵几百年的古槐树让地。知道那裸树吗,电视台有播过,一年开两次花。”   值班员眉头已经打了好几个结,“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辆牧马人撞上了那裸树,百年的古树呀,就这么没了。不对,是树压倒了牧马人,那么好的一辆车呀,现在是什么市价,一般工薪阶层哪敢问津。”   “……”   “喂,喂?没信号了?”   “有,你能告诉我,你是为树还是为车打这个电话的?”   忽然醒来的时候,夜漆黑如深渊。外面风骤雨狂,利下的就是无边的寂静。何熠风仿佛听到手机响了,坐起,拿过来一看。又是一次幻觉。时针指向凌晨两点,他还是起了床,走到窗边看看雨,楼下似乎开始积水了。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一天的雨,风会弱一些。这样的风雨,画尘楼顶上的花花草草还安然无恙么?他自嘲地一笑,傻了,那是一个有活动屋顶的花房。合上就无恙。他听过雨打在防晒瓦上的声音,一点小雨,听得都像是傍沱大雨。那个花房的屋顶会不会也这样?   拿起手机,按亮屏幕,要不要给画尘打个电话问问?如果画尘睡着了,那不是要把画尘惊醒?午夜凶铃……没提防手里的手饥突然响了起来,何熠风吓了一跳。   画尘!何熠风按下通话键的手指有点抖。   电话听到一半,他便开始扯下身上的家居服,飞快地穿衣、穿鞋,心紧张得都揪成了一团。“咚咚”地跑到楼下,一脚的深水,裤脚、袜子都湿了。他顾不上理会,涉水跑向辉腾。幸好积水只及辉腾车轮的三分之一,不影响开车。   电话是滨江第一医院的值班医生打来的,说庄郊区发生了一起车祸,车上女子叫阮画尘,她手机上有一个未拨出去的号码,是他的,时间就在车祸发生前。   他没有问画尘伤势如何,也没有问车祸具体是怎么发生的,恐怖的情绪会干扰理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赶到医院。   医院犹如风雨中一座飘摇的孤岛,120的车鸣叫着从辉腾边越过。他在急诊大楼看到一辆担架车上躺着一个男子,血肉模糊,读了那么多年的医学院,他什么没见过,早就视觉麻木了。何熠风抓住楼梯上的扶栏,闭上眼,他能感觉到双腿在哆嗦。不是冷,而是害怕……   他第一次祈求这世上有神明的存在,请他们好好保佑画尘。   台风夜的意外太多,走廊上都是人。画尘已经被送往骨科的一个五人病房,病床在最角落里。其他四床都有陪夜的,她孤零零地躺着,额头上缠着绷带,脖子上戴着蓝色的护颈,正在输液,看上去还不算太糟糕。   何熠风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了,莫名地鼻酸,这是庆幸,就为这还不算太糟糕的画尘。   “做过脑部CT,轻微脑震荡,头上是外伤,玻璃戳的,很幸运,没伤到脸。脖颈有点扭伤。住个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值班医生向何熠风介绍画尘的病情。   何熠风道了谢,向画尘的病床走去。   病房内的灯光很暗,离画尘又远。突然有个身影挡住光线,画尘立刻就察觉到了。“你……”只是模糊的轮廓,她心中却是猛烈的一撞。咝……她不由自主地抽气,接着,娜开视线。   “哪里疼?”何熠风俯下身,拨开她脸前的碎发。   “我挺好的!”手指紧紧地按住被角,她摇摇头。何熠风没错过这个小动作,他欲掀开被子,她却按得更紧。   何熠风哗地拉上与隔壁病床的帘布,抓住画尘的手。两人像拔河似的,最后画尘还是输了,低低地叹了一声,闭上眼,手指一根根被何熠风扳开。她感觉到何熠风掀开了被子,解开她的外衣,T恤向上卷,他的指头从身体下面探进去,费了好大力气解开了文胸的搭扣。明明疼到无力,却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何熠风轻抽一口凉气,眉头立刻就整了起来。画尘的胸口有一大块淤青,乌青发紫,这是强烈的外力撞击形成的。   他小心托起画尘,脱去文胸,把其他衣服重新整理好后,何熠风二“哗”地又拉开窗帘,叫住查床的值班医生,“请安排担架,我们要立刻进行透视检查。”   这一晚上忙得焦头烂额的医生,情绪已经达到了崩溃边缘,“没必要,都查过了。”   “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拿什么来担待?”何熠风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医生胸前的工牌。   医生不耐烦地回瞪着何熠风,“大惊小怪!你谁呀,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何熠风扶了扶眼睛,笑了笑,“我有美国医生执照,如果这还不够格,我还有国际红字会组织的医师执照,如何呢?或者你认为救死扶伤要分地域,分人种的话?”   山大的一顶帽子扣着,值班医生僵住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没敢说空口无凭,把证书拿出来。她觉得何熠风不像是在说谎。他摸摸鼻子,出去安排了。   床上的画尘想,有个医生朋友,果真是超级便利。   透视的结果不是很可怕,胸前的两根肋骨有裂痕,但没有断。“因为……没有明显的外伤,她又没说,所以……以为没事。”值班医生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何熠风冷着脸,“请给我们调到单人病房。”   值班医生哪还有拒绝的勇气。换了病房,虽然依然是满屋子的消毒水味。房间环境和服务都不同。房间内有洗手间,还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陪护的人也有一张小床。   天亮了,光透过薄纱帘照进病房内。一夜无眠,画尘看上去有些憔悴,两   只眼睛却精光闪烁。   何熠风拉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窗台上有一碰调节空气的兰草,大概是刚移栽的,只有几根茎叶。其实感情也如植物,一开始并不茂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就大到超出自己生命所能承受的能力。如同歌里说唱的,如果没有遇见他,他将会变成什么样?如果遇见再失去,她将会……没有如果,他很幸运。   画尘还陷在被何熠风刚才宽衣解带的羞窘中,尽管只是检查。她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不要骂我,我知道我很笨,竟然选在台风天出门。”   “再笨也没有我笨。”他不舍得斥责,知道不应该,内心里却还感激这场台风,是它打破了两人半年多来的僵局。   画尘怯怯地抬了下眼,连忙又把目光挪开。   “十六岁的小姑娘和我过家家,叫我一声老公,我就当真了。”他说得尽量平静,灼热的目光却出卖了他的心。去他的面子,去他的尊严。不要再含蓄,不要再委婉,有些话,还是适合直白、浅显,才能明确地传达给对方。   这突然的表白,画尘在震愕五秒之后,眼眶红了。她没有自作多情,也没一厢情愿,可是,那个晚上,他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嘴唇哆嗦着,紧紧闭上眼,不肯看他。   “她的父母是因为我的人品才请我做她的家教,如果我引诱她早恋,怎么向她的父母交待?”那时候晟华的规模只能算中小企业,师兄说晟茂谷和华杨对女儿的保护过于神经质,不仅隐瞒其真实身份,与她走得近的,都会请人调查。你是君子,晨茂谷对你非常满意。   他有他的底线,有他的倔强。   何熠风沉默了下来,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血液回流的声。他有些拘谨,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画尘在心里嘀咕,那现在怎么就敢了?电闪雷鸣之间,她陡地明白了。她说要是再回到十六岁该多好呀,他说我不喜欢你的十六岁。那时,想爱不能爱,他也很无力,怪不得那么别扭!七年后,她又告诉他自己对邢程的好感,以他的骄傲,他再一次选择沉默。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原来,夫子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   “咕咕!”   “什么声音?”画尘竖起耳朵。   何熠风低下头,“我的鞋浸水了。”   他的喉结以不易察觉的弧度微微翕动,表情还是看不出一点起伏的平静,侧脸轮廓在灯光下静默,仿佛双脚泡在一双湿漉漉的冷鞋中,不是一件事。   这是秋天的早晨,这是台风过境的滨江,轻寒难敌。在这一瞬间,画尘心中的寒冰被春意融化了。她相信在那个夜晚,他向她要回钥匙,说的狠话,一定是有缘由的,不是他不爱她。他是她的豆蔻年华,他是她的情窦初开,他是她情感的起点,又将是终点。地球是圆的,顺时针走,走散不怕,迷路也不怕,这一天,他们再次重逢。   四目颤颤相对。   不愿再矜持,不愿再含蓄,不愿再计较得失,每一分,每一秒,都舍不得浪费。   何熠风十指相绞,分开,再相绞。他握住画尘的手,画尘心头一荡,哑声说道:“夫子……你咬下我。'   何熠风微温的手指尖从她的眼睫处开始往下滑行,越过鼻梁,停在她的唇边。“嗯?”   “我怕这是在做梦。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好只是责任。”   “傻瓜!爱不就是一种责任吗?”甜蜜的责任。   好肉麻,画尘笑了,傻傻地。   鼻间都是她身上清凉的药味。他缓慢地闭了下眼,再睁开。他的眼睛黑而深,消晰地印出她的影子。   过了很久,他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嘴唇温软,带着微微凉意,在她的唇间温柔辗转。   画尘的反应有些迟钝,却无比投入。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时不时地吻一下,一个早晨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人疲惫,也没有人说累。   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请问,阮画尘在哪一间病房?”   何熠风抬起头。   “你去办住院手续时,我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你多保重。”画尘飞快地说完,然后闭上眼,很不厚道地把这个暧昧的场景留给何熠风独自面对。   何熠风刚站起身,华扬就道了房口。她讶然的表情和画尘一模一样,“画尘睡了?”   何熠风狠狠地瞪了眼装睡的画尘,难堪地咳了几声,“是,刚睡不久。没什么大碍,但要敬仰几个月,不能用力。”   华扬坐下来,拍拍胸口,“吓死我了,让我喘口气。你们……真的在一起?”答案再明显不过,遇到意外第一时间不通知父母,而是別人。这个别人自然就是最最特别的。   “是的!”何熠风回答的很快,“本来相等画尘从中东回来,在过去拜访阿姨和伯父的,没想到……”他换开眼,声音发干。   装睡的画尘暗暗发笑,夫子真是急才呀,发挥得真好。   华扬摆了下手,“那天在机场遇到,我就有所感觉,我听画尘班主任说你出国了,照理不该来滨江的。”   “我喜欢滨江。”   华扬乐了,看他一板一眼,忍不住逗他:“要是画尘不在滨江,你还喜欢么?”   他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否认,坚决地。   “滨江就是有点小,你在这可惜了。”   “只有超人才能拯救地球,其他人都只是微小粒子。能够做喜欢的事,我就很知足了。”   华扬半天没说话,心里面确实感慨万分,“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宇回来,妈妈应该盘根问底,百般刁难。辛苦养大的孩子,像明珠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怎么能轻易给别人呢?可是……”华杨看看画尘,“我却不能和你说这些,不然,你要是不要我们画尘怎么办呀?”   “妈!”画尘再也没办法装睡了,“我有那么差么?”   华杨气定神闲地一抬眼:“啊,你终于醒了。音量这么大,大概现在能出院了。”   “我肯定是你抱养的。”画尘气得翻了个白眼。   “对,过江时,从渔船上抱来的。”   何熠风嘴角忍不住痉挛了下,他看了下手表,“阿姨,你在这陪下画尘,我去静苑给画尘拿点换洗衣服,再去交警大队看看事故的处理意见。”   就这么一会儿,她成外人了,画尘的一切责任全给何熠风包了。华杨看着何熠风,若有所思,不知自己是该叹息还是该欣慰。   走前,何熠风走到画尘床边,摸摸她的头。   画尘告诉何熠风大门的密码是多少,衣服在哪个柜子里。她还不忘用唇语叮嘱他一句:“你先回家换鞋!”   何熠风挤了下眼,笑了。   “早点过来。”尽管害羞,还是说了。   “嗯!”他回以深情款款。   华扬陪何熠风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她仿佛迟疑了下,说:“熠风,改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喝杯咖啡,我说些画尘小时候的事给你听。”   “好的,阿姨!”华扬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不管是什么,何熠风都有自信面对,因为画尘也是爱着他的。   坏丫头!何熠风仰起头,看着住院部大楼。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画尘的房间,外面依然大雨倾盆。狂风呼啸,但是他的心头已是风和日丽。   在车上,他打了个电话给林雪飞,让他帮着买两箱果汁送去画尘的病房,看望的人肯定多,没办法像在家中倒茶招待,就拿果汁应付下,另外再买点礼品,他听说帮画尘报警的是一辆过路的车,要向人家好好地道谢。   “你似乎欠我很多解释。”林雪飞说道。   何熠风笑着挂上电话,静苑的保安撑着伞从保安室出来,朝他看了看,他微笑颔首,“阮小姐不在家。”保安认得他,尽力维持着礼貌。   何熠风好整以暇地“嗯”了声:“我不找她。”   “那你来这里干吗?”不会又是想打架吧,保安紧紧抓住伞柄,像只惊恐的兔子。   “我回家。”   “回……家?你和阮小姐结婚了?”   “暂时还没有,但是,快了。”有没有一种小人得志般的趾高气扬?何熠风觉得有这个嫌疑。为了让画尘把视线从邢程身上挪向自己,什么事情他都做了。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做个小人,又怎样?   值班的交警顶着两只大熊猫眼接待了何熠风。昨天一夜,他一共出警三十三次,现在走路都在打飘,看人都是双的。交警对画尘的案子特别有印象。“该说她是不幸,还是幸运呢?那颗百年老树,斜了有几年,就在她经过的那一刻,它倒了。两三人抱的树身,分量可不轻,把牧马人砸得简直不能看,她就受了点轻伤。”交警把当时拍的照片拿给何熠风看。   何熠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背凉飕飕的,脸都白了。   “你们的车应该买了保险的吧,嘿嘿,自己联系保险公司修理,这起事故的肇事者是那棵树,没办法给你们理赔。找城管部门,好像也扯不上。”交警抓抓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哦,我们以为没联系上阮画尘家人,刚刚给她单位打了电话。”   在意见书上签字的何熠风抬抬眉,脸露疑惑。   车里有个小纸箱,里面有她的员工证。荣发银行可是不错的单位,拿的是香港工资。   何熠风笑笑,办好手续,和保险公司联系了下,然后通知4S店来拖车。回医院的途中,他特地绕到‘简单时光”,买了几种西点。   风渐渐歇了,雨也小?风雨肆虐过后的街道,满目狼藉。沉重的乌云慢慢散去,露出一片片蔚蓝,显得特别的明净。   出了电梯,何熠风一眼就看见邢程站在走廊上,指间夹着一支烟。   邢程像是陷在沉思电猛地被人打断,怔了怔,随即笑了,“烟瘾太大,抽完这支再进去。”他刻意不去看何熠风手中的糕点盒。“要不要来一支?”   何熠风看看病房,摇摇头,“不了。我去看看画尘有没有吃饭。”   邢程猛吸了两口,把烟头扔进角落的痰盂中。“一起走吧!”   荣发的人事处长已经和华杨聊了好一会,窗帘半拉着,因为药物的作用,病床上的画尘睡得沉沉的。华杨亲自向人事处长介绍何熠风,她特地提到了画尘的高中时代,以及两人分开的七年,还有现在的重逢。   “真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一对璧人呀!”人事处长“啧啧”地称赞。   华杨轻笑:“这些都是虚的,主要是两个孩子投缘。画尘在荣发,让你们受累了,她实在是根朽木。”   “不要这样讲,阮小姐工作非常尽职。”接话的人是邢程,说得有些生硬,“只是荣发的空间太狭窄。”   画尘今天的药液输完了,何熠风按了下墙上的电铃。他把动作放得很轻,但还是惊醒了画尘。看到他,她微微一笑,舔舔干干的唇。何熠风慢慢摇起床,在她后面垫了个垫子,从洗手间挤了条热毛巾,给她擦擦手。当他把糕点盒打开,他明显地看到画尘眼睛一亮。   “羞不羞!”他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画尘嗔怪地撅起嘴,眼角的余光一瞥,发觉邢程也在病房里,脸一下就红了,那只是羞意,没有情意。   “让阮小姐好好休息,争取早点康复。”看着这一切,邢程不知自己能不能撑过下一秒,在崩堤之前,他要赶快离开。   华杨又一次表达了谢意。“阿姨,你给画尘倒杯水,我去送客。”何熠风把水瓶递给华扬。   人事处长不住地侧目打量着何熠风,“呜盛与荣发都在滨江,我与何总却素昧平生。看来我这人真是粗人一个,以后要多读读书。”   “是呜盛做得还不够好。”何熠风客气地为两人按下电锑下行键。“谢谢两位来看画尘,改日登门再谢。慢走!”他逐一向两人颔首,直到电梯门关上,才转身,俊逸的双眸微微眯了眯。   所谓强者,就是不费一枪一弹。弹指之间,攻城略地,让敌人溃不成军。   电梯里,人事处长还在感慨画尘与何熠风的金玉良缘:“人一旦行好运,做什么都是好上加好。阮小姐修了一对好父母,找个男人也是人中龙风。像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真要高山仰止了。”   不知何故,邢程面色铁青,连嘴都抿得很紧。   “啊,说错了,是我,不是我们。邢总的前程那是鲜花铺就,不可估量。”人事处长打着哈哈。   邢程的脸上始终阴沉着,上车之后,他又点着了一支烟,看看窗外,远景还是那么单调,内心还是那么荒凉。人事处长还在说什么,他统统都听不见了,脑子里一遍遍闪过画尘醒来后对何熠风笑的样子。那不是刺眼,而是心酸。曾经,画尘也这样对他笑过,而他选择了忽视。那时,画尘还只是阮秘书,不是晟华的千金小姐。   今天刚上班,人事处长就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新总经理回香港了,办公室门锁着。他折身就进了邢程办公室,说接到交警大队的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有个员工叫阮画尘,她出了车祸,让单位去人办理下事故手续。   邢程的头一下子就炸开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人事处长。要忘记一个喜欢的人,就不能再见面,不能再联系,这是真理。邢程知道,见面和联系,会让一个人的钢铁意志化作万缕柔情,但是没办法,滨江就这么大,他们会不期而遇,她的消息会像风一样吹进他的耳内。他对自己说:投降吧,放弃吧,什么土壤,什么大树,什么风景,都不重要了,只要画尘好好的。不要失踪,不要消瘦,不要出任何意外。他要对画尘说:住不起静苑,他们住小公寓。省着花,他的薪水也可以让她衣食无忧。去不了国外,他们节假日可以开车去逛小镇。   路上,人事处长下车去买了鲜花和果篮,他拿起手饥,给沉思打了个电话。   他要告诉她,其实他真的算不上什么潜力股。了不得是个低值易耗品,她评估错了。沉思大概在骑马,没有接电话。   进了电梯,人事处长扰豫了下,笑道:“邢总,我先给你打一剂预防针,一会在病房要是遇见晟华的两位老董,你可别吃惊。”   “他们也来看望阮秘书?”他问道。   人事处长呵呵干笑,“阮秘书其实就是晟华传说中在国外读书的千金小姐。”   “怎么可能,阮秘书姓阮?”邢程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人事处长“噗”地一笑:“这个是有缘由的。晟茂谷的父亲是给人家入赘的,晟是母姓,他的父亲姓阮。晟茂谷现在事业做得这么好,当然要光宗耀祖啊,所以到了他女儿这一辈,又改回父姓。你没发现么,阮画尘,画与华同音,尘与晟音近似。这个名,含义不小呢!”   这么一点拨,好像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是,之前,谁会想得到呢?而且画尘又不骄横,又不刁蛮,低调又乖巧。那点不会过日子的小奢侈,如今看来,就像小孩子拿钱去糖果店买块自己喜欢的糖,算什么呢?   邢程只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而心冰凉冰凉的,像是死过的人又给车碾了一次。死灰难以复燃。从前,他因为她不是土壤而放弃了她,如今,他却发现她不仅是块土壤,还雨水丰沛、阳光灿烂。他已无法启齿向她说爱了。   真是讽刺,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却落得这样一个败笔。如果他向她表白,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站在病房门口,他没有勇气跨进去。然后,遇见何熠风。突然他发觉,何熠风与画尘再合适不过。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他会想这人接近画尘会不会有别的企图。何熠风不仅优秀,也骄傲,还有他的家境,他绝对不屑于在心中算这算那。也只有何熠风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画尘。邢程听着华杨开玩笑说何熠风和阮画尘几乎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到何熠风刚来滨江,画尘委婉地向自己表示好感时,他还有大把的机会,他会抓住吗?满心苦涩,不会的,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选择,画尘还是会和何熠风终成眷属。这就是命,无法抗拒。   爱情就是一个时间点,一旦错过,就不是你的了。   想是这样想,刑程还是掉下来眼泪。从医院回到荣发,他把办公室的门反锁着,泪如雨下。他实在是太难过了。不知是太爱画尘,还是因为自己和何熠风之间强大的落差,抑或是对命运的无力。下午半天,他就躺在沙发上,睡得电话也不接,谁来敲门也不开。他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直到把身边的存货都抽光了。他才起身去洗了把脸,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沉思。   “找我吗?”沉思边说话,嘴里还“吁,吁”的,应该是爱抚慰马。   “是!”刑程吸了吸鼻子,尽量使音声自如。   “有事?”   “就是想你!”这是上帝对他残留的意思怜悯么,他幸好还没向沉思摊牌。他还拥有一块土壤。可笑之极!   沉思笑了,“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说得很像男朋友的一句话。”   “我以前有那么差劲?”   “不是差劲,是……你在徘徊。”沉思想了想,说道。   “怎么可能,我们都订婚了,还徘徊戍觅。晚上想去哪吃饭?”刑程心中一惊。   沉思的声音低了下来,近似呢喃:“我想你到公寓亲自做给我吃。”   一个女人说出这番话,等于是再直白不过的邀约。未婚男女,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邢程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么简单呀,好,我现在就去接你。”说完,他的眼眶又红了。他向命运投降。他仿佛看到眼前有一条大道,他孤零零地向前走着,走一程,塌一程,他再也回不了头了。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至少,他有前方。   开车去马场接沉思,在超市买了酒和菜,两只袋子装得满满的。一进屋,袋子都没来得及打开,邢程的嘴唇猝然就压下来,猛烈而生硬,把沉思都撞疼了。但她没有出声,闭上眼回应他。他吻着她的颈部,渐渐向下,流连在她赤裸的脖颈和肩膀处。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半个身体像过电一样酥麻,腿软得站不住。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倒在沙发上,她在下,他在上。   ……   “哎呦!”肩头上被咬了一口,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的记号!”沉思看着那个牙印,真像一个椭圆形的印章。“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很感激她。没有她的刺激,你不会有这番动力。现在,尘埃落定。亲爱的,一块去冲个澡吧!”   住院的第三天,医生允许画尘下床走一会,这话是在早晨例行查房时说的。说时,医生不住地看何熠风,他有一点怕他。何熠风把医生送到病房门口,推推眼睛,说道:“我在医学院读的是肿瘤外科,对骨科不太内行,不要参考我的意见。”   医生的脸立刻涨得通红,随行的实习医生和护士拼命咬着唇,生怕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傲娇!”画尘嫌弃地撇嘴,慢慢坐起。看多了何熠风与别人的相处,此时,画尘才慢慢体会出自己有多幸运。大概唯有爱,才可以让骄傲的何熠风放下所有,心甘情愿任她肆无忌惮地索取。扶着床沿下了床,踩着地面的感觉是种无法言说的真实感,虽然眼前的一切像是在摇晃。画尘闭了闭眼,用力呼吸。   “阮画尘你悠着点,不然你躺在床上的时间会更长。”何熠风适时提醒。   画尘耷拉着耳朵,懒得理他。有个医生做朋友是便利,同时,你也得忍受他这样那样的要求,而何熠风的要求又格外多,简直达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画尘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嘀咕:迂,迂,迂!被这样管着,却还是盼着每天能和他多待会时间。   这几天,何熠风对鸣盛是遥控指挥,只是苦了林雪飞,在鸣盛、医院来来回回地跑。“现在我不多问,等她出了院,你必须要给我个交待。”他像个男版秋菊,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何熠风郑重承诺:“好!”   消息应该是从牧马人4S店传出去的,在滨江,开红色牧马人的人很少,台风夜被百年老树砸着的红色牧马人更是硕果仅存。在荣发的同事来过之后,车友会的会员也来了。顾虑被熟人认出,华杨白天尽量不待在医院,晟茂谷来看画尘也放在晚上。   就这样,画尘和何熠风的关系瞬间就上升到见家长的地步。“唉,一点隐私都没有。”何熠风没说什么,画尘倒是一肚子意见。   “莫非你有别的想法?”何熠风给画尘披上一件外衣,浅浅地揽着她的腰,不敢用力。目前,肋骨正在愈合中,画尘就连深呼吸都会有撕裂般的痛。   “你没有吗?”画尘轻笑着依进他的怀抱,米白的全棉衬衣,柔软的面料贴着她的脸颊,温暖贴心。她听到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低沉而规律,令她心神安宁。“那个腿很长的洋女……”她说一半留一半,等着何熠风补充。   何熠风低头,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头上的纱布已经撤去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密布在发间,他撩起发丝,又看到她耳背后那条旧日伤疤,没想到,伤疤会那么长,差不多横贯半个头。“钱钟书先生是我最尊重的国学大师,他这样评价过他的夫人杨绛先生:在遇见她之前,我没想过结婚这件事。和她结婚之后,我从未后悔过,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   “然后呢?”画尘还在翘首以待。   “没有了。”何熠风版本:遇见阮画尘前,他没动过恋爱的念头。但在爱上阮画尘之后,他从未动摇过,也从未想过和别的女人恋爱会怎样。   狡猾又矫情的何夫子!“那我也不说了。”画尘也卖起关子。   “我都知道。”何熠风捏捏她的脸颊,站的时间够长了,该躺床上去了。   “我第一次发觉喜欢上你的事,你也知道?”画尘讶然了。   何熠风只笑不答,某条鱼自己跳着上钩。   之前是模糊的。生活里突然多出一位家教老师,不苟言笑,对她却关心又耐心。渐渐地开始盼望着家教日的到来,做作业时愉偷数他的长睫毛,走路时,挺起胸膛,希望可以显得高点,站在他身边不像个小女生。他买的食物,吃起来好像比姑姑做的都香。夏天到了,得知她是只旱鸭子,他暑假没回北京,留在实验室写论文,顺便抽出时间带她去游泳池学游泳。姑姑给她买了件很保守的泳装,下面有蓬蓬的裙摆。她从更衣室出来,他站在外面等她,手里拿着泳镜,还有游泳圈。她看到了他的腿,满腿密密又卷卷的毛毛。   她站在那里,突然像中枪了,心跳得很快。在泳池里,不管他怎么喊她,她都不肯看向他。   那个夏天,她没学会游泳,却多了层心思,像是很辛苦,又像是很快乐。   “男生发育之后,都会长腿毛的。”何熠风一脸的实事求是。   “笨蛋!”别人长不长,她不感兴趣。但是他长,就不同了。发觉他不再是个比她大几岁的男生,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他是那么高大,完完全全可以将她纳入心怀。   呵呵。   何熠风在笑,还笑出了声。画尘羞恼地去拧他的手。他不反抗,怕她用力。出了气,她玩手机去了,找了首歌听。   《My Prayer》——我的祈祷。Devotion乐队演唱的经典作品,从配乐到和声的处理,从歌词到旋律,都非常精致、完美。前奏部分的独白很是煽情。   敬爱的神,   她,那个我想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虽然不在这里,   但我相信,某个时候,你将会让我见到她,   能不能好好照顾她,   让她过得舒适,   还要保佑她……   直到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还有,让她知道,   我的心……为她而存在……   干净的男声深情地吟唱,如耳边低语。画尘睡着了,枕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地将她移到枕头上,拉上窗帘,含笑吻了吻她的额头,带上门。去护士站叮嘱了下护士,他外出有事,如果画尘醒了,一定要看着她让她不要乱跑。停车场内落了一层树叶,阳光在云层后面半遮半掩,秋意渐深渐浓。   华杨约的地点是家高级会所,对会员的信息非常保密。在前台,何熠风说和华杨有约,工作人员点点头,将他领到一间装修像日本和室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的是身着和服的仕女像。   “你在国外多年,大概不太爱喝茶,我给你点了杯咖啡。”华杨说时,笑得很勉强,眼角还有泪痕。   何熠风低眉敛目,正襟端坐。   “不要这样拘谨,我们就是聊家常。没告诉画尘你和我见面吧?”   “没有。她在午睡。”   华杨真挚地握住何熠风的手,“谢谢你回国,谢谢你爱画尘。”   “阿姨……”应该表示感谢的人是他吧,如果没遇到画尘,他这辈子有可能和恋爱这件事绝缘。画尘的出现,就像上帝给他开了个速成班,他迅速动心,迅速成长,迅速沦陷。   华杨扯过一张纸巾,拭了拭眼角,“人人都觉得我很强悍,其实我的内心非常脆弱,我只是在撑着,撑给画尘看,希望她觉得妈妈无所不能。刚刚想到画尘小时候,我就忍不住流了泪。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   何熠风脸上的表情定住了。   华杨下意识地把纸巾在手里团成了一个球,又用力捏扁,像是陷入了某种恐俱之中,“你大概觉得我们对画尘的保护有点太过了,中国比我们富有的企业家多的是,人家的孩子哪个不高调、张扬,理直气壮地在公司里担任要职,我们画尘却像不能见光似的。”   “阿姨和叔叔是在保护画尘。”   “外面的坏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但是确实是存在的。迎面走来的那个人,你知他揣的是颗什么心?”华杨叹口气,晟华是在画尘五岁时从深圳迁到滨江的,茂谷说不想错过画尘的成长,还有父母年纪都大了。回来之后,晟华的业绩进入了一个时代,像是特别的顺。那时只有晟华商务酒店,还没有晟华百货。茂谷脑子转得快,他说中国的富人以后会越来越多,对奢侈品的需求量将会日益增长,我们开家百货公司,走精品路线。我觉得很有道理,为了晟华百货,我去了美洲和欧洲考察、学习,一去就是一年。第二年的秋天,我人在纽约,突然接到茂谷电话,说画尘不见了。我立刻坐飞机回国。画尘小时候很乖的,几乎不要我们怎么操心,小小年纪就懂得体贴爷爷奶奶。她不可能乱跑的。我们报了警,三天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茂谷也瘦了有十斤。”   何熠风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画尘那时有七岁么?”   “七岁半,上一年级,是在上学的路上被带走的。爷爷家住在老城区,离学校不过两百米,她都是自己去上学。很独立。”   “后来警察在哪找到她的?”   晟华不敢把寻人启事登在报纸上,生怕激怒了绑匪然后撕票。警方分析说,应该不是绑票,如果是,绑匪的电话应该早到了。有可能是人贩子。   度日如年中,华杨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已是在十天后了。打电话的人是一个僻远农村的男人,他说附近有个几百亩的养蟹塘,蟹取尽之后,养蟹人的屋子就空着。他从那经过,听到里面像有狗叫,他趴在门缝中朝里看,一只大狗和小姑娘待在里面,小姑娘目光呆滞缩在角落里,半个头都是血,狗狗眼睛血红。他用铁锹砸开门,狗狗受到惊吓,冲出来跑了。她把小姑娘送去医院,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华扬赶过去,画尘除了还有一口气证明她是活着的,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意识了。他们把画尘带到北京,请了著名的儿科专家和心理专家,半年后,专家治好了画尘的身体和心理的一切创伤。但只要狗狗一出现在画尘面前,画尘就会因为惊恐而晕倒。   “以前,她很喜欢狗狗的,总嚷着让爷爷给她买一只。”华杨说。   “歹徒追捕归案了?”何熠风站起身,他无法再在椅子上安静地坐着,血液在奔流,怒火在燃烧。   华杨端起茶,手抖得茶水泼出去一半。“那十天内,有七天是阴雨天,蟹塘附近的脚印、车印很多,无从辨识。而画尘的记忆混乱了,一问起,她就尖叫,抱着头,大声哭叫,不要咬我,我不吃,都给你。心理医生建议不要对画尘提起这事。我们后来又陆陆续续看了几年心理医生,似乎画尘已经忘了那件事,但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焦躁、就会不安,她喜欢上了旅行。因为对方一直在暗处,所以所有人都像有了嫌疑,我们对外说送画尘去国外读书,实际上把她送到宁城。大学毕业后,画尘才回到滨江,但一直远离晟华的圈子。我和茂谷对她没有其他要求,只想看着她每一天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其实阿姨已经找到了凶手。”   华杨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他泛青的脸色,“你怎么知道?”   “因为阿姨不会就这样让那个丧心病狂的畜生逍遥法外。”他用力握住华杨的手,他感觉到华杨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并且在微微地颤抖。 第十一章/会唱歌的鸢尾花   在你的胸前   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   你呼吸的轻风吹动我   在一片丁当响的月光下   ——舒婷   深灰色的天空阴沉个脸,仿佛没有楼房和树木,它就会像一块破片那样塌下来似的。“觅”不像其他咖啡馆,色调走昏暗路线,只要营业,里面的灯光柔和又明亮。楼上“金舞鞋”的每个窗户都亮着灯,笑声和音乐声在夜色里随意流淌。   木制的风铃响了,服务生打开门,“欢迎光临。”微微欠身。   何熠风径直走到吧台,秋琪坐在里面看着一本西餐食谱。优雅得体的衣着,素雅的妆容,像一幅静默的油画,连膝上的小蝴蝶犬都那么的入境。“嗨,和画尘一块来的么?”秋琪看到何熠风,忙朝后看看。   “不,我一个人来的。”何熠风拿起菜单,点了杯蓝山咖啡,巡睃一圈,“布置得很不错呀!”   “谢谢夸奖,瞎弄的,谈不上品味。”   “你喜欢狗?”何熠风拿起小匙,轻轻搅拌着咖啡。   秋琪点头,含笑抚摸着蝴蝶犬。   “一般小女生喜欢袖珍犬,我以为像你这样高贵的女士,应该养只大狗。你觉得阿拉斯加雪橇犬怎么样,很配你的气质。”何熠风喝了口咖啡,笑得温文尔雅。   秋琪的脸唰地没了血色。   “祝你今晚有个好梦!”何熠风扔下一张老人头,站起身,朝外走。秋琪看着那张老人头,犹如看到一张火红的战帖,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   推门出去前,何熠风回了下头,双目凛冽。   病房内黑黑的,何熠风轻轻推开门,借着走廊上的灯光,看到窗户大开着,画尘趴在窗台上。“看什么呢?”   “夜凉如晚潮,漫上一级级歪歪斜斜的石阶。”画尘有如梦呓般,神情陶醉。   何熠风叹气,他真的没有浪漫细胞,觉得窗外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气压低了点,心口沉沉的。   “别开灯。”画尘喊住他,“这样看得清楚点。那边,看见没有?”他用研究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几秒钟,最终过去,伸手环住她的身子,温柔地抱住她。   画尘“咯咯”地笑出来,“别碰我肚子,我怕痒。”   “我不动。”他真的不动,专注地抱着她。   “那边是个公园,以前爷爷的老房子就在那里。旧城改造之后,拆了。我家有个大院子,大到爷爷都可以在院里种西瓜,还会在院墙上种葫芦。住在我们家前面的伯伯是个中医,他家有两个孩子,姐姐舒畅现在在香港做记者,是恒远集团董事长裴迪文的夫人。我记得他家弟弟永远是个小孩,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他的袋子里总是装着糖,要我喊他晨晨哥哥,才分我一块。”   “你会为块糖折腰?”何熠风笑。   “我喜欢看到他笑,后来,我在宁城上中学,听爸爸说,他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画尘的声音低了下来。   何熠风也不出声,等着她默默消化。许久,他说:“关窗吧,我有点凉。”   窗帘拉上,门关上,开了灯,几个平方米的病房就是个温馨的二人世界。他帮画尘把头发包上,让她先去冲澡。画尘挠挠头,好几天没洗头,奇痒难耐。何熠风让她再忍个两天,确定伤疤不会感染,再洗头。画尘进了洗手间,他听到里面插门的声音,忍俊不禁。画尘洗好,躺在床上翻林雪飞送来的新一期《瞻》。他洗好澡,习惯性地上网看看新闻和图书信息。   今天,他一反常态,出了洗手间,没拿上网本,直接走向画尘的病床。病床与陪护床之间有一道隔帘,睡时拉上,虽然同处一室,还算自然。“干吗?”投射在被子上的身影久久不动,画尘没抬头,红晕如涟漪,在脸颊上荡开了。   “我在目测床的宽度,够不够挤下两个人。”   “不够的。”画尘答得飞快。   “没试过就不能下定论。”他把顶灯熄了,只留了盏小壁灯。   “夫子……医生说我肋骨还没长好,要静静地休养一段时间,你别乱来啊。”画尘弱弱地说道,其实只是象征性地抗拒着。好害羞!   他气得弹了下她的额头,“你限制级的电影看多了吧,两个人躺床上就一定要有个什么?”   “那你就躺在你的床上呀!”   “我想抱抱你。”特别想!   这样暗哑的音量、深邃的眼神,画尘一下就被催眠了。病床实在太窄,两个人要紧紧贴在一起才勉强躺得下来。肌肤与肌肤的碰触是那么神奇、微妙,胜过了一切语言。画尘听见了自己体内发出的,充满疼痛的微弱爆破音。房间里笼罩着蜂蜜色的灯光,一团一团随着空气凝结在头顶。   过了一会,背上开始痒酥酥地发麻,何熠风的指尖从病号服下伸进去,无意识地滑动。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那细细一线酥麻像过电一样,似连着全身的经脉,让她的脚趾都蜷缩起来。   “如果周浩之不邀请你来鸣盛,你要等多久才来找我?”画尘命令自己赶快想些别的事,不然她的身子就要着火了。而且这个问题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   “等我把全世界都走遍了。”   画尘扁扁嘴,怎么听着这么文艺?“然后回来带我周游世界?”   “是的,那时有足够的经验,足够的精力,足够的经济实力,你想去哪就去哪,累了就找个小镇住下。”   “那你还回来早了?”世界是那么浩大,让足迹遍布每一个角落,谈何容易?   “刚刚好!”   又过了一会,画尘说道,“我翻个身。”   床太小,画尘的幅度又不能大,何熠风得坐起来,画尘才翻了过来。没有谁主动,两个人自然地吻在了一处,然后又理智地分开。画尘还是个病人。“如果……我高中就结婚,孩子大概都有一个班了!”   以前,她说这样的话,他会狠狠地训斥她一番,反正画尘脸皮厚,左耳朵听,右耳多出,想说疯话还是会说,只听得他叹了一声:“对不起!”   画尘埋在他的颈间,呵呵直乐。   他轻拍着画尘的背,画尘睡着了。   去年的圣诞节,他在鸣盛与画尘不期而遇。画尘笑着说,自己被一个男人伤害了,在狗狗面前,他把她一把推开。林雪飞在笑,许言也在笑,他喷了她一脸的茶,他们三人都觉得她在说笑话,其实那是一句很悲伤的大实话。她总是和他闹,老公老公地喊着,突然扑向他,电梯里能有多大,他避不了,只好接着。那是一个青春的、清新的,已经有着女人雏形的身体,又是他喜欢的小女生,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他几乎是暴戾的甩开了画尘,才让她觉得他是讨厌她的,所以她离他而去。   他是真不知道她幼时的创伤,不然,即使把脸丢光光,尊严扫地,他也会将她抱得紧紧的。   华杨说,她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小镇医院,晟茂谷和警察比她晚了两个小时。那个民工向她描述狗狗时,她大致猜出了是谁。晟茂谷在深圳恋上了一个艺术学院的女学生,她一直不知道。回到滨江后,因为画尘总是嚷嚷着想要只小狗,她去逛了下动物市场。有家专门卖宠物狗的老板和她认识,奇怪地问她怎么又来了,前几天晟茂谷特地请他从外地搞了条阿拉斯加雪橇犬,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她当时手足冰凉,她的生日在冬天,而那时是春天。她笑笑,说来买点狗粮。她开始跟踪晟茂谷,可是她真的找不出一丝端倪。就在这样的忐忑中,她出国考察。她想,一切都等她回国了再说。没想到,画尘出事了。   她给了民工一大笔钱,谢谢他救了画尘,也请他向警察说明情况时,不要多提狗狗的事,就说没看清楚。她的理由是,怕警察找画尘确定,那样孩子又受一次刺激。理由很牵强,但民工接受了。案子成了悬案,晟茂谷发誓要揪出凶手,她说何必呢,孩子回来就好,以后多积德,各方面检点自己,别结怨,不然,报应就落到孩子身上。看着她,晟茂谷呆若木鸡。   在北京替画尘看病时,华杨悄悄找了位私家侦探。一周后,一切就有了结果。滨江拥有阿拉斯加雪橇犬的人并不多,这样的狗狗,都会按时到兽医院打疫苗。她叫秋琪,在滨江市歌舞团工作,三年前从深圳来到滨江。她正在参加春节晚会的甄选,每天都在疯狂排练中。顺藤摸瓜,一切都清楚了。她渴望爱情可以结果,而晟茂谷做不到,因为离婚对画尘不好。于是,秋琪把一腔愤怒转移到画尘身上。她想方设法在上学的路上掳走了画尘,在一个雨夜把她送去了僻远的养蟹房。这些,应该是之前就做过大量的准备工作。防止画尘叫喊,防止画尘逃跑,又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她把忠心的阿拉斯加雪橇犬留下,让它看护画尘。她可能还没想好怎样处置画尘,或许交给人贩子,或许让她慢慢饿死。画尘还那么小,狗狗那么大,食物又那么少,恐惧在无形中膨胀到巨大。为了保护自己,画尘尽量只喝水,不吃东西。她怕有一天没了食物,狗狗就会吃她。小屋有扇窗,但是很高,画尘唯一的快乐就是垫着凳子,趴在窗户上朝外看,在孩子的眼里,几百亩的蟹塘太大了,仿佛一望无际,但是可以看到天空,看到野草在风中摇曳,那是美丽的风景。有一天,画尘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头上撕裂了一条大口子,鲜血迸流。狗狗呜呜地叫着,围着她打转,眼睛血红血红的。画尘哭着说道,走开……走开……不要靠近我。幸好,民工及时赶到了。   何熠风认识秋琪的,她和他都住在憩园,画尘还经常去她那练瑜伽,喝咖啡。为什么?他不能接受华杨的无所事事。这样无耻的行径,足以让秋琪死一千次一万次。   我也想将她一刀剁了才解恨,可是,一旦将她捉捕归案,势必会牵连到晟茂谷。对于渴望上市的晟华,那是灭顶的丑闻。还有,画尘已经那样了,如果再失去爸爸,待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她还能健康地长大吗?真那样做,那个女人就赢了。所以,就让所有的痛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   何熠风一拳砸在餐桌上,他咽不下这口浊气。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迟早要来的。那个女人在甄选中摔碎了盆骨,不能再跳舞,也不能再生孩子。茂谷和她分手了,画尘是她的血脉,感情上,亲情战胜了爱情。那条狗,失踪了。后来在一个河边,被人发现了尸体,捡回家,叫上朋友,做了狗肉火锅,几个人都喝醉了。   眼前的灯光暗了一下,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何熠风屏住呼吸,脉搏跳动得很急,他好像漏掉了什么?   华杨微微一笑,杀人要偿命,冲动要付出代价,所以忍一时之气,终会守得海阔天空。   何熠风似乎明白了,他承认,他是自负又骄傲的,此刻,他由衷地佩服眼前这位秀婉的妇人,她的大智慧,大气度,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画尘现在和她走得很近,你不介意么?   她应该没让画尘看过她的脸,但画尘听过她的声音。遇到她,是巧合。画尘对她有熟悉感,而她对画尘有恐惧感。其实画尘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都不太记得那件事了。她怕画尘认出她,又心存侥幸,想看画尘的反应,就这么煎熬地过着每一天。别看画尘好相处,其实她和谁都不亲近的,除了你。   何熠风在心里说,阿姨你不知道,还有个人叫邢程。邢程不像他清冷,身上有种温和的家庭气息。在画尘的心中,她是多么盼着有一个暖暖的大家庭,父母恩爱,兄妹亲近,每天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边吃边说着家常。这些邢程似乎符合条件,画尘被他吸引,不奇怪。但那不是爱。他还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么多年都忍了,华杨为什么还要和晟茂谷离婚,岂不是便宜了秋琪?   华杨看出了他的疑惑,叹了口气。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宽容,其实,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他。我那么做,只是为大局考虑。画尘已经长大,她会有爱人,会有自己的家,我想好好地疼自己。至于那个女人,在她做出那样的事之后,她已经和他没有可能了,无论他们的爱情有多伟大。当时的证据我还留着,她只是我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鸟,不仅命运,就连生命都在我掌心间。而且晟华的将来,离婚前,我都安排好了。晟茂谷再娶,或生子,都只是给画尘打工的。   那些只会给画尘带来压力和一些麻烦,画尘不需要。   谁让她是晟茂谷和华杨的女儿,有些压力是必需的。不过,没人逼她。她仍会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你别质疑,晟茂谷爱她和我是一样的。对了,还有件事,请你委婉地转告画尘,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对她说,我……可能会再婚。华杨的脸上露出像少女般的羞赧。那个人,你也认识。   周董?何熠风脱口而出。   是的,他一直都是我敬慕的。能够被他喜欢,我很幸运。和他一起,不会担心年纪的大小,不会担心变胖或变瘦,不会担心是健康还是残疾,不会担心是贫穷还是富裕。他就在那里,永远不走,除非上天夺走了他的生命。   就这样散了,何熠风凝视着华杨远去的背影。这么多年,这么辛苦,她的背还挺得这么直。   还是去了趟“觅”,就想看看秋琪。他从没仔细看过她,原来她那么老了,不管如何修饰。看着画尘,她夜里睡得安稳吗?何熠风心抽搐得生疼。   怀里的画尘不安分地想踢掉身上的被子,他按住。指尖穿过发丝,摸到那条长长的伤疤。“宝贝,我爱你!”这是情不自禁的自语,这是情到深处的倾诉,这是融入骨髓的感触。手心贴在她胸口,心脏的跳动一下接一下,仿佛和他在同一个频率。他的眼皮慢慢落下来,抱着她睡熟了。   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秋景。经过了春夏酝酿的香气弥漫,恋人们从狭窄的建筑物里,双双对对走了出来,牵着手微笑地在林荫道上散步。公园里,练习长笛的孩子把一首曲子吹得漫漫无际。摘下头发上的一片落叶,眯起眼,灰尘不慎吹入了眼中。就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刹那,心里却出现了一片空明,微凉的、纤尘不染的空明。好像历尽艰辛,又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宛若新生。   “祝贺出院!”画尘的眼前多了一枝红玫瑰。   “医院里现在连花都卖了?”欢喜地接过,低头嗅嗅花香,好像还有露水的味道。一抬眼,看见何熠风脸黑黑地站着。画尘眨巴眨巴着眼睛,“刚刚看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去办了下住院手续,突然多出一枝花……”   何熠风煞费苦心的浪漫再一次夭折,他什么都不想说了,拉开车门,硬邦邦地说道:“上车!”   画尘握着花站在树下,灿烂的明眸,盈盈流转,“夫子,我们今天约会吧!”   “说什么胡话?”   画尘急了,“这些天一直闷在医院里,身上都快长蘑菇了。还有,我们现在在恋爱,没有约会的恋爱还是恋爱吗……”   “吗”字只吐出半声,嘴巴就被何熠风的手掌给捂住了。“嗓门这么大,想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戏?”他在她耳边低吼。   “言论自由,我有这个权利。”   何熠风瞪眼,“好,我问你,约会要做些什么?”   画尘竖起手指,“吃饭、逛街、看电影、去公园、旅行、亲吻……”呃,这些好像他们都做过了呀,不仅如此,连同床共枕的亲密,他们也都做了。原来他们早就是情侣了。“可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同样的事,不同的时间,心情也不同……好吧,回家!”在何熠风冷峻的目光下,她屈服了。   电梯门打开,她第一次像个客人似的站在后面,等着何熠风按密码开门。   “进来吧!”门开了,何熠风回了下头。   那双明亮、有穿透力的眼睛,那优美的、微微颤动的唇线,她仿佛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怎么了?”   “那支枯萎掉的玫瑰是你放在门口的。”   “阮画尘!”   “哦哦,我在自言自语,你就当没听到。”画尘笑着耸耸肩。换上松软的拖鞋,去楼顶看了看花园。菊花都打苞了,天空真明净,一眼可以看得很远。回到房内,信步向卧室走去。“今晚终于可以睡自己的床了,这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之一。”   一只超大的行李箱敞开在卧室的中央,何熠风正在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挂进衣柜中。   画尘揉揉眼睛,再看。他们是要同居么?可是没有人问她一声:你准备好了吗?   太突然了!太快了!   “我一会再回憩园一趟,还有些书要拿过来。”何熠风说道。   “夫子,你……确定这样好么?”画尘看看行李箱,看看衣柜,尽量问得委婉。   “跌打损伤一百天,我至少要在这住三个月。”他特地向华杨和晟茂谷报备。他们只是沉吟了下,没说别的。   “可是这样我会好辛苦。”   何熠风右臂绕过她的肩膀,左手扳过她的下巴,紧紧地瞪着她。突然,他不管不顾地强吻下去。唇舌的辗转仓促而急迫,伴着越来越粗重的气息,画尘情不自禁张开双唇,任他湿润的强吻恣意深入。她感觉到他急速上升的体温、猛烈的心跳,还有陌生的坚硬。   “你说谁比较辛苦?”许久,何熠风放开她,咬牙切齿地问。   此时,画尘的眼中如同蒙了一层水汽,眼神迷惘而温柔,身体在他怀抱中微微战栗。“我们……都不容易。”   何熠风回憩园了,画尘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似乎何熠风也整理过这里,手绘地图和照片都重新归了类,她影印出来的文字,和地图、照片对应着放在一起。楼下的碟和唱片,不像从前那样这里堆点,那里堆点,都归纳在柜子里。感觉,这屋子里有了他,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她像被温柔地照顾着、管束着。   何熠风再次开门进来,就看到画尘坐在楼梯上,双手托着下巴,笑得憨憨的。“楼梯上凉,快起来。”   画尘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在等你回家。”   那一刻,何熠风凌乱了。   还是有点不自然,晚上吃完晚饭,何熠风在书房处理一些工作,画尘躺在床上看书。近午夜时,他走进卧室,说很辛苦的人歪在床背上,睡得无畏无惧。他怔了好一会,轻轻从她手里把书抽出来,抱着她躺平。他从另一侧上床,刚躺好,画尘翻了下身,抱住了他。看着她恬淡的睡颜,突然犹如苦尽甘来,微微有点鼻酸。   早晨起来,画尘已经不在床上了,听到洗手间里有洗漱的声音。何熠风又躺了一会,“早!”一枚带着牙膏香的吻印在他唇间,顺便,微凉的手在他脖间撸了一把,再悄悄地把床头柜上的眼睛掳走。于是,静苑这座最高层的豪华公寓里第一次响起了一声男子的怒吼。   吃早餐时,画尘问起他的工作。何熠风回道:“在家里,我们都不谈工作。不管多么烦心的事,进了屋,就搁在门外。”   “嗯!”画尘喜欢这个建议。   “今天,去书房看看吧!”吃好早饭,何熠风让画尘换件外出的衣服,“最近进了不少新书。”另外,他还有事和画尘谈。   这件事是在鸣盛的小会议室里谈的,林雪飞也在场。   “有什么事,何总快吩咐,我忙着呢!”林雪飞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现在,他看着这两人,就想到自己不被别人信任,好像人品很差,太难受。   何熠风推开眼前的资料夹,对他说:“我想找舒意出的两本书,一本手绘地图的旅行日记,一本摄影作品的心情随笔。你认为呢?”   “好呀,我举双手赞成。问题是,人家舒意肯给你吗?”林雪飞翻了个白眼。   何熠风把脸转向画尘,“有些经历就像珍宝,要用合适的方式收藏。很多年之后打开,一切才清晰如昨。那些照片和地图就在那里堆着,时间会风化一切,让人觉得特别遗憾。你可以让我来为你收藏吗?”   林雪飞听得一头雾水,他们讨论的是同一件事?   画尘想都没想,点点头。   “这是合同,请过目。”何熠风从资料夹里拿出合约。   画尘草草看了看,翻到最后一页,签下笔名。   “她……她……是……”林雪飞跳了起来。   “这个交待,你该满意了吧!”何熠风笑,“现在你把合约送去给图书部,让他们尽快安排上市时间,稿件明天就给他们。”   林雪飞拍着胸膛,“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我一直都想认识舒意,实在按捺不住。我去财务处悄悄打听领稿费的人是谁。结果,我发现那个卡号是你的。”他指向何熠风,“我都吓傻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舒意,那么,你在贪污?我们是好朋友,好哥们,我不能出卖你,我只得默默保守这个秘密。原来……你所有所有的事都骗了我。”   “对不起,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你能为我保密吗?”画尘真挚地道歉。   林雪飞挠挠头,心虚地说道:“我要坦白一件事。前天,印总打电话找何总,我当时正忙,他口气又不太客气,我就取笑了他,说他没长眼睛,晟小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都看不见。”   “没关系,那个人可以直接忽视的。”画尘笑着安慰。   林雪飞立刻笑逐颜开,“那我去图书部了。你们继续。”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做发誓状,“晟小姐是舒意这件事,打死我我都不说的。嘿嘿,你们继续,我关门。”   “过来!”何熠风闭了下眼睛。   画尘走过去,坐在他腿上。   “怪不怪我替你做了主?”   “不会。你想得很周到。”   “以后,你就做你喜欢的事,其他的,都让我来办。”   “你要做我的经纪人?”   “不止是经纪人。下周,我要回趟北京,见见你之前的编辑,和她道声谢,再告诉她,以后,你的书都由鸣盛出版。还有,向爸妈透个风,新年时,我要带我喜欢的姑娘回家。”   画尘歪着头,笑得俏俏的。   “笑什么,你有意见?”   “觉得你公私不分,好像是在用色相贿赂我。”   “你喜欢么?”   “请继续,我是个贪心的人。”   打了下小屁屁,“起来,贿赂去!”   画尘在一楼下的电梯,何熠风到地下一层去取车,她在路口等着。许言开车从外面办事回来,看见了画尘,高兴地摇下车窗,“真是画尘呀,好久不见了。换工作了吗?”   画尘不好意思地回道:“还没有。”   “现在找份合适的工作不容易。我们报社不招人,不然我就推荐你了。”   “谢谢许姐。你出去采访了吗?”   “嗯,一条大新闻,和你原来的单位有关,准备放头条。”   荣发又有大动作了呀!瞧着何熠风的车过来,画尘向许言挥挥手,跑了过去。何熠风脸上荡漾的微笑,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他对眼前的那个女子的情意。许言摇摇头,看来自己儿子是没任何机会了。   “我们去哪里?”画尘问道。   何熠风替她系上安全带,只笑不答。   好像是和去湖区的路相背,像是风景区。浓荫之中,隐隐可见亭台楼阁。车在大门口就停下了,雕花的铁艺大门,一条青砖铺就的小道伸向园林深处。走几步,就看见一座民国式的院落,墙角散发着几只破旧的竹编鱼篓,一蓬蓬菊花在里面勃勃开着。看到这样有创意的“花盆”,画尘激动了,“我怎么不知道滨江有这么个地方?”   何熠风眼中溢满了温柔,“这儿叫美食园林,也是影视基地,刚刚才对外开放。”   前面还有个篱笆围着的菜园,一只黑色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朝着画尘狂吠着。   画尘一下子就僵在那儿,那种窒息的感觉狂卷而来。摇摇欲坠中,一双修长的手臂圈住她的肩。她听到一句笑语:“你呀,真是胆小。它有那么可怕吗?”   何熠风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根火腿肠,扔给了小狗。小狗“呜呜”了两声,摇摇尾巴,“啊呜啊呜”地吃了起来。   “小动物就像小娃娃,你看它的眼神多单纯。哈,它在向你表示感谢呢!这根,你给它。”何熠风又找出一根火腿肠,塞进了画尘手中。   “吃完了,它就会……咬人的。”画尘一动也不敢动。   “看过《忠犬八公》么,有个孤单的老人在车站捡到了一条狗,他们像家人一样相处。每天,狗狗都到车站等主人回家。有一天,主人出了车祸,没能再回来,狗狗还是每天都到车站等主人,风雨无阻,直到生命耗尽的那一天。其实,狗狗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可怕,它们很弱小,也很善良。只有当它们在察觉到危险时,才会攻击人。我们人类不也一样吗?”   画尘不接话,但脸上那种惊恐的表情慢慢退下了。她没有给狗狗吃火腿肠,但是她也没有逃跑,只是把何熠风的手攥得生疼。   何熠风闭上眼睛。足够了,不能再逼她,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其实,他隐隐地察觉,关于那件久远的往事,画尘是有点记忆的。不然就不会经常做噩梦。只是她记得不太清晰了,与秋琪走近,是她无意识地在寻找记忆。那天,从“觅”去美容院修头发,她似乎记起了什么,才会突然说胸闷,脸色青白,拳头攥着。所以从那以后,她不再去秋琪那里了。她选择默默地忍受,那是她太善良。她可以不顾忌秋琪,但是她不能让晟茂谷太难堪。像他也让她哭过,可是再见面,她仍然朝他盈盈笑着,小心翼翼地用壳包裹着自己,不说一句狠话。   唉!何熠风不舍地转过脸去吻吻画尘的脸颊。   午饭,两个人吃了一品锅。老母鸡炖的汤底,里面放进干肉皮、熏鱼,还有蛋饺,把里面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再加进粉丝和菠菜,连饭都免了。“从前,我奶奶每到过年时都会做一品锅,现在很少吃到了,太复杂。这是过年的味道。”画尘恢复了正常,又变得健谈起来。   回去时,经过篱笆墙,画尘警觉地朝菜园里看看。狗狗趴在地上午睡,听到脚步声,抬了下头,摇摇尾巴,又趴下去继续睡。何熠风看到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笑了。   画尘扭头看他,他扶扶眼镜,沉吟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妈妈遇到一个深爱着她的人,你愿意看到她再婚吗?”   直到车开动了,何熠风才听到画尘轻轻“嗯”了声。   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树木是灰色的……一夜之间,邢程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人生如列车,在你以为它会沿着轨道一直向前时,冷不丁,它转弯了。   吴用跑了,带着到手的五百万贷款跑了。任京在电话里都快哭出声来,这是分理处的第一笔贷款业务,手续上又不太严谨。邢程没有对谁说过,这笔业务也是他的心病,隐隐地有种不详的预感,但他选择忽视。因为吴用有翼翔在后面做背景。金融圈里,有个词叫“放水养鱼”,这是收回不良贷款的一个良策。一个企业想发展,它就会注重信誉和企业形象。吴用的航空食品公司,有可观的市场前景,虽然放宽了手续,违背了银行家最起码的审慎经营理念,但是高风险的客户,往往有高收益。说来说去,这就是一场豪赌!   电话又响了,邢程现在一听到电话就心惊肉跳。还是任京,“刑总,刚刚和吴用原来公司所在的国税局联系上了,他并不是清理资产另起炉灶,而是破产。现在所谓的航空食品公司彻头彻尾是具空壳,所有的申报资料都是假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邢程托着头,跌坐在椅子上,“你不要慌,暂时也别对外声张,我现在就去翼翔找印学文。”   “如果……追不回贷款,怎么办呢?”对于银行来说,五百万是个小数字,可任京只是一个支行的小行长,像小尘粒,五百万足够把他砸得尸骨无存。   邢程没办法回答,他让小郑送他去翼翔。印学文不在翼翔,说是心情不好,准备出国散心,人去了机场。车急忙掉头往机场赶。赶上了,印学文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条腿搁在茶几上,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三季度的报表不是给了么,又找我干吗?”招呼也没打,印学文就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   邢程努力想让自己镇定,“印总,你对吴用这个人了解多少?”   “你烦不烦,老问这个问题,难道你看上他女儿了?”   “他有女儿?”   “不知道。”印学文不耐烦地一挥手。   “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吗”   “笑话!我印学文在滨江是什么身份,扫大街的看到我,都说是我的朋友,他们无非想沾我点光。我何必泼人家一脸水呢,朋友就朋友吧,又不会少块肉。”   邢程惊悚了:“你和他其实并不熟?他说要和翼翔合作航空食品的项目。”   印学文冷笑,“天方夜谭吧,翼翔的航空食品一直是锡城一家公司提供的,那是我舅开的。自家人不照顾,跑去帮外人,脑袋给门夹了呀!咦,刑总,你脸色可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慢慢坐了起来。   邢程已经说不出话了,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他太急功近利,以为吴用会是一个潜大的大客户,主观臆断了很多事。其实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有许多漏洞的。“没什么,我走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跟着飞机飞吧!刑总,你别太难过,所谓朋友呢,都是当面称兄道弟,背后劫财又劫色。唉,总是你爱的人伤你最深。人心即是江湖啊!不过,你也没意思,为什么不给我透个信,你那个秘书就是晟小姐,不然,哪轮到何熠风捷足先登!”   邢程苦笑,原来印学文在纠结这事。“祝你一路顺风!我走了。”   印学文这回客气了,“祝你好运!”   邢程不敢奢望有好运,只希望能平安无事就好。他脑子飞快运转,吴用跑路,又没资产抵押,捂是捂不住,报警是肯定的,能够抓回来当然好,不能抓回来,行里提取的坏账准备金会填上这个坑,可是责任总要有人背的。具体办事的人是任京,他要受处分,开除都是有可能的,自己也要负领导责任。好不容易守来的春暖花开,转眼,又成了残花败柳。邢程撸了把脸,苦笑出声。   小郑从后视镜里担心地看看他,不敢出声。进了市区,才问了声:“刑总,我们去哪?”   “去人民医院支行。”   支行的营业大厅里正常办公,取款、存钱,业务很忙碌。任京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严的,邢程敲了好一会,才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眼窝都陷进去了。   “不好意思,只有白开水。”他给邢程倒了杯水。   邢程简单说了下情况,宽慰了几句,努力把后果说得很轻,“没关系,最多还回行里做特助,这次就当是一次人生历练。”   “多谢刑总。”任京笑得很凄楚。   “哪个人不是经历了很多挫折才成熟的!”邢程叹气,这话听着多虚伪呀!   “能够进荣发工作,我一直觉得很满足。刘欢给下岗工人唱过一首歌,叫《从头再来》。只是从头再来,也没什么的。刑总,一块去吃晚饭吧!我都两顿没吃了。”   邢程点头。两个人去了个小饭馆,叫了瓶酒。说是吃饭,其实很像两个走夜路的人在互相壮胆。任京说他明年正月初六准备结婚,找人算过了,那个日子特别好。那时,房子该装修好了。女友要去上海拍婚纱,大小相册五套,全部塞满。酒席是六十桌,只要认识的人都拉过来吃饭。“刑总,你可得给我个大红包。”任京突然又像想起来了,“不如我俩一块举行婚礼吧!”   邢程淡淡一笑:“我们还在相处着,暂时没到那一步。”   “你们应该比我们快,都订婚了。你要紧紧抓住沉小姐,她是一张好牌,关键时刻,能帮你一把。”   “你是这样看的?”这酒怎么了,一点也不辣,喝着很苦。   “刑总寂寞这么多年,不就一直在等这张牌么?所以我对阮秘书说,你别抱什么希望,刑总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你。嘿嘿,那小姑娘貌似喜欢你。”   邢程张大嘴巴,半张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甩了个大耳光。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原来自己的那点心思早就落入别人眼中。   任京喝高了,起身时,没站好,头撞上了墙,立刻肿了个大包。还是邢程把他送回了公寓,他女朋友不在,说是参加同学聚会去了。邢程看着任京上了床,小郑要送他回行里,他摆摆手,让小郑先走,他打了车去静苑。   “就这样待着,不走?”司机师傅不太确定地问了又问。   “嗯,我包车。你把车灯熄了。”邢程摇下车窗。   时间是晚上九点多钟,四周安静下来了,越来越静,白天活跃的许多东西越来越沉下去,属于夜的一些渐渐浮上来。被噪音折磨得迟钝的听力慢慢复苏,远远的一声轻笑,像浪花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抬头看空中的月亮,那么明净,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一种柔情。   与月同行的人,是何熠风与画尘,手牵着手。画尘想走快几步,何熠风拉住她,说肋骨还没愈合好,动作幅度不能大。画尘娇嗔,这句话,你一天念叨N回,名副其实的迂夫子。因为你健忘。我真的健忘,怎么还会记得你?你记得我么,我在看你,你在看别人。人家个子高呀!你视力有那么差,到底谁更高?画尘像是受到了惩罚,何熠风应该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他们是在人行道上走,两边的树长势茂密,邢程看不清,他只是在想象。想不到那么器宇不凡的何熠风也会说这些没营养的话,可是,听着很悦耳,只感觉与他一路之隔的他们,甜蜜得令他嫉妒。他还有嫉妒的资格么?   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他们,不是手牵手,而是何熠风揽着画尘的腰,两个人的音量都放低了,头挨着头,过一会,听到画尘“咯咯”地笑出声。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静苑。   过去种种皆是天大的嘲讽。邢程现在才明白,曾经,画尘有多么小心翼翼地呵护过他的自尊心。住在憩园的人其实是何熠风,画尘一直住在静苑。似乎,他与梦想只有一步之遥,转眼间,已是咫尺天涯。   这一晚,邢程没去沉思那里。是心累,他想一个人待着。还有,不知道沉思听说了荣发的事,会是什么反应。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在逃避,他怕看到沉思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借着几分醉意,连澡都没洗,就那么睡了。隔日起床,他脸色青白,眼睑浮肿。胡子刮到一半,客厅里的手机叫魂似的响起。手一歪,下巴上一道血口子,他懊恼地骂了声,丢下刮胡刀,去接电话。   “刑总,你快下来,任……任行长他死了。”保安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你说什么?”   “昨天半夜,任行长过来,说上去找点资料,还和我们打了声招呼。早晨,清洁工打扫时,发现他待在会议室里,人已经硬了。地上有个安眠药的瓶子。”   何熠风去北京了,画尘要去送机。他一个眼神把她瞪回,“我叮嘱你的记得吗?”   书房门上贴着,冰箱上贴着,楼梯上贴着,就连洗手间的墙壁上也贴着,想不记得都难。   林雪飞来接的人,他现在对画尘出奇的亲热,他说我要做舒意的脑残粉,无论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何熠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在家看看电影、听听歌,天气好,就出去散会步,尽量不出静苑。等我回来,去医院再做个透视,情况好,我们开车出去度周末。”都走到门口了,何熠风回过头叮嘱道,“你不准开车。”   她想开也开不了,牧马人到现在还没取回来呢,4S店说有个配件要从国外邮寄过来。   睡过午觉后,画尘看了部文艺片,上了会网。何熠风不在,好像做什么都没意思,她想去趟超市应该没问题吧!转了一圈,把需要添置的日用品列了个清单。现在是两个人了,什么都要买两份。超市收银台旁边有个报亭,画尘想起许言说的大新闻,过去买了份《滨江日报》。头条是讲非法集资的,和荣发没有关系。其他副刊也没什么,她把报纸送给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买了几条鱼,说回去垫着杀鱼,就不会弄脏地了。   超市外面好打车,出租车排着队,一辆接一辆地挨着。画尘牢记何熠风的话,不敢走快,手里又提着东西,她慢慢往前挪。上车之后,掐着时间何熠风该到北京了,忙打了电话过去。   “你在哪里?”何熠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威慑力依然很强。   “散步中!”画尘理直气壮地撒着谎。   “静苑什么时候搬到超市附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何熠风不说话,画尘吐吐舌:“待在家里太闷了,就出来转一会。现在我上车了,马上到家。你可以查岗哦,打家里的座机。”   画尘刚把手机放进包中,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何熠风,都没看号,连忙接听:“何夫子,滨江再小,出租车也是要走一会的……”气息不太对。   “是我,马岚。你还记得吗?”   画尘老老实实地答:“记得呢!我已经从荣发辞职了。”   “我听邢程说了。你现在有空么,我们一块喝个下午茶。我在‘觅’,知道这个地方吗?”   很久不来“觅”了,抬头一看,挂在大门上方的那盏门灯,像云中的月亮,说是光亮,不如说是衬托出周围的暗。再往前走,一波一波的暗围过来,都能觉出一种黏稠来。   天已经这么黑,到底是深秋。以前,她像是很喜欢这儿,如今,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讨厌。也许,是因为那天看到秋琪和晟茂谷一起。画尘没见过晟茂谷对妈妈那般温和过,他们在一起,不像夫妻,更像战友,总是在谈论着工作。她替妈妈感到悲哀。   看到画尘进来,同时站起的是两个人。马岚一脸紧张,柜台后的秋琪则像见了鬼似的,“你……来干什么?”画尘觉得她在竭力地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她是我请来的朋友,有什么问题?”马岚目光炯炯地逼向秋琪的脸,她不再是怯生生的农村小姑娘。   “没有,只是很意外。画尘有很久……不来了。”秋琪唇边泛起微笑。那种笑像一颗怪异的药丸,表面上是一层薄薄的温婉的糖霜,一化就现出了里面的惊恐、慌张,又浓又苦。   “这样啊!”马岚不满意地“哦”了下,请画尘坐下。“要喝点什么?”   “我马上就走,你有什么事,请直接讲吧!”冷冷地斜睨了下吧台,秋琪打翻了糖罐,几个人在忙着收拾战场,一团的乱。   马岚叹了口气,转过脸看向大门,目光有些飘忽,“你应该还没听说,明天早晨,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滨江了。”   画尘做出了一个惊异的表情。   “荣发新设的支行的行长昨晚死了,是自杀,因为一个客户跑了,他刚从银行贷了五百万的款。本来邢程最多是负个领导的责任,现在这事一出,他怕是要被牵连了。”   “任京?”   马岚轻轻点头。   天啊!画尘脑中浮出前几天和任京见面的情景,他那么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说房子,说结婚,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幸福而又快乐的男人。   生命脆弱如纸!   “我公公虽然是人行行长,可是我要是说太多了,我老公会怀疑我与邢程的关系。所以,我只能沉默。你让你父母找我公公,拜托你,帮帮邢程吧,他这一路,不容易。不能就这么毁了。”马岚握住画尘的手。   这就是真爱吗,一边守着自己的家庭,一边念念不忘前男友。画尘觉得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邢程没告诉你他的女朋友是谁的女儿?”   “又没结婚,算什么数!只怕这时他已经被踢出局了,别皱眉头,这是人之常情。”   分寸掌握得真好!“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也没办法向我父母和他解释。”   “是么?我以为你会看在和邢程是旧日同事的份上,帮他一把的。很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远。”马岚失望地低下眼帘,画尘看到她的眼中涌满了无助的泪水。   晕沉沉地回到静苑,在电梯里,画尘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不知为谁。在屋内徘徊到深夜,她给晟茂谷打了通电话,“爸爸,我从没求你做过事,这一次,请帮我个忙。”接着,她又给华杨打了电话,内容是一样的。打完之后,她并没有一丝轻松感,心依然沉甸甸的。   天一亮,画尘就忙着去报亭买报纸。头版的整幅都是关于任京自杀的新闻特稿,执笔人是许言。可能之前听说了客户卷款逃跑,稿子还没发,事情又生变,就改在今天发了。   画尘看得很专心,一个骑山地车的孩子铃声响了很久,她都没听到。当她察觉到有山地车冲过来时,下意识地闪躲,还是绊了下,整个人倒在地上。起身时,胸口一阵刺刺的疼,她咬牙忍着,过了会,好点了,她慢慢走回家。   你看,跌倒可以爬起来,迟到的公交总会到站,天气再坏,总能看到出太阳的时候,可是死去的人,想再见一面已无可能。   保安叫住她,说有人在等她。   画尘怔怔地看过去,像看一个陌生人。邢程静静地站在保安室里,静静地凝视着她,浓密的短发,乌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沉稳温和。   “一直都在外面看着,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里面漫步。”邢程打量着名家设计的园林小区。   “其实也就这样,是不是?”夏日的繁茂葱茏,现在触目一片枯黄。   邢程回了一句很深奥的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画尘以为他今天来是想和她聊任京,毕竟她和任京在一间办公室待过一年。“你无需自责,我想任京……他那样,是糊涂了,想偏了。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又还没有老,以后再慢慢来。”   看着画尘努力地安慰自己,邢程有些感动,又有些苦涩。总觉得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是不经人间风雨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就是特别特别想见她,好像以后没有了机会似的。当然,他不会像任京那样做傻事,不是谁都有自杀的勇气。此刻,他还是荣发的刑总。日后,他会是谁呢,还有没有那份自信和坦然面对这张清丽的面容?   他要用力看,要牢牢地把她印在脑海中。   “从头再来?他走之前,我也这样劝慰他。”邢程吸了吸鼻子,他们已经走到了最里端的围墙边,再上几级台阶,便可看到长江。   江水悠悠,秋月清冷。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邢程哑然失笑,“当时我说的时候,我也明白这话有多假。年轻不代表就有机会。有时候,就是这么蹉跎了。不是你不努力,不是你不争取,而是命中注定。像你生来就家境优裕,可能是不能明白的。”   “你以为我们想要的一切就唾手可得?”难道愈合中的肋骨又裂开了,胸口像断了一样剧痛人心,画尘皱起了眉头。   “也不见得,但至少机会大把,可以自由选择。”   画尘抱着膝在台阶上坐下,腰蜷曲着。“借用你刚才的一句话,那是你没身处这个环境,所以你不知其中的滋味。我妈妈,从外表看,多鲜亮,多风光。可你知道她有多累么,白天,要守公司,防止员工出错,每个环节都要把好关。晚上,要守家,防止小三登堂入室,抢她老公,夺她家产。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这种日子叫幸福吗?”   “他们基础不同,所以艰辛些。而你不会这样辛苦的。像你在荣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其他人可以吗?”邢程不是愤懑,他是羡慕。如果他有女儿,也希望她有画尘这样的幸运。这大概又是一个不会实现的白日梦。   画尘仰起脸,看着他笑起来,笑得酸楚而嘲谑,“那是荣发从来没把我当员工对待,我才可以这么自由。任何事,都是付出才有回报,有时,付出还没有回报。你说的,我是站着讲话不腰疼,有房有车有庞大的家产,还在这无病呻吟。那些都是爸妈给的,我接受,是因为他们希望我过得安逸又快乐。满足爸妈的愿望,是为人子女的孝道。不懂这个社会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一代的人分成什么官二代、富二代、贫二代,好像一下子就阶级鲜明。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可是我们是独立的个体,不是寄生在他们壳中的蟹。和别人比,我没觉得我有多不同。其实,真正属于我的只有何熠风。我们在一起,没考虑过门当户对,也没有彼此承诺过对方五花马、千金裘,良田千顷,广厦万间,高官厚爵。虽然他一直说,弃医做电视策划人,做现在的传媒,都是为了他自己,他想做些令他快乐的事。我懂的,所谓快乐的事,就是我所喜欢的事。他想抢在我面前看遍世间的风景,然后带着我,周游世界,那样,我会看得更多更远,不会迷路、受累。他记得我喜欢的书、喜欢的歌、喜欢的食物。他会为了陪我,丢下忙碌的工作。他还会别别扭扭地去买花,偷偷放在我门前……”   画尘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她脸上带着笑,“这些和钱、家境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做哪一行,他都是凭自己的能力,没有靠过他父母的余荫。刚到地理频道时,他只能给大家跑腿买盒饭,你能想象吗?我没有他那样优秀,可是,如果上帝夺去晟华这块土壤,我成了一株草,他也不会觉得我就不是阮画尘。爱,应该简单如1+1,不会是三角函数,不会是微积分,不加辅助线,没有未知数,答案是唯一的。相爱,就好!对不起,我有些语无伦次。”   邢程站在黑暗中,他屏住呼吸,眼眶酸热难耐。他想,即使此刻死去,他也会欣然瞑目。他知道他输在哪里,不是土壤,不是阳光,而是他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棵树。他是真的真的配不上她!   他要走了,以后不会再来静苑,不会做遥不可及的梦。双脚用力地踩着大地,每一步,不管是沉重,还是轻松,都要走得实实的。   画尘送他到车边,他上了车,发动引擎,对她笑笑。他摇下车窗,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只是像温和的兄长一样,伸手摸摸她的头。   画尘挥挥手,看着汽车远去,路的尽头,是林立楼群间璀璨的万家灯火。   她按住胸口,一步步向大门移去。好不容易走到保安室门口,她硬挤出一丝笑,“保安大哥,又要麻烦你了,请帮我打下120。”   三天后,何熠风从北京回到滨江。打开门,朝楼梯看看。没有人坐在那朝他笑着,说:我在等你回家。   保安口沫横飞地告诉他,那个晚上的情况有多可怕,阮小姐被抬上担架时,脸色白得有多可怕,像每根筋都看得清清楚楚。何熠风赶到医院,刚好看到护士扶着画尘从洗手间出来,她喘得气都接不上。隔着病号服,他都能看出她胸口裹着的石膏。   画尘对他笑一笑,似乎很抱歉,那笑容虚弱得一触即碎。   主治医生还是上次的那位,不等何熠风发问,他忙主动汇报。肋骨断了两根,现在用石膏固定,这段时间不能洗澡,尽量卧床休息。   何熠风彬彬有礼地道谢,语气平静。当他转过身看着画尘时,画尘一惊,他像是在他的周遭竖起了一堵冰冷的墙,表情漠然。“夫子,对不起!”   “告诉你妈妈了吗?”   “没有,又不是什么大病。”话音一落,画尘恨不得咬舌自尽,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何熠风笑笑,“那你好好养病,我还有工作,先走了!”这不是虚张声势,他说走就走了,都不等画尘回应。前前后后,他在医院停留了不到十分钟。   画尘忽然觉得委屈,眼圈一下就红了,立刻把脸扭到一边,赌气地没有挽留他。没想到,后面几天,他都没有来,不仅如此,连个电话也没有。画尘沉不住气,打了电话过去兴师问罪。   何熠风没有拒听,但是不说话。   “你真是不讲道理,我又不是故意摔裂肋骨的,现在躺在医院里的人是我呢!”   “阮画尘,我作为鸣盛的执行总监,每一天《滨江日报》的头条新闻都是要亲自审核的。不管我人在哪里,滨江发生什么事,我应该都会在第一时间得知。”   “别和我说工作,我们现在在吵架。”画尘突然茅塞顿开,“你……在吃邢程的醋?”   何熠风冷冷地说道:“让一个男人为你吃醋,你觉得很得意吗?除非那个男人不是真心,不然没人能在感情上做到大方宽容的。你为了他的事,第一次向你爸妈提要求。甚至不惜拖着病体,在寒风里陪着他宽慰他,还摔裂了肋骨。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才那样去做。我想这是原则性的问题,该给你时间清静清静,或许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似乎闯大祸了,要命的是画尘还无法辩解。这才甜蜜了几天,就任其这样夭折?   出院回到家,毫不意外,何熠风已经抹去了一切属于他的痕迹。室内和室外一样,寒流来袭,冷得手脚冰凉。夜里抱着他枕过的枕头入睡,心里面把那个人恨得牙痒痒的。   编辑打来电话,斥责画尘见色忘义,最后问道:“你那个男朋友真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吃,你那么老实,以后能降得住他吗?”   画尘无奈地回道:“降不住也得降呀!”因为她爱他。   滨江入冬了,一开始,就是一天的冷雨。去医院做了个X光透视,终于把石膏拆了。画尘约了许言在鸣盛书屋见面。   书屋里的布艺沙发换成了红色的凤穿牡丹布,给人一种怀旧又温暖的感觉。橘红色的铁树种子随意地放置着,显得轻松而又别致。看书的人中多了几个孩子,趴在垫子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加了个儿童绘本书柜,都是家长老师熟悉的经典绘本故事。”选书师们已经全部都上岗了,是滨江大学的在校学生兼职,一律都是笑容阳光的大男生。“我们还编了个书目,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书?”   画尘接过图书目录,看了两行,许言从外面进来了。她朝画尘笑笑,示意她进里面的休息间,别打扰外面的人看书。   “我现在每天下午都来这喝杯咖啡,真是越来越喜欢这里了。何总的创意真好,都市人很需要这样一个让心灵栖息的地方,哪怕就是来坐坐。”许言说道。“有时,我都觉得他像是无所不能。”   “才没有,他也笨的。”画尘撇嘴。   “哈哈,我怎么没发现?”许言乐了。   “他……他爱钻牛角尖。”   许言端详着画尘,“和他吵架了?”   画尘手摇个不停,“没有。我是想问问许姐,荣发那边的事都处理妥当了吗?”   许言重重地叹息:“应该算是都处置好了吧!携款外逃的那个人没有任何消息,估计人在国外,换了个身份。任京吧,有过错,属于因咎自杀,荣发赔偿了一笔钱,后事也办好了。”   “其他人没受影响吗?”   “可能银行内部有轻微处罚,但在职务上没听说有什么变动。哦,冯副总重回二十七楼了,支行的行长还没到位,他先代着。”   邢程低空飞过?   “又快到圣诞节了,还记得你送稿件来,在会议室第一次看到何总吗,告诉许姐,你对他是一见钟情?”   “怎么可能,我不知道有多讨厌他呢!”画尘脸红了。   “哦哦,你讨厌的那个人现在在特稿部开会,还有半小时就散了。今天的大样该出来了,我回办公室了!”   两人轻声道别,画尘又在书屋坐了半个小时。走时,她买了本书——《亚当与夏娃》。   从电梯出来,她走到窗边,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密集的楼群,在冷雨中影影绰绰地露出模糊的轮廓。她长吸了一口气,向何熠风的办公室走去。   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眼神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她也不说话,脸色似有一丝歉意的神色一闪而过,何熠风不能判定,是否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只见她走到沙发边坐下,竖起了书,像个晨读的学生。他扶扶眼镜。戴了眼镜,他的视力可以达到1.5,封面上的字体那么大,颜色还是鲜艳的浓绿。   总经理从外面进来,看到画尘来,“有客人在呀,那我等会再来。”   “没事,当她是空气好了。”何熠风站起来,喊住总经理。   总经理会意地笑了笑,他刚从外地开了发行会回来,告诉何熠风《瞻》明年的发行量。“估计到年中就能赚钱了,表哥说比预期提前一年。”   何熠风却不太乐观,“行业内竞争大,要是不能保证质量,明年说不定就会下降。你看,今年效仿《瞻》这样风格的杂志会多不少。”   “我听林秘书说你签了舒意,邀请她写专栏呀,这将会成为我们一个有力的筹码的。”   何熠风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再说吧!”   总经理“呵呵”地笑着挠了下头,像是有点难为情,“那个……何总,谢谢你。进鸣盛,是我姐的意思,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也就不努力。是你把我领进这个门的,虽然还没走稳,但表哥说有那么点意思。”周浩之生病之后,他几乎是被逼和何熠风分工,他主外,何熠风主内。实际上,事事他都需要何熠风指点。何熠风不藏奸,不邀功,耐心地指引他。两个人合作得非常愉快。   何熠风笑道:“总经理太谦虚了,我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你真抬举我了,我算哪门子玉。好了,我就不待在这闪闪发光了。天冷,带小姑娘去吃火锅暖和暖和。”总经理走前,又看了眼画尘。何熠风重新回到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画尘继续看书,谁也不出声。   快到下班的时候,何熠风推开椅子,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大衣,穿好,把桌上的笔记本放进包中,检查了下要带走的文件。   画尘咕哝了一句:“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何熠风“腾”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画尘面前,凶悍地抓住她的肩膀。   画尘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我说我怀孕了。啊,不对,是我想怀孕了。我列了个怀孕计划表。”她从随身带的大包包中掏出一张纸,折得方方正正。“书上说怀胎十月,实际上妊娠期一般是280天,也就是九个月零一周。哺乳期一般是八到十个月。我过了年就25岁了,我想生两个孩子,这样的话,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再做个背包客。我算算……”   耳边传来何熠风磨牙的声音,“阮画尘!”   她伤心地撅起嘴,“你不想让我怀孕吗?”   “你给我矜持点好不好!”何熠风真的觉得心力交瘁。   长长的睫毛怯怯地颤着,清眸黑得惊人。突然,她鬼鬼地一笑,抓住他的手臂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双唇像羽毛一样,轻轻掠过他的嘴唇,他的脖颈,他的喉结……   何熠风用力呼吸着,肺部似乎失去了呼吸功能。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个魔女呢,让他又痛又恨,又爱又喜。   “那根肋骨断了,就扔了。现在你给我一根新肋骨,像亚当给夏娃一样。”   还真是举一反三、灵活运用。将手插进她的头发,一颗强装坚硬的心默默柔软了。她都这样了,还怎么生气?捏捏她的脸颊,心疼地问:“胸口现在还疼不?”   “我有坚持吃药,配合治疗。好多了。”   “还给不给其他男人做傻事?”   “你说谁啊,这么不守妇道?”她义愤填膺地问道。   何熠风彻底投降,最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训道:“要再有下一次,别说怀孕,你就是把孩子领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原谅你。”   画尘吐吐舌,俏皮地敬了个礼:“遵命,夫子!”   她和邢程之间,他相信早已经没有丝丝缕缕了,有可能就没开始过,邢程这个男人,步步为营,一步三思,他就是气她给别人利用,还傻傻地忙得起劲。“什么时候能聪明点呢?”替她把大衣扣好,围巾系紧。   “只要生的孩子聪明,我笨点没关系。”很大公无私,很大义凛然。   “像你这种基因,孩子怎么可能聪明?”   “你基因好呀!”   坏丫头拐着弯地讨好他、调戏他,“脸皮真厚。”走出大楼,寒风扑面而至,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晚上,何熠风把几箱行李又搬进了静苑。憩园要爬楼梯,画尘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坐电梯比较好。整理行李时,他是好笑又好气,觉得自己越过越回去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大概是被某人同化了。   华杨找的钟点工厨艺不错,给他们包了馄饨,炖了鸡汤。她说,在数九里吃几只老母鸡,这个冬天就不会感冒了。何熠风注意画尘的手,冻疮像是没有复发。他现在越发看她看得紧,她去外面花园一会,他就催着她进屋。   分开这几天,不是不思念的。没心思做别的,吃完晚饭不久,两人就上床了。只留了一盏蛋黄的小壁灯,画尘伏在他的胸前,玩他睡衣上的纽扣。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我有时想,我们可以活得这么自在,是不是因为有父母在我们后面做坚强的后盾。我们始终有路走,永远不会走上绝路。而邢程和任京他们,说没了就没了。”画尘翻了下身,枕在他的臂弯上,对着天花板,眼神定定地。   这丫头还是放不下邢程,何熠风侧过身,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口。“这是事实,却不是绝对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把人生当成了一场赌博,尽管他们没有多少筹码。他们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们只能赢,不能输。所以任京做出那样的选择也不奇怪。他们心中的贪欲太大,眼睛盯着云端,这个世界上有通往云端的阶梯吗?即使有,云端上有什么风景?我们都在云中穿行过,那是虚无缥缈的气流,是尘埃,是水汽。可当你俯瞰大地,你会发现最美的还是大地。事情只是开始顺利,就忙着一遍遍描绘绚丽的蓝图,早忘了人生有许多不确定因素。”   这几句话,画尘消化了很久,然后,她突然打了个冷战。“夫子,我们对物质要求低一点,对名利淡泊一点,情感上,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我们轻易就会满足。满足了,就快乐了。”   “这样啊,那我们明天去郊区买幢农家小院,你养花种菜,我赚钱买米。”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再养只猫,养只狗?”   画尘闭上眼睛,嗔道:“你欺负我,明知道我怕狗,还养狗?”   他轻笑,格外轻软柔腻地吻着她,吻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画尘,你说想怀孕,那你有做妈妈的准备吗?妈妈不只是一个称呼,她们要有坚强的双翼,要有保护孩子的力量。你怕这怕那,怎么办?”   画尘沉思地皱起眉头。   他吻平她额间的皱痕,“别着急,结婚后,我们先去看看世界各地的风景。我和孩子都会慢慢等着你,等着你变得强大。”   画尘轻轻点点头,乱跳的心脏顷刻平静了下来。她在他颈弯处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那是冬夜里最温暖的地方。   这年的冬天,雾多而湿冷,一个非常难熬的季节。滨江附近的几条高速动不动就封闭,机场的航班一次次地晚点,出行成了个大难题。不过,滨江人还是日复一日地过着宁静又平和的日子,只是出门时,都习惯地戴上口罩。   荣发那边,还是有了大波动。邢程辞职了,他手里的工作全部移交给了冯副总。似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经理真挚地挽留邢程,邢程非常坚持。   邢程辞职是沉思的主意。沉思的不离不弃,让邢程感动得涕泪迸流。   沉思分析给邢程听,虽然有人替你上下活动,你没有被追究责任,但是事实摆在那儿,那就是个点。以后,不管你多努力,业绩做得多好,在升职上,这个点都会拿出来评述一番。与其夹着尾巴做人,不如我们索性高调辞职,让人觉得你敢作敢当。引咎辞职和主动辞职是两种性质,在行业内,会让人对你高看一眼。辞职后,别忙着找工作,先去江城商学院读个MBA。那种班里,资源强大,搞不好同学里就有马云、王石那样的。一毕业,高薪职位由着你选。我爸爸讨厌亲戚们向他开口要求这要求那的,但是你要真是个人才,他也会举贤不避亲。你那时想弃商从政也可以。明星唱而优则演,商人商而优则仕!   邢程的眼前被沉思说得通明透亮,他只想着牢牢守住现在的一切,却没有想到跳出去,会有另一番天地。他对沉思是越来越信赖了,事事都找她商量。他情真意切地向她道谢,沉思抿嘴一笑,我爱你,你好就是我好。他承诺会珍爱她一辈子,沉思笑得深不可测。   你不相信我吗?   我更相信自己。现在你是资产,我是你的投资人,我们已经是一体的了。   邢程跟着笑了起来,却笑得有点凄婉。他又一次真实地靠近了梦想,但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他再次不确定。   何熠风有天下班回静苑,想起画尘嚷嚷着想吃笋干,还点名是某某店的。他找了很久才找到,结账出来,两边看了看,发现这儿和“觅”在同一条街上。他信步走了过去。   雅致的门、招牌还有灯,都不见了,换成了时髦的玻璃门和霓虹灯,灯箱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抬起头,“金舞鞋”的每扇窗都黑漆漆的,有一扇窗还松动了,在风中“咣当咣当”地响。   新店主告诉何熠风,秋琪因为身体原因,把店面转手了,人现在去了北京治病。   何熠风向店主微微颔首,他想秋琪应该是被他那天的一句话给击倒了。原先,她一直都抱着侥幸,以为没人知道她所做的事。华杨看着画尘与她走近,却不加阻止,就是想让画尘变成一根利刺,时不时地刺着秋琪。刑期是有期限的,这样的折磨却是无期限的。肉体是平凡的,强大的是精神,摧残了她的精神,就等于杀了这个人,而这不需要以命偿命。秋琪观望画尘,前进不敢,后退不愿,她在等一线生机。纠结中,一晃,很多年过去了。何熠风不愿画尘成为两个女人的战争中的一颗棋子,他一举摧毁了秋琪的意志。她是否真的生病,他不问。如果她再出现在画尘面前,他会再次出手。   晚饭已经做好了,钟点工煮了八宝粥,进屋就能闻见粥的香气。“我这碗是甜的,你别端错了。”画尘中东之行的书已经写到尾声了,这几天,都没出门。   他把笋干拿出来,她开心得叫起来,贪心地塞了满嘴。何熠风看得直皱眉。   “衣服挑好了吗?”明天是华杨与周浩之的婚礼。两个人尽量低调,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在商界多年,两人朋友甚多,于是,十桌的酒席,变成了三十桌。滨江人戏称华杨与周浩之是滨江的朱玲玲与罗康瑞。华杨说简直是一派胡言,她不是港姐,周浩之也没暗恋她多年。但,还是招人羡慕的,在这样的年岁,还能获得这样一份真爱,还是那么优秀的男人,这是多么不容易。   周浩之特地请画尘和何熠风吃了次饭。画尘表现得很礼貌,就是不怎么讲话。他也不是个健谈的人,很吃力地找话题。周浩之倒是很开心,他说,我从纽约请你回来,哪里是请的总监,原来是找的女婿,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回家的路上,画尘侧着身,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下车时,她回过身,拽住他的手臂。他不动,由着她偎过来。她说:“你真暖和。”   在书房回了几封邮件,看到画尘的电脑没关,他点开书稿。这本书,画尘取名叫《孤单月光》,最新的章节是这样写的:我在沙漠上慢慢地走着,白天,因为阳光的炙烤,留下大股干烈的、香喷喷的气息。我呼吸着这样的气息,仰望夜空。没有星星,只一轮浅月。月光照着我的身影,身影跟我一起往前走,我似乎同月光融成了一片。它是孤单的,我也是孤单的。   最后一行字,何熠风看了很久。   熄了灯回卧室,应该已经睡下的人不在床上。他出来直奔楼顶,果真,画尘在花园里。屋顶合着,里面倒不太冷。画尘双手环肩,倚着树,痴痴地发呆。听到脚步声,她回过身,他看到她脸上有泪痕。   他轻叹一声,走过去将她抱住。   “父母没得选择,他们不可能是圣人,可是……多希望能看到他们白头到老。如果当初安于现状地做原先的工作,今天,他们会不会走到这一步?”画尘抽泣着问。   他无法回答,只能将她抱的更紧。人心是最善变的,环境的改变和时间的无情,都是强加的理由。幸好,华杨和晟茂谷离婚时,画尘已经成年,他已在她身边。   华杨的婚礼,温馨而祥和,她只穿了简洁的旗袍,完全敛去商场女强人的锐利,像个温婉的小女人。周浩之处处对她的体贴怜爱,他前妻那边的家人都来了,说,以后,周浩之就拜托给华杨了。这是被祝福并期待的婚姻,当证婚人宣读好证婚词时,华杨忍不住喜极而泣。   看着他们,很多人都流泪了。   那个晚上,哭得最凶的人是和何熠风同坐一桌的印学文。听说和亲眼所见是两回事,画尘挽着何熠风进来,他先是愤怒,然后就是哭诉。在同一天里,妻子和好兄弟同时背叛了我,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何熠风说,挫折可以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你看你现在举止沉稳、谈吐卓尔不凡,这不是好事吗?印学文止住泪,激动地问:真的吗?画尘和何熠风一起点头。印学文呵呵乐了,喝了几杯酒,又和何熠风称兄道弟起来。   宴席结束,画尘和华杨打了声招呼,便像其他宾客一样离开了。何熠风没有忙着开车,开了顶灯。画尘知道他没喝酒,不知为何脸红红的。“没发烧吧?”她用手背探探他的额头。   何熠风把她的手从额头拿下,像变戏法似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件类似首饰盒的东西。   画尘眨眨眼,“什么是时候的?”   “昨天买笋干时顺便买的。”   哦,原来是沾了笋干的光。“那家笋干一直很不错。”   “嗯。”   “盒子是你打开还是我打开?”画尘觉得这人变俗了,去年圣诞送她的是书和碟,多用心啊,今年就顺道买件首饰打发她了。   何熠风想了下,自己打开了,“为了执行你的怀孕计划,我想总不能奉子成婚,那有辱斯文。有些程序还是要遵循的。”   画尘的右手无名指被戴上了一枚镶着星星的戒指,她举起来看了又看。真合适啊,像是为她量指定做的一样。   “这是程序之一,程序之二,我已经订好机票,我们一块去北京过小年夜,然后去希腊。”   “因为那儿的海叫爱情海?”画尘扑哧一声笑了。   “因为你说雅典男人比较帅,我要纠正这个错误。”   “去!”画尘挥过去一掌,在空中划了下,身子一软,倒进了他的怀中,低声说道:“这下是真的老公了。”   “我不指望你会做个称职的老婆。”他也笑,温柔的。   “我有这个,你不准后悔。”她转着手掌,戒指上的星光,照亮了她的笑颜。   华杨的再嫁,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晟茂谷,可是他已经无权干涉。他记得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他再次问华杨确定吗?华杨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那么幽深迷离,好像漆黑的夜里,站在下过霜的无人街道上,寒意逼人。   过了几天,画尘打来电话,和他东拉西扯。他懂她乖巧的女儿,这是在安慰他。他说,明天爸爸要去香港和几大品牌供货商开会,你想要什么礼物吗?画尘想了想,给我买个迪斯尼的钥匙扣吧!对,对,香港不仅是购物天堂,还有迪斯尼的。好像都没带过画尘去游乐场,一转眼,她都有男朋友了。那个小伙子,在画尘读高中时,他就欣赏,想不到两人竟然成了情侣。   “明天吗?那我们一块去机场,我和熠风去北京。”   真的老了,这事何熠风已向他报备过。他要向画尘求婚,要带画尘回家见父母,带画尘去国外过年,希望得到他的允许。望着那张英气又俊朗的面容,他由衷地欣慰。画尘终于有了个好归宿。   清晨的机场,有些清冷。落地玻璃窗的窗格划成一块一块,窗外无边无际的机场跑道犹如拼图般静默在这个清晨。候机大厅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办理登记手续。   八点都过了,还没看到一丝阳光的影子。   过了安检线,画尘对晟茂谷说:“爸爸,我们就在这分开吧。落地后,给我发短信。别打电话,话费贵呢!”   晟茂谷哑然失笑,别人要是知道这话是他女儿说的,估计要笑掉大牙。他叮嘱画尘见了何熠风的父母要有礼貌。   “早上好!何总!早上好,阮画尘!”简斐然一身黑色的旅行装束,朝何熠风与画尘点点头。她的笑得体又大方,只是没有温度,有种被骗的耻辱感,她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们的话,说对方不是自己的恋人。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个蹩脚的小丑演了一出蹩脚的独角戏。   “早上好!”何熠风点点头,“出差去?”   “是,这大过年的去香港出差,真不舒服。可有什么办法呢!”   “看来我们是同一架班机了。”晟茂谷扬扬手中的登机牌,缓缓地打量着简斐然俏丽的面容。   “啊,是晟董!失敬!”简斐然忙颔首问候。晟茂谷这样的人物,经常在报纸、电视露面,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想不到本人这样随和,这样有魅力。更想不到他竟然是阮画尘的父亲。阮画尘上辈子一定是拯救过银河系,今生,才会这么幸运。   听说简斐然与画尘是同学,晟茂谷笑得更亲切了,“登机牌给我,我去给你升个舱。”   简斐然受宠若惊,忙推辞。晟茂谷的秘书已经过来了,拿走她的登机牌。简斐然一张脸娇艳如花,丽眸柔光潋滟。   去北京的航班开始登机了,画尘和何熠风向登机口走去。   “夫子,你看过亦舒的《喜宝》吗?”画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人物志?”   “不,是本小说。”一个女孩被朋友的父亲吸引,做了他的情妇。她的心理独白是这样的:每次当我回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经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一岁还疲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他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   “想象力真丰富。”何熠风直视着前方。今天这是怎么了,大伙儿扎成堆离开滨江?他在登机的人群里看到了邢程和他的未婚妻沉思。   像是察觉到有人注视,邢程蓦然回首,对何熠风轻轻颔首,僵硬地转过身去,觉得有如芒刺在背,那刺拔一根长一根,怎么都拔不尽。那熟悉的、清逸的身影,抿在唇瓣的一抹笑,明明如此近,却像渐行渐远,这幅画面,他会永远记得:同年、同月、同日、同架航班,她的身边有个他,他的身边有个她。他与她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不是同一个终点。   他再一次苍白地告诉自己:对于一个男人,爱情只是生命里的插曲,事业才是最华丽的篇章。   多么讽刺,他和沉思是商务舱,何熠风和画尘在经济舱。   “那是他未婚妻。”画尘以为何熠风不认识沉思。   何熠风检查了下安全带,替画尘系上,然后把自己的也扣上。画尘的座位挨着窗,她很开心。   “你说做市长的女婿,会不会连呼吸都要斟酌下?”扑闪着乌黑的双睫,画尘问道。   “你给我安稳点,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何熠风有拍她的冲动。   “我只是好奇而已。”画尘在座位上扭动着身子,甩甩头。晟茂谷与简斐然怎样,邢程和沉思怎样,像天上的闲云,飘到哪算哪,随便吧!从现在起,她要快乐地享受她的旅程,爱的旅程,和何熠风一起。   “好像下雪了。”舷窗外,先是一片,又是一片……雪花纷纷落下。“这是滨江的初雪。”画尘激动得双手合十。   “应该不会影响飞行的。”何熠风只关心实际问题。   飞机起飞了,五百米,一千米,两千米……从高空看飘着雪的滨江,只一会儿,树木、楼群就披上了一层白纱。奇怪的是,太阳出来了,艳美的阳光把雪染成绯红,只觉大地晶光耀目,素裹红装。   画尘眼都看直了,情不自禁地叹道:“风景如画!”   何熠风招手向空姐要了条毛毯,他转过身,看到她白皙的面容上有种快乐时特有的光泽,她的笑容干净清澈,长发如墨,散在肩前。   他替她盖上毛毯,嘴角微微弯起,在心里默默说:你如风景。   (全文完) 番外/风景如画   001 凭海临风   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的吐司。以及一份新鲜的水果,这是他们的早餐,在酒店房间外的阳台上,面对着伊奥尼亚海。伊奥尼亚海没有爱琴海那般声名显赫,但是它浓郁的地中海式慵懒气息,让画尘一见倾心。她替何熠风放糖,加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哈欠。   “吃!”她叉起蛋片凑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她的。他拿起餐巾,替她拭去嘴角的一滴蛋黄。她笑,眉眼弯成新月。   太阳升起来了,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跳跃出一层金浪。海面上多出了几只快艇,载着出海冲浪的游客。这个季节不是科孚岛的旅游旺季,但是,谁在意呢,他们并不是追逐季节和景点的人。   到这儿的第一天,画尘是睡过去的。晚上,叫的是客房服务。服务生讶异的问他们为什么不去科基拉老城走走?华灯初上,天空幽蓝,最好的时光刚刚开始,中世纪的塔楼和房屋,石板铺就的窄窄的深巷,空气中散发着姜汁、啤酒和希腊咖啡、甜饼、香水的混合味道,再加一点地中海式的慵懒和娇嗔,会让你在享受甜蜜和惬意的好心情的同时,产生时间凝固般的瞬间恍惚。   “我们这就是最美的时光。”一盏明灯,简单的晚餐,听不懂语言的电视节目,傍海的房间,他和她在一起。   服务生表示不太理解,耸耸肩,出去了。画尘学着,也耸耸肩,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还累不累?”何熠风问道。   画尘摇头,“不累,但就是想睡。像从前都没好好睡过,突然有了一个悠长假期,必须大睡特睡。”   灯光飘浮着,不知那里传来的钢琴声像粗心的人踢倒了一桶玻璃珠。   “那吃完了,我们继续睡。”他捧起她嫣红的脸颊,吻了又吻。   从北京出发之后,自然地,两人之间的肢体语言丰富了许多。在飞机上小声交谈时,他情不自禁会啄吻下她。也许,他是在确定下事实。这个在十六岁时就让他许下一辈子的小女生,真的是他的了。有几分不敢相信,尽管他已将戒指牢牢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尽管双方父母都肯定了他们的关系。   分开的七年中,他不止一次想过打听她的近况。他一直保留着师兄的手机号码,逢年过节都会寄贺卡。师兄和她家应该经常有联系。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终是骄傲的,万一从前的种种,不是少女的情窦初开,仅仅是过家家,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将他留在过去的时光里,身边有了喜欢的人,他怎么办?他断然命令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他讨厌猜测。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都会想起她。每次疲惫不堪的躺在床上,入睡前,也会想一想她。似乎,他和她之间隔着一道门,他在等着一把钥匙。周浩之给他送来了这把钥匙。   那个平安夜,当她推开鸣盛会议室的门,朝他看过来,他明白,在爱情面前,原来他也可以这般的卑微。   她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是在读研时买的,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他想有个自己的空间。八十平方米的公寓,在三十六楼。住的时间少,布置很简单,画尘却很喜欢,他觉得她更像是松了口气,她有些紧张的。   他宽慰她,无需这样,从上高中起,他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做决定,父母不过问的。后来,他弃医做电视策划人,打电话回国告知,父母就多问了一句,考虑清楚了?他说清楚了,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随便带个歪脖子瘸腿的回来,他们也不在乎?”画尘撅起了嘴。   他笑:“他们不过问,并不是真的置之不理,而是他们信任我的选择。”   画尘嘀嘀咕咕,不知咕哝着什么,把带来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才挑选出一套衣服去他家做客。   何父不是富豪,但他会教导你怎样成为一个富豪。何母,终日研究的是唐诗宋词的风花雪月,完全不食人间烟火。晟华在他们眼中,其实什么也不算的。华晨也没想到打着晟华的旗帜,可是看看镜中的自己,如果有钱属于优点的话,那除此之外,她就没第二个优点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进何家的大门,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盛大的接待。一个晚上,她都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样。   何父、何母,竟然是舒意的读者。   “怎么回事?”回公寓的车上,她问何熠风。   “我给他们各寄了一套你的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幸好我是舒意,不然他们就不会喜欢我了。”画尘自言自语。   他宠溺地斜过来一眼,“你不是舒意,我就用别的法子。”反正那个人只是你。   画尘嗔怪地瞪了瞪他。“早说啊,害我愁得要命,瞧,都瘦了。”   “真瘦了?”他似信非信。   画尘说道:“我现在是衣服穿得多,不是胖。”   进了屋,泡好热水澡出来,有点口干,走到桌边喝茶。他坐着,目光似乎和平日不同。   她刚想发问,他猛地一扯,将她扯到了怀里,唇覆盖了上来,滚烫又湿润。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睡袍,贴上她的肌肤。经过之处,犹如燎原之火。“真是瘦了”这几字带着急促的气息,竟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她只觉得酥软无力,心里又如同微雨拂过初芽的柳枝,轻柔无限。   这一夜,在他的爱抚与怜惜之中,她成了他的一根“肋骨”。   第二天,画尘好像倒过来了时差。两人租了一辆车,沿着海岸线寻觅各式海滩,捡几块小贝壳,拍几张照片,再顺路去悬崖峭壁上的小教堂里探探险。画尘喜欢当地的风俗博物馆,每一处,都停留很久,喋喋不休的和他说个没完。   科孚岛的盛名,是因为茜茜公主,她在这里还建了座行宫。每一年,她都要来这里度假。在她患上严重的肺病时,也是这里的阳光和海风治愈了她。“对了,还有一部喜剧片,叫《我的盛大希腊婚礼》,也是讲希腊风土人情的。”画尘敲着头,冥思苦想。然后,有点为自己对希腊浅薄的了解而不好意思。   何熠风发现了一件事,这次画尘没有手绘地图,甚至都没有查询当地的资料。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了他,随便天涯和海角。他一下子明白了,尽管笔下的文字那么悠闲、惬意、但不管在哪里,她都是一个人。她会孤单,会胆怯,会不安,唯有把功课做得充分,她才是安全的。   天黑了,夜色如黑咖啡般浓郁,但每时每刻都是新鲜、有味道的,他们坐在走廊下的咖啡座,沐浴纯净的海风。画尘拿着相机在拍路人,他翻着一本当地的旅游资讯杂志。杂志做的很精美。   不知拍到了什么好玩的,画尘笑的声音很响。   “画尘。”他抬起头,神情很郑重。   画尘应了声,看过来,手自然地放在他的掌心。   他知道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他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了,他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窝,“你在这里存了一笔巨款,你可以尽情挥霍,别害怕,永远都不会取尽。”   说这话时,眼前走过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故事,但是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只有他。   张晓风写过一句话: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想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是的,是的,风在,海在,爱在,你在,我也在,足够了,这世界已是最美好。   画尘凑过来,吻上他的唇。   002 湖光月影   “就叫它无名湖吧!”画尘兴致勃勃地说。   应该在小镇下车的,她突然改变主意,要多坐几站,看一看德国的小山村。于是,就来到了这片湖边。湖四周环山,山顶上隐隐还有着积雪。虽是初夏,下午时分,却有几丝凉意。心里面大致有个方向,却叫不出山的名字,湖的名字。   湖岸边有骑着脚踏车过来写生的大学生,他和画尘都会说点德语,打听了下,往前走,有座小旅馆。“不知有没有房间,我们差不多把那全包了。”一个女生说道。   画尘笑着道谢,她乐观地对他说大不了我们露营。   旅馆就在湖边上,尖尖的屋顶,油漆斑驳的长廊,园中有古老的槭树和合欢树,一道大栅栏上,长着茂密的常绿藤萝。太阳已经落到了槭树高高的树梢后面,不过日光一点未显暗淡。   旅馆主人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抱歉地告诉他们,除了阁楼上还有个空房间,其他房间都住满了学生,那个房间小的像个巢。   “没关系,塞得下我们两个就行。”画尘说道。   妇人也笑了,“那是当然。”目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戒指,“是新婚旅行吗?”   这是他们婚后第二次旅行,何熠风来德国参加一个医学会议。他读博时写过一篇论文,当时反响一般,没想到几年后,他提出的论点突然变成了焦点。他一再解释自己已经离开医学领域好几年了,大会组委会却坚持说那又不能否定他是个好医生的事实,盛情邀请他来作报告。刚好,读博时的几位同学也来参加会议。何熠风推辞不了,就当同学聚会,顺便带画尘出去旅行。   医生的压力太大,几位同学多多少少有点谢顶。画尘犹如赚到一般,不住感叹,人还是笨一点好。他听了,不禁莞尔。   房间是真小,一个小卫生间,简易衣柜,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不过很干净,推开窗,正对着一面湖水。旅馆还有网络提供。   “七点开晚饭,你们可以先到湖边走走。”妇人安置好他们,下楼忙去了。   画尘洗了个脸,拿着相机也下楼了。何熠风打开电脑,要写几份邮件。林雪飞在线上,点开视频,两人开始通话。   林雪飞最近是怨声载道,他说何熠风是大奸商一个,把总经理培训上岗了,然后让他做牛做马,自己跑出去游山玩水。这些话,何熠风充耳不闻,他早听腻了。不过,林雪飞也没歪曲事实。“还有什么事?”写好邮件,他抬起头。   “舒意最近有没有偷懒?”林雪飞愿意做牛做马的代价,就是舒意在《瞻》上开专栏,每年要写一本书。   何熠风手托下巴,朝下看看。写生的大学生们回来了,有个女生摘了把野花送给画尘,画尘乐得嘴都合不拢。“还行。”   “你是鸣盛的总监,得督促着她点。一年都快过半了,书的影子呢?”   “没看到。”   楼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咚”地推开了。   “老公,他们喊我去湖里钓鱼,点着松明。”生怕他不同意,她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左左右右吻个不停,柔软的腰肢扭来扭去。   他猛烈地咳嗽,提醒她另一端有人在偷窥,她瞪着两只眼睛,以为他呛了,手色色地从衬衫里伸进去,要替他拍背。   “林雪飞闭上你的眼睛。”何熠风真的要疯了,一时间又没办法关笔记本,急忙抓住画尘的手。   画尘下意识地超屏幕一看,林雪飞都恨不得把头伸出屏幕外了,他的身后还站着总经理。“啊!”她跳了起来,满脸通红地跑了,直到船驶到湖中心,她脸上的红晕都没退。   阳光完全消失在山的后面,一阵风吹开天空上的云层,一弯新月泻下晴朗的光辉。何熠风看看表,快八点了,画尘还没回来。   圆圆的,像有歌声飘来。一点亮光随着波浪,一荡一荡。   “是他们。”妇人利落地摆放着餐具,大盘的食物端上来。月光下,船靠岸了,一个高大的男生搀着画尘下船。他的身后,有一条高大的牧羊犬。何熠风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正要冲过去,画尘欢喜地向他跑过来。那条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她没有晕厥,没有惊吓,没有慌乱,但是对于狗狗的示好,她仍是排斥的。   学生们钓了两条大鱼,交给妇人加餐。于是,晚餐又晚了一会。吃完,上楼,等洗漱好,都快十一点了。   灯都熄了,月亮又隐没在云层背后,只有星空中反射下来的微弱的亮光,映照着透过窗户所能看到的一角湖水。   床太小,怕画尘掉到地上去,何熠风必须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画尘有点兴奋,把他睡衣的纽扣,解了扣上,又解了,再扣上,一边和他说起德国作家保尔·海泽。   “日耳曼民族都是一板一眼的,没想到会出这么一个浪漫作家。他的文笔像诗歌一样优美。他有一篇小说叫《死湖情澜》,不是他的代表作,但我最喜欢,怎么也看不厌。里面有一个杰出的医生,因为家人一一过世,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厌倦,她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悄无声息地了却生命。他来到了一个叫死湖的地方,给朋友写了封诀别信。这时,旅馆里来了一位带着孩子的少妇,少妇刚去前线吊唁自己过世的丈夫,孩子又生着重病,这像不像命中注定,他们相遇并相爱了。他替孩子看好了病,她让他获得了新生,爱情真的好神奇。”   他同意。同学替他可惜,如果他坚持从医,现在一定有着很大的成就。也许会吧,但是快乐又不会比现在多一点。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做医生,可能会医治不少人,但他只想一辈子好好的守护一个人。过早独立,使得他个性凉薄,对于情感很淡漠。她几乎是横冲直撞地走进了他的生命,逼着他正视她的存在。当她在向他索取温暖的同时,也一点点温暖了他。   “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妈妈。”他柔声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   画尘笑了,“也许他们会嫌我唠叨!”   “我不嫌。”   画尘抬起头,细腻的嘴唇微微绽开,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他们深深的吻在一起,许久,他问她:“挤不挤?”   她回到:“不懂那些人为什么爱睡大床,中间像隔着条鸭绿江。有的人呢还分房睡。这样刚刚好,一个手就能摸到你,翻个身还在你怀里。我们要一直睡一张床,用一个洗手间,吃一个锅里的饭。好不好?”   他动容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将她吻住。   他们的婚姻刚刚上路,日后,还有长长的岁月。她曾经对爱情、婚姻美好的憧憬,他会带着她一一实现。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窗外,月亮重新探出身来,湖面上又是一片清澄。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